众人俱是惶惶不安间,门外仆役来报,「老爷,府外有个老头儿揭了榜文,说是祖传医术,专治疑难之症,特应召前来。」
那陈殊已到了病急乱投医之境,听说有人揭榜,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根稻草,管他是真是假,一迭声道:「快,快,带他去王爷处看诊。」
自己也是急匆匆往安王房中赶去。
内院之中,怀舟兀自昏迷不醒,武城守在榻边已是一宿未眠,听得外间那几个大夫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说什么该拿人参补气培元,那个说当用三七散瘀止血,七嘴八舌没一个拿得准主意,开出的方子吃下去也不见效用,再见主子毫无起色,一张脸已黑得锅底般,平添几分凶煞之气。
「武统领,本府又请来一位名医,且让他给王爷诊一诊脉。」
正盛怒中,陈殊进门,将一众大夫都轰到了屋外,又携一位老者进来。
武城眼见先前那几个所谓名医皆是徒有虚名之辈,于陈殊这次带来的郎中自然也是半信半疑,但事已至此,多个人试一试总好过坐以待毙,便不阻拦,命亲卫放两人进了内室,掌起帘帐,露出榻上一道身影。
「老先生,这榻上之人乃是皇亲国戚,身份贵重,你看诊时可千万要小心仔细,看好了,本府重重有赏。」
陈殊于这老者医术如何也是心里没底,此时此际唯盼重赏之下有所转机,便当真无力回天,当着安王府侍卫统领之面表表忠心也是好的,只盼将来上面发落之时能保得一命。
岂知那老者连搭理也懒得搭理他,这句话便如没听到般,径自往床边一坐,拉过怀舟一只手诊起脉来,竟是丝毫没将在场诸人放在眼里。陈殊乃一府父母,几时让人这样看轻过,登时怒气暗涌,却碍于形势不好发作,只得僵着脸踱到一旁。
这老者正是怀风所扮,望着榻上之人面色灰中带青,胸口一滞,呼吸便乱了几拍。
他素来只见怀舟英越傲岸,何曾见过他这般垂萎濒死的模样,虽恨他怨他,但心魂深处却仍是盼他无病无灾,,这其中纠葛之处千言万语亦道不分明,只在心中缠成一团。
他心绪乱如麻团,神思更是不属,三根手指搭在怀舟腕上,诊了半天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武城等人见这郎中一张脸不辨悲喜,木然如张白板,只当主子有甚不妥,急出一身冷汗,问出口的话也是战战兢兢一晃三颤。
「老先生,我家主子他……他可还有救?」
怀风让这一句惊醒,心头一凛,收回出窍元神,凝神细探脉象,这回只诊了有片刻功夫,心头一块大石已是悄然落下,压低了嗓音,缓缓道:「贵主人想是曾被人打伤,伤了肺脉,胸腑处一股淤血凝而不去,好在贵主人自身内力深厚,伤势虽重,性命倒是不碍,之所以昏迷不醒,乃是另有伤心激惹之事,以致情急之下急怒攻心火气上炎,致使内息不调,亦阻了淤血发散的缘故,这症候看上去凶险,倒也不算难治,待我扎上两针与他平心理气,再开副方子吃上几天药也就无事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于怀舟受伤急怒一节也讲得分毫不差,武城登觉这老头儿医术高明之极,疑心尽去,再听他说主子无事,不啻纶音,当下恭恭敬敬谢道:「老先生医术高明,武城代主人谢过,还请老先生尽心为我家主人诊治。」
怀风嗯一声,也不多说,将随身带来的药箱开了,取出银针往怀舟周身穴道扎去,行针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见怀舟缓缓张开了眼睛。
武城担足一夜心,这时大喜过望,凑到跟前叫道:「王爷,王爷,你可醒了。」
他回思昨日情形,后怕已极,只是一直强撑着,这时见怀舟性命无忧,终于忍不住哽咽之声。
怀舟神智略见清明,看见是武城,微微点了点头,「找到他了吗?」
因气力尚未复原,语音低如蚊呐。
武城见他伤成这般,哪儿敢惹他难过,迟疑须臾,劝慰道:「王爷放心,我已叫兄弟们去找了,陈大人也派了人盯着雷家堡,一有二爷消息便即刻来报。」
怀舟眼神一黯,仍旧闭了眼睛昏睡过去。
武城大急,望向老者,「老先生,我家主人怎么又昏了过去?」
