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乐微微低头,注意到水泥地板上那根孤零零的烟蒂,随即笑道:"森哥说。"
"这些话荣叔没有明白说,不过我想,你还是知道为好。第一件,找人的事不是秘密,但也不能张扬。人是不是怀叔藏了,你我都说不准。除了信得过的兄弟,最好都别告诉,以免节外生枝。"
李从乐点头道:"多谢森哥提点,我明白。"
文森看着他,粗犷的眉眼里竟似有一分温和。顿了一会儿,才走近去,低声道:"第二件你也要听清楚。你找到的阿才是死是活无所谓,但送到荣叔和钟淮跟前的时候,他都必须是死的。"
李从乐门把上的手一紧,猛地抬头回望他。
文森的视线愈发锋利,简直像一把利刃,说出的话却柔缓:"荣叔绝不会容许钟淮再从这件事上找到文兴的漏子,只有人死了,才不会说错话。况且,你杀了阿才,总好过他在东升多受那些无谓的苦。我保证,真到那时,他会后悔自己没早死在你手里。"
李从乐沉默不语。文森也不再多话,转身离开。晨光熹微,他抬眼看了看天际,浮云镀上日光,正描出一缕血红。
李从乐没有进屋,闷闷蹲在墙角,掏出最后一根烟,把被捏扁的烟盒狠狠摔远。这根烟抽得慢,直到天光大亮,他才甩了甩头,起身进去。
里间的门半开着,李从乐往前晃了几步,却不由一愣。
原来不速之客不止一位。散乱的西装和领带丢落在地上,谢梁靠在床头,半眯的眼里寒意沉沉,带出眉间一丝浅浅倦色,竟也像是整夜未眠。
不出谢鼎荣所料,谢梁很快就跑来踹了他的门,还一并砸了他门口的宝贝宋瓷花瓶。
"这种事也摊给新人去做,你是老糊涂了,还是真没人可用?"
谢鼎荣好整以暇,似乎丝毫不介意他的顶撞:"新人又怎么?不都是练出来的。阿乐会做事,我挺看重他。"
谢梁把自己摔进靠墙的沙发里,冷笑道:"别拿这个做幌子。这事明摆着是怀叔插了手,他没背景没势力,你让他去办阿才,怀叔能放过他?"
"哦?"谢鼎荣点起烟斗,笑道:"就算如你所说,你又打算怎么办?"
谢梁向后仰倒,边揉了揉微微酸胀的额角:"换人,我去。"
谢鼎荣摇头轻笑:"年纪轻轻,就学会袒护自己人,还真是逞英雄。不过,你未免小看了阿乐。这件事有风险,却也是他的机会。我看他知道的不会比你少,所以才会一口接下,要把这事让给你,他未必肯。"
谢梁道:"他肯不肯是一回事,你的意思是另一回事。只要让别人知道事情是交给我办,人谁去抓都一样。"
谢鼎荣呼出一口烟,面上笑意愈盛,仿佛满足于自己的编剧正精彩上演。谢梁如他所愿,迈进了文兴的漩涡,又被自己握紧一分。
"我说出的话不会再改,不过你要横插一脚,也不关我的事。只要人抓回来了,功劳苦劳是谁的你们自己去争,我懒得管。"
"成交。"
谢梁伸了个懒腰,起身走人。高大的背影散发着年轻的气息,懒散张狂的步伐却有一股难驯的野性,这种气势,兴许比他当年更甚。谢鼎荣抚上手背粗糙的皱纹,温柔地,像是抚平那些沧桑往事。他想他是真的老了,六十五岁的老人,到了这样的年纪,除了验收自己这辈子的心血,还有什么更为快意的事呢。
第4章 血光。
阿才蒸发得彻底,找了几天,连一点影子也摸不着。
"会不会去了别的地方?"李从乐蹲在茶几边扒拉盒饭,边皱眉。
"不可能。"蹲在另一边抽大烟的谢梁干脆摇头,"出事那天晚上有人看见他,那个点我已经找人把了道,他出不去。"
李从乐将信将疑,谢梁痞笑道:"要是把他漏出去了,随你怎么玩我都成。"
"不必了。"李从乐继续埋头吃饭,过了一阵子,才若有所思的抬头:"如果他换了一张脸,你的人也能认出来?"
