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平静如常,却难掩一身哀痛。
便是亲父去世之时怀风亦不曾见他这般难过,心下惴惴,也顾不得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轻轻握住了怀舟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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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山上下来已是傍晚时分,云澄心在厅中等候多时,见他们回来便即吩咐开饭。
他三人这几日一直忙碌后事,均累得不行,用罢了饭便早早各自回屋歇息。
怀风本就不放心,这时谷中人少,越发不必在意旁人目光,径直跟着怀舟进了他那间小屋。
自停灵到安葬整整七日,怀舟还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这时疲累至极,浑身说不出的倦乏,却又并无丝毫睡意。
他一身白袍跪在地里一日,下摆处沾了无数泥污,这时斜倚在床头,半合了眼一动不动,浑没了往日里肃整精强的样子。
怀风默不作声看了一会儿,静静上前解了他腰带,轻轻退下一身脏污的外袍,又将他裤脚挽了上去,见膝盖上已跪出两块淤青,立时回去自己屋里拿了药油来给他敷上。
他做这些事时,怀舟张开眼,仍是倦倦地不愿动弹,一身凉意却渐渐散了开去,眸光温暖起来,待怀风放下他裤脚,伸出手去握住了怀风的,「别走。」。
停一停,低低的,宛似央求,「陪我坐坐。」。
这般时候,怀风又怎忍心违他心意,温顺地点一点头,挨着他在床沿坐下。
怀舟攥了他那只手轻轻贴到脸上,良久,缓缓道:「小时候,父亲和母亲便已水火不容,我是正出的嫡子,却自来不得父亲欢心,几个庶出的弟妹还能得他抱上一抱,我却不记得他有哪一次这般待我。」。
他素来冷硬刚强,便有万般委屈也只有自己和血吞下的,从不肯示弱于人前,今日却一反常态说起旧事,言语间虽于生父并无责怪,但终究忍不住带出一点怨怼之意。
怀风隐约觉出这一段心结,不由屏住呼吸,凝神倾听。
「后来那些弟弟妹妹都死了,有几个是生病,有几个却死得莫名其妙,我那时还小,不明白怎生回事,后来大了,也约略知道是母亲做的手脚。为了这事,父亲待 我也越发冷淡。那一年,我终于被赶了出来,送到这里学艺。到了年节,几位师兄都被家里接了回去团圆,满谷冷冷清清,我独个儿呆在这屋子里,看着雪花一片片 落下来,浑身冷得打颤,扑到床上蒙着被子嚎啕大哭。哭到一半,师父进来把我抱在怀里。我那时还是一副少爷脾性,不管不顾,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师父也不着 恼,只是轻轻地拍着哄我,待我哭够了,便拿温水给我擦脸,一手抱了我去他屋里,哄着我吃饭,又拿九连环陪我一道做耍。到了晚上,我不愿一个人睡,又哭又 闹,师父仍旧笑眯眯的,给我退了衣裳塞进被子里,搂着我一起睡下。那一年冬天极冷,谷中下了大雪,第二日起来,漫天漫地一片雪白,师父怕我想家,便带着我 到处去玩儿,在门口堆个大大的雪人,又到山上下了套子捕野兔。比不得王府里奴仆成群锦衣玉食,却是从未有过的开心。」。
不知何时,怀舟眼角处已是一片湿润,一点泪珠沾到怀风手上,带着凉凉的哀伤。
「从小到大,只他一人那般抱我哄我,陪我做耍授我武功,又教我为人处世之道,临终前见我迟迟不回,只会担心我身处庙堂之险,恐有不测……」。
停一停,掩住脸,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似他那般记挂于我。」
怀风蓦地心中一疼,俯身抱住了他,「哥哥……」。
忆起雍祁钧去世当日怀舟如何抱着自己哄撮,如今光景掉了个个儿,自己却不知如何安慰,愈加难过,静静地伏在怀舟胸口,暗道:纵是别人不将你放在心上,我亦是念着你的,便如你时时刻刻记挂我般,天涯海角,一生一世。
他一言不发,只是默然相伴,那静谧温熙之意却已传到怀舟心里,渐渐地,心中一片宁定,睡意涌上,抱着怀风,不知不觉盹了过去。
待他鼻息匀净,怀风轻手轻脚扶他躺下,展开被子覆在他身上,孰料怀舟一觉身上失了分量,立时惊醒,一把拉住怀风手腕,「去哪儿?」。
语声中竟带了几分惶恐。
怀风亦是叫他吓了一跳,缓过神儿,轻轻道:「我哪儿也不去,便在这里陪你。」
索性也上了床躺在一处,偎进怀舟怀里。
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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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久,怀舟安下心来重又睡着,只是一只手臂横在怀风腰间不肯稍松,全身上下亦是紧绷着,似稍有动静便欲醒来。
这般睡法怎得安适二字,怀风暗暗一叹,悄悄自怀中掏出只小瓶,从中拿指甲挑出一点粉末,往怀舟鼻下弹了弹。