连唤两声,却见那老头儿双目痴痴看着怀舟,呆愣愣一丝反应也无,不禁大骇,伸手来推,「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到底怎样了?」
怀风方才听见怀舟问那一句,惊惧之外另有一重心酸难过,一时竟痴了,待胳膊让武城捏住,这才惊醒,收摄心神,沉声道:「急什么,再养两日自然就醒了,他现下元气大伤,不安睡养神还起来四处溜达不成。」
言辞无礼之极,却是成竹在胸。
武城遭他这么一斥,反倒放下心来。
又过一刻,怀风将针收了,到桌前提笔写出一张药方。
「八碗水煎作一碗,早中晚各一副,连吃七天,当可痊愈。」
说完背起药箱转身便走。
陈殊知晓王爷不日可愈,自己这一顶乌纱也算保住了,其欢喜之情不下武城,高兴之余也不计较这老者无礼之举,忙唤下人去取赏钱,待一盘银锭端来,那老者却已不见了人影
第六十三章
武城拿了方子便要叫人去煎,但他心思细密稳妥,一转念,先自院子中那群大夫里拎来两个,将方子拿与两人看。
「你们给我看仔细些,这方子里用的药可有甚不妥没有?」
那两人行医多年,医术不说是极高明的,用药相生相克倒都懂得,细细看了一遍,见方子上所用药物无不性质和缓与人无伤,君臣佐使更是搭配精妙,确是一道通淤止血补气固本的良方,不禁大赞开方之人医术高明。
武城也不耐烦听他两人唠叨,知道方子无甚不对,当即叫人去照方煎药。
不多时那药煎好端来,喂下去不过一个时辰,怀舟咳出两口紫黑淤血,虽然吓人,脉象反倒平稳有力起来。
自那日之后,雷家堡进出往来人等俱有人盯视,雷百鸣老得成了精,还有什么不明白,碰见官府中人问起当日那年轻公子来历,一问摇头三不知,只说是江湖后辈前来拜访,泛泛之交尚且谈不上,如何晓得人家姓氏下落,一推二五六,将干系甩得干干净净。
到了寿诞之日,雷家堡大宴江湖群豪,流水席摆到大门之外,连开三日,端的热闹非凡,怀风已不方便亲自出面,便另备了一份厚礼,派常如海前去道谢,彼此心知肚明所为何事,两下里一寒暄,哈哈一笑,仍旧你好我好相安无事。
寿宴之后,阴寒生那边传来消息,飞鱼帮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从此湖北境内水路畅通无阻,厉冤阁狠厉之名又一次甚嚣尘上,扰攘不过半月,便又归于平静,叫骂者虽多,却是无人敢与之为敌。
看过堂兄书信,怀风提笔回了一封,只说喜爱荆州风物,在此多盘桓一段时日,余下诸事缄口不提。
胡、霍等人得知少主还要在此多住几日,暗暗揣度必是与那王爷有关,但既得了怀风吩咐,谁又敢多嘴露些风声出去。
只有常如海,想到能与这美人儿少主多亲近几日,喜得无可无不可,见天儿来内院里请安,加倍殷勤。
这日已出三伏,日头却仍毒辣辣晒着,大晌午下,猫狗也懒怠出屋,捡个背阴角落打盹纳凉。
荆州府尹的后院里,派来伺候安王的丫头小厮耐不住闷热,有几个便在屋外廊上靠墙起了瞌睡,有那一两个上心的仍旧强撑着,也止不住眼皮往下耷拉。
屋里,怀舟才吃了药,这时起来打坐调息,太玄经默运十二周天,缓缓收了功,睁开眼睛。
「王爷今日精神好得多了。」
武城便在一旁,见怀舟行功完毕,捧了一盅酸梅汤来与他消暑,喜道:「那郎中说这药吃上七天便可痊愈,属下原还半信半疑,如今看来倒是真的,这才几天啊,王爷已好得差不离了。」
怀舟接过呷了一口,若有所思,「你说那郎中没拿赏银便走了?」
「可不是呢,」武城伺候多年,自是知晓主子性情,见怀舟问起,知道必有什么招惹得主子在意,一改平日少言寡语,详详细细道:「属下问过,那郎中是揭了陈大人的榜文自荐上门的,自称姓王,当日荆州城有名有姓的大夫已全被拘了来给王爷看诊,但并无一人识得他,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想来往日里并不是在这荆州府里行医的。属下初时也担心这人会否是广阳王派来暗算王爷的,便将方子拿与那群郎中看,人人都道此人用药精妙如神,属下这才命人照方煎药与王爷吃。」
想一想,又道:「属下见这人上了年纪,但步履间倒是极矫健的,想必是武林中人,莫非与神兵谷有些渊源,晓得王爷身份,这才分文不取。」
怀舟思索片刻,摇一摇头,「我所识之人中并无一个通晓岐黄,师父的故交我大多识得,也没人似你形容的那般。」
顿一顿,放下杯盏,「你将那方子拿来我看。」