谢梁耸肩道:"认不出。不过,玩变脸也不简单,这点时间足够我们逮住他。"
"嗯。"李从乐抹干净嘴角,挠了挠头发,直直看向谢梁怀里。谢梁会意一笑,把已经变温的茶壶递过去。李从乐打开壶盖,张口就灌。
水珠有些溅出来,顺着清瘦的面颊淌下,留下一路水渍,终于消失在微乱的衣领里。谢梁凑近去,提起他的衣领,把他颈间的水痕缓缓抹干,才哑声笑道:"茶不是这么喝的。"
李从乐不解:"喝水也有计较?"
"下回有空我教你。"谢梁没有收回手,反倒顺势把李从乐带了起来,笑嘻嘻地勾上他肩膀:"但是现在,我们要先去丽都。"
丽都依然灯火辉煌,门庭若市。一些朋克装的年轻人聚集在门口,嬉笑打骂,偶尔有人匆匆上前,把钞票塞进他们的口袋里,做些隐蔽的交易。
"你确定他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李从乐和谢梁蹲在丽都对面的小巷里,废弃的钢筋木材堆在一起,正好藏住他们的身影。谢梁还是抱着他的老茶壶,摇来晃去个不停。
"不信?"
李从乐摇头:"也不是,只是有点奇怪。"
谢梁笑道:"看来你的荣叔一定没有告诉你,文兴的小杂碎怎么会在丽都出现。东升向来和文兴不对盘,到它的地头上找茬不是自寻死路?"
李从乐想了想,按上有些酸胀的额头,顺着谢梁的话说下去:"所以,只有一个理由能让阿才不得已来这里,又不小心惹了事。"他的眼睛扫过那些吵闹的年轻人:"是毒品。"
"真聪明。"谢梁搭上他的肩膀,毫不吝啬地夸奖,"阿才进文兴前就是个瘾君子。当年老头子偶尔也做毒品生意,后来钟淮做大,断了他不少财路,他才停了手。现在南方的门路都被钟淮把着,丽都就是中转站。听说阿才食量不小,我打赌,他忍不了几天。"
李从乐道:"未必是他来。"
"只能是他。"谢梁笑得高深莫测,"怀叔才舍不得让自己再惹一身腥。"
谢梁似乎兀定是周怀义在搞鬼,李从乐琢磨了一会儿,没有再追问。狭窄的杂巷被匿在安静的黑暗里,与对面的灯红酒绿隔开,恍若两个世界。
谢梁突然说:"总觉得在这种地方得干点什么。"
李从乐来回扫过嘈杂人群,一派心不在焉,"你试试看。"
"我说真的。"
谢梁笑了笑,手从李从乐的肩膀上滑下,紧贴肌肤,顺着衬衫的纹路,一路行到腰后。衬衫的边角被轻轻挑开,指尖就要碰到衣料下精瘦的线条--
这时,李从乐却突然弹了出去。
人影忽地消失在巷口,谢梁收回手,搭在膝上,悠然点了十三下,巷口又是一黑。
一件庞然大物砰地落到谢梁跟前,地上积灰已久,顿时一片灰蒙蒙。谢梁咳嗽两声,摸了摸鼻子,背过手去裤兜里掏照片。
李从乐从墙角走近,替地上的人翻了个身。
照片上的人瘦长脸,高颧骨,下巴尖削,目光略显干枯。躺在地上的这个却是从头到脚圆滚滚的,一脸福相,双下巴随着呼吸一抖一抖,圆乎乎的鼻头上还闪着油光。
谢梁扒了他衣服,视线落在他肩胛骨下三寸处:"还真有颗痣。"接着又扒了他裤子,"大腿上有个疤,据说是女人干的。没弄错的话,脚底上应该还有个纹身,你去看看。"
李从乐上前替他除了鞋袜,掰过一看,果然有条青龙纹身。
"居然这么好运气。"谢梁边揉鼻子边笑,怎么看都有些狡诈的邪气,"难为他几天就胖了这么多,也能被你认出来。"
"我见过他。"
"哦?"