这药粉是专门用来止痛镇静的安魂散,剂量少时亦可用作迷药借以安眠,原是给哥舒仲离配的,还剩了些许,这时拿来用在怀舟身上,不多时便睡得沉了,手脚亦都软了下去。
怀风目不转睛看着他睡容半晌,轻轻抚了抚,滋出的胡茬扎得手心微疼,连带着心头亦是一阵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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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春,不止天气暖和起来,日头出来得也早了,卯时才到,天际便隐隐露出一点白光,将东方天空映成一片深蓝,衬着几颗尚未隐去的星斗,幽深寂静。
往常这般时辰,两人均已醒了,不拘哪一个便要起身偷溜回自己住处,目下怀舟兀自沉沉睡着,怀风已然悄悄地起了身,替他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出了门。
天时尚早,回到自己屋里,怀风无事可做,索性又躺去床上眯着,孰料半个身子才着床褥,便听那门扇笃笃响了两声,登时睡意全无。
什么事这般早来扰人清眠?腹诽着过去开了门,便见个杂役领着两人道:「阴公子,您府上两位家人前来传话。」。
那两人怀风均识得,是往日里跟在父亲身旁伺候的育鬼堂弟子祖铭和谭罗,这时分现身谷中,只惊得怀风浑身一僵。
「少主。」。
将人带到,那杂役便自去忙碌,两人进屋行了礼,禀道:「阁主前日得知哥舒谷主病殁,让小的们前来接少主回去,本当昨日便到谷中,不巧赶上场春雨,耽搁了时辰,今早才到,扰了少主清眠,还请少主恕罪。」。
怀风强笑一下,「无妨。」。
不由自主望一眼窗外,「父亲没来吗?」。
「阁主说故人虽逝,长存心头,遥祭即可,谷主之位既已更迭,未经亲邀,不便再行入谷,只叫了小的们前来。」。
怀风收回视线,点一点头,「我晓得了。」。
停一停,吩咐道:「我这便去向云师兄辞行,你们在此等候,莫要乱走。」
两人虽对神兵谷好奇有加,但见上下两代主子均敬畏如此,又怎敢放肆,当下齐齐称是,候在屋中,当真不敢擅自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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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风撂下两人直奔云澄心住处,可巧云澄心早起练功,方才已听杂役禀报了原委,见怀风急匆匆前来辞行,也不再多做挽留,只简简单单道:「阴师弟日后有甚差遣,尽可直言,但凡神兵谷力所能及,定当为你办得妥妥贴贴。」。
「云师兄言重了。」。
怀风也没心思同他客套,话说完了转身欲走,才一迈步,忽地省起一事,陡然站住,问道:「云师兄,小弟在谷中看到一本《蛊经》,专述苗疆养蛊之术,极是喜爱,却一直不得空闲抄录,不知师兄可否将此书借与小弟,待抄录完即刻归还。」。
云澄心登时失笑,「不过一本书,什么还不还的,喜欢的话尽管拿去,师弟宅心仁厚,得此书也必定是为钻研医术治病救人,正是物得其主。」。
怀风感激一笑,便即告辞回去收拾东西,回到屋中,对祖、谭二人道:「你们先去谷口候着,我还要去藏书洞里找样东西,稍后便来。」。
那《蛊经》便在他床头放着,哪里还用去瞻竹洞里寻找,待两人取了行李物件一走,怀风一把抓过经书扔进药箱,又从中取出一只青瓷药瓶,匆匆到书案前写下一张短笺,旋即直奔怀舟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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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边已露出半个日头,眼瞅着天色大亮起来,怀风悄悄进了屋门来到床前,盯着那睡容看了又看,良久,伸出手去,眼看快要触到怀舟面颊,忽地停在半空,僵滞片刻,又缩了回来,转去桌旁将瓷瓶放下,底下压了那纸短笺,回头再看一眼床上,咬一咬牙,出了屋子。
谷口处,祖、谭二人已将行李装上马车,此刻立在车前恭恭敬敬候着,云澄心亦等在一旁,良久,方见怀风匆匆赶了过来。
「小弟方才去洞中取书,误了时候,劳师兄久候。」。
云澄心不以为意,微微一笑,「不妨事。」。
又嘱咐道:「师弟一路好走。」。
目送怀风上了马车,一行人出了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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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舟累极之下又下了安魂散,这一觉着实一场好睡,一张眼只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的倦意都消得七七八八,不由伸了个懒腰,侧头一看,窗纸投进明晃晃亮光,竟然已是晌午时分,一阵诧异,心道:这是睡了几个时辰?。