不一时,方子拿来,乃是用行楷写就的一张素笺,字体飘逸隽秀,虽比不上书法名家,但亦自有风骨。
怀舟拿在手中,甫一见那字迹便是一怔,随后一字字细看下来,待读到郁金一钱这几字时,眼睛骤然一亮,捏纸的手竟微微发抖。
「王爷,这方子可有甚不对吗?」
见主子脸上似笑非笑,武城心生嘀咕,大着胆子一问。
怀舟好似没听见般,只盯着那方子出神,好一会儿,轻轻道:「没什么不对,好得很!」
收了方子,「去将陈大人请来,本王有事请他帮忙。」
夏季白昼偏长,都到了酉时,日头兀自明晃晃挂着,不见一丝凉爽。
怀风这几日不敢出门,日日呆在屋中,着实闷得够呛,今日终于忍不住,叫常如海将自己易容成个秀才,带了胡天、霍启出来游逛。
这荆州城是南北通衢要道,十分繁华,怀风性喜热闹,便专拣那人多的街巷溜达,走累了,主仆三人就近找了家酒楼,一面饮酒,一面自二楼雅间凭窗眺望,看一条街上熙来攘往,众生百态。
怀风这几日心事重重,难得今日提起些兴致,胡、霍二人不免百般奉承着意凑趣儿,说些轶闻逸事引他高兴,方讲到雷百鸣寿宴上几家才俊争聘他家孙小姐一事,忽听街上一阵喧哗扰攘之声。三人闻声下望,只见一队差役如狼似虎,押解着数名男子扬长而去。那些男子中有老有少,各个面色凄惶冤声连天,惹得沿街众人驻足围观。
怀风大是好奇,问道:「这是出了何事?」
胡天、霍启何等伶俐,当即下去一人打听缘由,不多时上来道:「这几人是济生堂药铺的掌柜和伙计,因荆州府尹府上有贵人生了重病,这几日便从他济生堂里抓药来煎,谁知从他家拿的药不对,似是多了一味丁香,与原本方子里的郁金犯冲,竟将那贵人吃死了。荆州府尹大怒,叫差役将整个铺子的伙计都抓了,要究治其罪哩。」
他甫一说完,怀风已脸色大变,他给怀舟开的乃是道活血行气的方子,里头正有一味郁金,眼下陈殊府里除了怀舟之外又哪里还有别的贵人,这一则消息不啻晴天霹雳,只将他震得傻了,呆愣愣望着胡天,好半晌,放从喉咙中挤出一句,「你说……什么,人,已经……死了?」
声音嘶哑如裂帛。
他声气陡变,吓了胡、霍二人一跳,见少主脸上血色顷刻间退得一干二净,苍白若纸,一双眼更是直愣愣半分神采也无,均不知说错了什么竟惹得主子成了这副模样,想起阴寒生千叮咛万嘱咐要二人好生伺候怀风,不由又是惊愕又是害怕,互望一眼,战战兢兢道:「少主,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小的哪里说错了话?」
怀风怔怔望着两人,目光一片空洞,不言不动,若非还有口气,便同具行尸没甚分别,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方见他眼睫一颤,一滴清泪自颊边悄然滚落。
弯月如钩,渐过中天,荆州府尹宅邸中一片寂静。四下院落早已熄灯灭烛,不见半点星火,唯内院正厅里烛火通明,映出四壁白幔,并屋子正中一具漆黑棺木。
这灵堂是仓促间布置出来,只两个僮儿看顾,两人均是年纪尚幼,这般夜深人静之时哪里敢与棺木同处一屋,添过了灯油便逃到屋外,见主人不在,自去找地方偷懒瞌睡。
此时微风乍起,吹得白幔翩然起舞,遮掩得灯火半明半暗,好不阴森凄清,便在这万籁俱寂中,一道人影自屋顶悄然落下,站立片刻后,缓缓走进厅中。
那棺木是才买来的,尚能闻到外面新刷的一层清漆,因未过头七,棺盖还未钉死,只虚虚掩着,用力一推,滑落一半,露出里面盛殓的尸首,纵使面色发青双目紧合,亦看得出生前该是何等英武俊秀。
怀风伫立棺旁,痴痴凝望里面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孔,良久,伸出手去,轻轻搭在尸身脖颈之上,掌心下,一丝脉动也无,显然气血早已凝固,只是尸身犹温,想是暑天酷热,又才死没多久,因此尚未变凉。
「哥哥……」
这一声唤又低又哑,似叹息又似呜咽,如严冬中最后一片枯叶,让朔风卷落枝头碎成一团齑粉,明明酷暑时节,却犹如置身冰窟。
他没来之前,尚且心存侥幸,暗暗期盼死的另有其人,这时见到尸身,晓得此人确是已入黄泉,却终究不愿相信,茫茫然收回手,呆立片刻,又去拽怀舟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