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水淅沥,常浇灌的路面湿滑。
青石板,红头绳。孩子在街面中跳来躲去的玩水。
天真烂漫。
朱家有新丁,江南第一富商,生出的孩子个个水灵。朱衣行三,上头两个哥哥,一个行医一个行文,只有他,自小抓阄抓的就是钱。
朱衣天生是个商人的材料。
长到二十三岁,朱家老爷带着老妇人云游四海去逍遥,留下朱衣一人操持家中内外事务。两个哥哥一个进京做了皇帝身边的新科状元,一个行医做了漠北的军营大夫。
而朱衣做家,将家业发扬光大。
他做的是纸墨生意。单此一家,出的墨汁饱满,上纸不融。稍微好点的腕力写写,力透纸背。
朱家的纸也好,娟秀或者猖獗。各种风格不一,质量是一等一的上乘。每每进贡入京,人人疯购。有句话说,用了朱家的纸和墨,连写出的文章都是十里飘香。
朱衣少年得意,却极少有亲近朋友。
说来也怪,这样的年少灼华,公子哥儿,按理说应当是红云不断,身边香飘。朱衣却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的弄自己的生意。
后来别人常说,朱家的公子性子烈,今天将这家的小姐赶出去,明天把那里的媒人哄开来。
过了成亲年纪,也没个正经的婚事。
谣言遍天,而朱衣依旧是做自己的事情。端坐家中,看着大哥二哥的来信,偶尔管管身后那个惹是生非的四弟,倒也不觉得什么不妥。
朱家在市面上的商铺并不多。按照朱衣的话说,他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所以整个苏城也只有那么两家。
一家纸一家笔。
文人墨客蜂拥,每有新品推出,总会招致众多议论。附庸风雅也好,真心喜爱也好,价格是贵得吓死人。却还是有那么多人来看。
而这一天,朱家墨铺发生了一件事情。
一个身材极瘦的孩子进来,朗声道要看朱氏最好的墨宝。
朱衣这天恰好在店铺里清点生意。听那孩子这话,也只是拿眼睛淡淡一瞥,让管家进去取了给他。
孩子仔细看看,高笑道:"好墨宝,可是没有好主人。"
朱衣耸肩。并无理会。这样挑衅的人他看得太多,个个都去理睬真是给自己找事。他侧头,吩咐老管家几声。
老管家出去,商人的面孔,笑着迎那少年,道:"公子有什么需要?"
少年放下墨宝,径自走到朱衣面前。
仰头看他,朱衣感觉身旁一束目光,这才转身。
那少年眉目恁的好看。
眉弯而不细,皮肤干净苍白。唇线抿得紧,看得出是个固执的人。
而最好看,莫过他的眼睛。一双眼仿佛透的出光来,直愣愣的看着,也不在乎周围有人。
朱衣皱眉,上下级快打量一圈,复抬起眼睛。
已经变为笑。这个少年家底不贫,该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儿,没事上街找耍子。朱衣识人只看财。商人本性,并没什么不对。
"不知这位少爷想怎么做?"