"看到照片有点眼熟,不过一时没想起。"李从乐放下那条光溜溜的腿,也揉了揉鼻子,"以前在议事堂的后院见过,他走路有个习惯,喜欢搓手。"
"然后你就把他弄昏了?"谢梁笑道:"说不定很多人都有这个习惯,劈错人了怎么办。"
"让他劈回来就是。"李从乐满不在乎。
谢梁大笑,上前揽住他,手不安分地在腰线四处乱动,甚至滑到了皮带里。李从乐皱了皱眉,突然转过身,按住谢梁的手,猛地把他推到墙上,带着那只手一起塞进谢梁的裤袋。
耳边的声音沉沉地,似乎是真的生了气。
"看来你的荣叔也一定没有教过你,什么事不能试?"
谢梁咧嘴,腾出另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还真是记仇。"
"走吧。"李从乐抽出手,在裤腿上擦干手心的湿汗。谢梁跟着动了脚步,手却仍然还留在那过热的口袋里。
靠近那双臭气熏天的脚时,两人又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回文兴的一路上,阿才都没有睁过眼,始终昏睡,连被绳索捆紧的别扭姿势也没有把他弄醒。
交通正值晚间高峰,车走得慢,半天都没动上一步。谢梁百无聊赖地趴在方向盘上,直打呵欠,车厢里很安静,李从乐看着窗外的霓虹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谢梁拿烟丢他,他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
李从乐咬上烟,凑近去接过他手里的火,埋头深吸了一口。
"森哥交待我做一件事。"
"怎么谁都能使唤你。"谢梁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眼底闪过一丝阴鸷,笑道:"人找到,你的任务就算完了。接下来都是我的事,你不要和我抢。"
谢梁知道的似乎永远比他想象的多。李从乐从烟幕里注视他的背影,默默抽了一会烟,才道:"说实话,我不想干,也不想让你插手。"
谢梁的嘴角泛过一丝笑意,"不想干就不要干。放心,我既然挑下了这个梁子,就会好好处理。你只需要好好看着,或者回去大睡一觉。总之,你要记住:剩下的事都是我的,如果你想横插一脚,我说不定会把你绑起来,让你一辈子都再也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吉普车在嘈杂的人声里启动,阿才依旧紧闭双眼,瘫软的膝盖轻轻颤抖。李从乐垂下眼,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半路上谢梁打了个电话,接着,车调头去了郊外的方向。约五十分钟后,被掩盖在浓浓夜色里的老旧吉普停在了谢鼎荣的乡村别墅外。
文森带着手下等在门口。车一停,就被围了个通透。谢梁解开安全带,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手枪,先下了车。李从乐倒是等了一等,按上了阿才被绑在身后的手。
"不要再浪费力气了,这绳子只会越挣越紧。下去吧,只有跟荣叔把话说清楚,才有活的机会。"
按住的手臂渐渐安分下来,阿才浑身一阵痉挛,陡然睁开眼来。那双浑浊的眼里混杂着巨大的恐惧和暴戾,竟显得无比狰狞。李从乐卡住他的腰腹,把他带下了车。文森想要接过去,李从乐却一个错身,挡住了他。
"森哥,我来。"
"嗯。"文森面无表情地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便返身而去。
祠堂外亮着一盏青灯,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冷。谢鼎荣给宗家牌位一一上过香,才在檀木椅上坐定,吩咐文森带人进门。
李从乐埋头跟着,谢梁却突然转过身来,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人给我,在外面等着。"
这句话说得轻,阿才的身体却突然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几乎把所有的重量都靠在了李从乐身上。李从乐定了定神,稳住他的身形,"为什么?"
谢梁摇了摇头,只笑不答。李从乐眼前一花,阿才已经被谢梁顺手带了过去。
李从乐一愣,随即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压低的声音里渗出一丝怒意:"这算什么?荣叔说的事我没办,所以你觉得我该缩起来,让你去代我受骂?"