见枕畔人已然不见,只当怀风回去自己屋里洗漱,也不觉惊慌,想到他昨夜的默然相伴,登时一阵温熙和煦的欢喜,师父去世的哀戚之情也去了几分。
他一面想着怀风一面起身整束,待穿戴整齐,这才瞧见桌上多了只寸许高的青瓷小瓶,瓶口用蜡封死,瓶身下压着张素白短笺,拿起一扫,寥寥数语登时跃入眼中:菩提生灭丸三枚,可解百毒,望兄珍重。
赫然便是怀风手笔,再无别话。
怀舟握着那瓶子,只觉自脚底涌上一股凉意,不及细想,倏地冲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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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澄心送走怀风,便去整理师父遗物,堪堪收拾到晌午稍事歇息,忽见怀舟心急火燎地奔了进来,全没了平日里的淡定沉稳,劈头便问:「怀风哪里去了?他屋中东西怎么都没了?」
他人前之时只阴师弟阴师弟的叫,这时陡然变了称呼,云澄心微觉纳罕,「四师叔一早派人来接了阴师弟去,行李物件一搬,屋子自然空了。」。
见怀舟脸色也变了,益发奇怪,「你急着找他做甚,可是有什么事吗?」
停一停,又道:「我早上原想叫你一道送他,见你房门闭着,想你这几日累坏了,便没吵你,早知如此,便叫了你起来……」。
「他几时走的?向哪儿去了?」。
不待他说完,怀舟猛然打断。
「辰时不到便走了,听说是要往桐城去。」。
怀舟听罢,拔脚便走,扔下云澄心一头雾水愣在当地,过得片刻,喃喃皱眉,「这是演的哪一出儿?」。
琢磨半晌不得要领,摇一摇头,又去收拾诸般物事,才干了没多久,便听门外急急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怀舟身边那侍卫统领武城满头大汗闯进来,「谷主可知我家王爷在哪儿?」
喘一口气,方才说出下半句,「这谷中到处找他不见。」。
「没在谷中吗?」。
云澄心略怔了怔,「那想是出谷去找阴师弟了,你进来时没同他碰上?」
看武城神色仓皇,正要问他出了何事,却见武城打马般一溜烟儿地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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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舟策马出了谷口,瞅准地上一道车辙,鞭子连抽几下,迫得坐骑一阵嘶鸣,撒腿急追。
他平日思虑缜密,此刻心中却成一团乱麻,也不去想四师叔可伴在怀风身边,撞见了又如何收场,只知辛苦数年求得这一场两情相悦,才厮守了几日,眨眼却又劳燕分飞,连日后能否再见亦不得知,急切惊惧中方寸大乱,素日来的从容镇定统统抛在脑后,只一味策马狂奔。
这般奔出里许,忽听身后一阵嘈杂蹄声,初时尚远,渐渐追近了来,伴着一阵阵叫喊,「王爷,王爷……」。
他心思只在追人上,于这叫唤也不理睬,头也不回一下,一径催动马匹疾奔。
只这马是谷中所养,远比不得他自家的千里驹,又奔了顿饭功夫,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终于叫后面一队人马撵上,拦在路中。
「让开!」。
看清当前一人乃是武城,怀舟鞭子一甩,冷冷道。
「王爷,朝中急报。」。
武城见他一身肃杀之气,陡然打了个冷战,却又不敢当真退下,急急道:「皇上驾崩,太子三日前登基大宝,广阳王犯上作乱已在株洲起兵,萧达奉命围剿。另有 北燕趁乱南侵,二十万大军直指哀牢关,陈英带兵迎敌不抵,被一箭射成重伤,现下镇北军暂由副帅统领,朝中现下乱成一团,今上召您速回京城。」。
他一口气说完,怀舟已然怔住,眼珠一错不错盯着地上那道车轮印记,幽深如许,看不出丝毫喜怒,然细瞅之下,却觉那双眸如冰水寒潭,只对上一眼,也似能将人冻僵了去,一双手亦攥得死紧,直要将那缰绳拽断。
「王爷……」。
见主子只是一动不动,武城大急,乍着胆子又叫一声,等候半晌,终于见怀舟嘴唇动了动,「回京。」。
轻轻两字吐出,却似耗尽了全身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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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距含山路程极近,马车走上三两日也就到了,父子相聚当日,阴七弦细细盘问了遍哥舒仲离从病危到下葬一干事宜,得知大师兄去得安稳,略觉欣慰,又见怀 风说话间恹恹地,心道必是这些日子累着了,极是心疼,温言道:「你忙了这许久,也累坏了,好生在这儿歇上两日咱们再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