"我想知道,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这样的墨和纸。"
朱衣耸肩:"在下只是生意人,并不太懂文采。"
少年笑。
挥袖提腕,在纸上写下大字:相思无用。
朱衣终于睁眼看他。
这少年字极好,并不嚣张,少了现在许多文人骚客的脂粉气。一笔一画,都是练家子,他欣赏能花时间做这些事情的人。
朱衣兴起。
接过少年手中的笔,跟着写道:只是寻常。
少爷眼中嚣张气焰顿减,皱眉看着,再抬头。朱衣放下笔,接过老管家递上的帕子擦手,笑道:"太久不练,笔调都生疏了。公子见谅。"
少年探寻的看着他,末了叹气,道:"我从未想过朱公子竟也是个好文人。"
朱衣不再多语。有人走过,在他耳旁附身说了些什么,朱简脸色微变,越过少年,直直的走出门去。
翻身上马,马身赤红。
扬鞭,他飞奔出去。
少年盯着他的背影瞧了许久,再回过头来,默默的将朱衣手笔收好,走出铺子。
这一年,春花正浓。
琴调
是年大雪,一日复一日,冻死了窗外的梅花树。
白简拿着碗豆沙糕走到房里,呼噜噜喝下去,只能暖暖手脚。心还是寒的。
窗框已破,这个时节没有虫子。
白简到朱家做下人,已经三年。
刚开始打水劈柴苦不堪言,老总管看他身子薄,将他从下人房里调出来,专司废纸残墨的整理。白简心思灵,做人也勤快。很多事情不必老管家说,自己就懂得该如何处理。一来二去,老管家渐渐将他留在心上。
再有一个原因,白简还是个极其漂亮的少年。
相貌不是最重要的事情,然而却可以在某些事情上给人加分不少。
白简不很喜欢说话。
神色总是懵懵懂懂,好像永远也睡不醒。然而仔细看,却又发现他的眼睛是极亮的。于是很多下人不喜欢他,说他性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又有很多人喜欢他,女仆们说,这个少年相貌太俊美,迟早是个惹祸的料。
白简什么也不管。
他只是一天又一天做好老管家吩咐的所有事情,等做完了有时间再跑到朱家的藏纸肆旁看看。
他是极喜欢纸和笔墨的,甚至于好像一种强迫。
朱家每做出一种新的纸墨,他总会央老管家为他带来一些瞧瞧,捧在手里摸摸,满脸都是满足。
老管家很心疼这个特殊的孩子。他来时身上穿的绸子不是一般普通人家买得起的,偏生他就这样穿在身上,大大方方走进来,说,听闻贵府招长工,白简愿卖身贵府,一世为奴。
明显是贵公子一样的人物,为何愿意到朱家来为奴为婢一生,老管家没有多问。
只是那孩子眼中神情吸引了他,没有过多骄傲,却压得人抬不起头。在他面前,其他人统统黯然失色下去。
老管家不知道为什么会用他。也许是可怜,也许是别的什么。
总之这一留,就是三年。
三年中可以发生很多事情。比如朱家大公子做了本朝右相,比如朱家二公子云游四海没了踪迹,比如朱家四公子已经十六。
还比如,朱家三公子朱衣,眼睛瞎了。
白简某日笑意阑珊的听他们说起朱衣的眼睛。
那年有贼子截货,朱衣从店铺里被下人叫出,骑马疾驰过去,交涉之中跌落悬崖。被人找到时,说他背靠巨石休息。
面无表情,头微微低下。也看不出有太大伤痛,身上红衣散乱,隐约可见身边路面洒落的一些血色,近了却又看不太出来。
最后人们才想起,朱衣出门时穿的衣服是白色。
他一直淡定,极痛时会抽气,也会大声吼两句,很快又安静下来。大夫用尽九牛二虎的力气,保住他的左眼,仅能看见一尺以内的东西。而右眼,是彻底瞎了。
这期间朱家大公子和二公子各自奔回,又被朱衣给轰出门去。他不用别人帮他,他不想别人帮他。
性子太傲的人,始终是不好的。
就像这几丛梅,开的太好,各自孤傲,到了真正冷的时候都倒了。
白简听他们说朱衣。天天听,时时听,仿佛从未厌倦。听的时候他也会跟着笑笑,笑声里氤氲水汽,却又棱角分明。
而故事的主人翁,三年中白简从未见到他。
三年前,墨店见着那人的手笔,惊艳到失语,再抬头他却已经不见了。
谁知那一见之后,他白简要亡命天涯,他朱衣从此眼盲闭关。
白简轻轻提提唇,将碗放下。
今日活路做完,是时候再去沉香榭看看。
沉香榭,是朱家存放上好纸墨的地方,朱氏以外的人是不能进去的。白简只是想在外面走走,看看,就感觉满腹沉淀清香。
白简走到沉香榭楼下,沉香榭门未锁。
这可真的奇怪。他好奇心起,绝连不断,便提着脚步轻轻走进去。
烛火亮着,绰约人影站在假山做的墨研后面。
走过去,还未开口,那人猝不及防回头。
是朱家四少爷朱仃。
四少爷长相非常漂亮,隐约秀气,富贵逼人。气焰也嚣张,见了白简过来,皱皱眉,开口软软的好像糖语:"你是谁?"