"不要胡思乱想。"谢梁按住他的手,摇头笑道:"老头子一路算计我,看到现在的场面,只怕高兴还来不及。他以为人人都是他手里的棋子,我就偏要逆他一回。待会如果和他斗起来,还不知道有命没命,所以,你要好好呆在这里,逮住机会把我拖出去。"
很快,谢梁挟着阿才消失在门口。李从乐在夜风里贴墙站着,心里的恼怒像野火似的被风吹得越来越盛。激得他反过身来,猛地出拳向墙壁砸去。拳头带起风声,眼看就要击出一声巨响,却又在离墙一寸时堪堪停住。
谢家的老宅建得早,工艺却毫不含糊,李从乐侧耳细听,仍只探到一片安静。片刻之后,才听到一些微弱人声,在厚厚的墙壁里粘到一处,也分不清楚是谁。
他闭上眼,专心从细弱的声音里猜测里面的状况。说话声越来越大,似乎是谢梁和谢鼎荣在争吵,有人往墙边走来,勉强能分辨出是阿才,拔高的声调中透出一股惊慌。各人的声音盘旋在房间里,很快又融成含混的一片。
接着,从吵闹的空隙间传来一声模糊的枪响。
他断定那是枪声,因为紧接着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迸进墙壁,金属高速撕裂红砖的声音,格外刺耳。
有东西砸在墙上,又顺着墙壁滑了下去。
李从乐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冰冷,寒意在那声枪响里悄然涌向四肢。
门咚地被踹开,谢梁从里面冲出来,满身暴戾,就像是一头被惹怒的狮子。
"慢着!"谢鼎荣从里面叫住他,听声音也像是怒意不浅。
谢梁把沾了血的衬衫扯下来,揉成一团,大力甩到门上,"都让你满意了,还不够?"
里面没了声音,李从乐快步走上去,不动声色地挡在谢梁身前。谢鼎荣阴沉的脸只在他视线里晃过一秒,就被摇曳的木门挡住。谢梁扯过他的胳膊,一言不发地走下台阶。
文森没有跟出来,他的人也就不好出来拦。一路上都气氛沉闷,谢梁没有说话,李从乐也只是埋头跟着。从前庭到门口的灯都已经熄了,四周只余无边的沉沉夜色,老吉普也凝成一片巨大的暗影,蛰伏在路旁。李从乐伸手拉开车门,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后座上却突然跳起一个人影。
是丁磊的声音,"等你们很久了,去喝酒吧。"
他们三个厮混在一起的这几年,从来没少打过架。斗得最凶的是丁磊,最闲的就是谢梁。丁磊张牙舞爪在前头吆喝的时候,谢梁大多都咬着牙签在边上看戏,有时还要拉着李从乐一起。李从乐知道,谢梁从来没有入黑帮的意思,谢鼎荣逼得越紧,他就越发懒散。简单来说,他就是"不上道"。
但是,今天晚上,不管谢鼎荣是用了什么办法让他开枪,谢梁都不能是以前那个吊儿郎当、一身轻松的谢梁了。
几瓶啤酒下肚之后,谢梁的表情才缓和一些。丁磊大咧咧地坐在地板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话。
"阿才跟在怀叔手底下,也干过不少杀人放火的事。他要是聪明一点,就该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用不着说这些话。"谢梁灌下一口酒,露出一丝讽笑,"他做了什么都不关我的事,总之,我是背上了一条人命。照你的意思,也该有个人来干掉我好替天行道?"
丁磊送了他一拳:"谁敢!"
谢梁眼里闪过片刻暗沉,低低笑道:"谁都敢。要是我真死了,你也不用哭天抢地,记得今天你说的话。"
李从乐放下酒瓶,偏头看了他一眼。
"老子又不是小娘们儿,流马尿有个屁用?"丁磊似乎当了真,神情严肃地冲上来架住他:"要真有那种事,老子就把那个人活剐了,来给你陪葬。"
"你有这本事?"
"操,别瞧不起人。"丁磊挠头,"就算我不行,也还有阿乐。"
李从乐没有插话,只是默不作声地闷闷喝酒。话题很快被谢梁引向其他方向,他躺倒在沙发上,觉得似乎喝得差不多了,便拿靠垫盖住自己的头,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