白简有些尴尬,毕竟这沉香榭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进来的。他略微颔首想了想,抱歉的找不到什么回答。
思索良久,他微笑着道:"四少爷,我是一个下人,冬天天黑的早,不小心走错了路。"
朱仃看他半晌,板起的脸忽然笑开,双目微含桃花,果真是个祸害孩子。
"你好玩,别的下人要是被我发现这样偷偷上来,肯定吓得半死,你却不一样。"
白简在心中叹出一口气,继续微笑道:"四少爷心善,不会为难小的。"
朱仃耸肩一笑,始终是孩子的脾气,放下墨跑到白简面前,仔细看看,皱眉道:"你多大?"
"二十。"白简如实回答。
"二十!"朱仃不太信任的上下扫他一眼,"我十六就比你高了。"
白简耸肩,朱仃怀疑的眼神转而为笑。
他笑起来是非常漂亮的,丹凤眼,眼角稍微吊起,隐隐约约的诱惑。
"我说,你这人也好玩,不如叫你做我的随身书童,伴我读书怎么样?"
白简越过朱仃的肩,看见地上散落的上乘纸张,有些心疼。语气也便不怎么好起来。
"四少爷不爱读书,连纸墨也不喜欢收拾,小的不懂那些旁的玩的,只懂怎么爱惜物件。四少爷的好意小的承受不起。"
朱仃也不恼,笑着凑上前,闻着白简身上一股淡雅的书香气,愣了愣,道:"你身上有书的味道,同我那三哥一模一样!"
话还没说完,突然门再次打开,白简回头,呼吸突然被人桎梏。
朱衣走进来。
还是穿着红色的衣裳。他的模样与三年前一样,只是看不见眼睛。右眼的位置蒙着黑布,脸色阴沉不定。
进来也不多话,视线飘过白简身边,直接落在朱仃身上。
朱衣开口。
他的声音将白简吓了一跳。记忆中那人,声音是极好听的,温润入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破败沙哑。
白简的心口有什么东西哽咽。
朱衣没有注意他。
"朱仃!"他直接叫了那孩子的名字,白简敏锐的觉得朱仃身子一僵。
人人都说这朱衣少爷脾气暴躁,是个人都害怕的阎罗王,他当时只当笑料去听,今天见了才发现果然是这样。
白简瞥过朱仃,再将视线落在朱衣身上。
"三哥......"朱仃的声音里全是颤抖,可怜兮兮的想往白简身后躲,朱衣忽然一个箭步走上去,拽他出来。
"这沉香榭不是你和你那些狐朋狗友玩的地方!给我滚回去抄诗经!"
朱衣的话极不客气,白简听的直皱眉头。
那个温文尔雅会同他谈笑的公子去了哪里?
他仰头盯着朱衣,目光略带贪婪。
三年不见--他如此沧桑,令自己--心痛。
朱衣训斥完朱仃,方才回头。发现白简是因为他差点撞在白简身上。
白简略略侧身,朱衣的衣袂从他身边滑过。白简感觉到那丝绸质地很软,制作精细。
这一撞火上浇油,朱衣暴怒。
"还有哪个在!朱仃,你做的好事!竟然把个外人带到我沉香榭来!"朱衣反手抓住白简的衣领,稍微用力,白简觉得喉中一紧,忍不住咳嗽起来。
朱衣放手。
不等朱仃解释,他猛的凑近白简。眼对着眼,眉对着眉。
白简清楚的数着他睫的长度,这样硕长灼人,却是瞎子......
朱衣凑到近无可近,眼睛眯上。
唇线抿得很紧,整张脸崩着。
末了才冷冷哼一声。
"朱家的下人什么时候这么不守规矩,到我沉香榭来?"
朱仃惨白的脸终于松口气。抱歉地看着白简,挠挠头,正想为他解释两句,白简不期然开口。
"朱少爷--小的是天黑迷了路,不小心走进来--"
"不小心?"
朱衣哼了声,声调轻蔑,叫白简再次皱眉。
"不小心就过来弄坏我的纸墨?谁给你的狗胆?"
白简终于忍不住。
朱衣瞎了,他无所谓。
朱衣嗓子坏了,他也无所谓。
就算朱衣脾气再怎么暴躁怎么凶狠,他都无所谓。
他只是心疼。他不知道三年可以改变一个人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一个突然变成瞎子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他只是见不得朱衣这样无措的气急败坏,努力用自己的凶恶来伪装自己。
这会叫他难过。
三年之前,因为四个字,他极仰慕这个男人。
三年之后,见面却只有失望。
白简叹气。
"胆子是爹娘给的,那纸墨--"衣角被人拽住,白简回头,看见朱仃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不忍,改了口风道:"少爷若要责罚,白简也心甘受领。"
朱仃松口气。
朱衣不是笨蛋,眼神虽浊,却也知道是谁弄的一地。
冷淡的哼了声,道:"你滚出去。"下巴点点朱仃,朱仃擦把汗,暗暗对白简道:"自己小心。"
白简无奈苦笑。
三年以前--他曾可以和朱衣昂首相谈,到了今日,却是这样的。
从未想过,从未想过。
朱衣,白简盯着他,他努力想要瞪视白简,却还是失败。
他的眼睛里已经看不清楚东西,只有微弱的光,还有微弱的人影。
那人影这样孱弱,仿佛他稍微用力就会折断。
朱衣十分挫败,忽然也没有了要责罚人的心思。
"你去把东西收拾收拾,都烧了。"
白简忡楞,不敢确信的复问一次:"都怎样?"
"都烧了!"朱衣横眉。
"不烧!"白简昂头,心口酸麻,他认识的朱衣不是这样不爱惜纸墨的人。
"你是什么身份,敢这样与我说话!"朱衣狠狠道,欺近白简,闻到一股墨香。
"不可烧,少爷是爱墨之人,怎么会胡乱砸他东西?"
白简努力逼自己与他对视,那双眼虽已不复清凉,却依旧灼得他抬不起头。
到底是三年前那场艳遇太过惊心,所以叫他至今难以平复,还是别的什么。
朱衣冷冷一笑,越过他,弯腰抓起一把极品宣纸,扬手丢进火盆。
白简额上顷刻冷汗。来不及多想,他跑上前,手就这样伸到火盆里,将那些宣纸捞出来,放在地上踩灭了火星子,再捧起心疼的吹吹。
朱衣表情瞬息万变,很快归于沉寂。
走过去,他抓住白简的手。用力之下白简皱眉哼了声疼,朱衣将那些纸张硬抢过来。
指腹擦过白简的手心,白简痛的缩一下。那里为火燎伤。
"你这小子好奇怪。我烧自己的东西,与你何干?"
"朱家的三少爷--爱纸爱墨,不会烧自己心爱之物。"
白简捂着伤口低语,朱衣脸色更深。
"心爱之物也不过是个物件,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好可惜。倒是你--"朱衣一笑,三分冷淡,"你什么时候进的府,居然会挺身给那个败家子挡罪,真是好奴才。"
白简手上的痛一下窜流到心口。
挺直腰,他瞪视着朱衣,朗声道:"不爱这些物件,便不配做天下最大的纸墨商人!三少爷连自己兄弟也不爱,当真是别人所说的绝情!"
朱衣的手慢慢握成拳头。他的眼睛依旧飘忽物外,幸得压抑住火气,没有顷刻爆发。
他沉默良久,手慢慢放松。
"我与一个下人在这里气什么。"他笑笑。
这一笑叫白简心里感觉更酸。
朱衣转身出门,走到门口,又回头冷声道:"你既然这样爱惜纸墨,就留在这里,给我好好看管,不准四少爷再进来胡闹!"
人南渡
白简从此在沉香榭住下来。半步不离,只是守着那些纸墨,偶尔清扫尘埃。
人人都知道那朱衣刁钻古怪,叫人守着沉香榭,不过一种变相的惩戒。
年轻人,谁不喜欢外面阳光灿烂,再爱书的人,一样受不了常年熏染在墨香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