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兄们哪,你们落在百般试炼中,都要以为大喜乐。
--圣经·雅各书
"等到十一点时,窗外的雪已经停了,但是他还没有来。"
笔尖在纸上溅出一道墨痕,雅各·道格拉斯先生不得不放下笔。重新读了一遍自己在这个百无聊赖的时间里写的东西,他立刻抓起这张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火炉里。
这可真讽刺,道格拉斯先生想,他不像是一位正直、严谨的绅士,一位保守、传统的公学校长,倒好像是个陷入热恋的十八岁冒失小伙子,在村庄尽头的苹果树下,焦急眺望姑娘的倩影。
但是如果不坐在书桌前写点什么,他也只能够站起身,在客厅的火炉前走来走去。勉强坐下来也无济于事,这期《新英格兰科学杂志》上的每篇话题都太陌生,连泰晤士报上的填字游戏都如此棘手。而屋外偶然驶过的一辆马车声,都会让他猛然跳到门口,张望半晌。一切都令人恼火。时间过得太慢,他甚至怀疑墙上的挂钟指针在倒着走;而茶总是凉得太快,他隔一会就不得不重新沏上一壶新的,他可不希望他那位尊贵的朋友冒着风雪半夜光临寒舍,却不能喝上一杯热茶。
客人还是没有来。
毕竟,对于道格拉斯先生的邀请,德沃特公爵的回复是,十点钟有个约会,之后可以赶来。
等到远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十二点的钟声隐隐传来时,道格拉斯先生有理由相信,公爵不会来了。窗外除了皑皑白雪,就是黑糊糊的一片,连马车也许久没有经过了。他颓然坐回沙发,抽出一根雪茄,对着炉火点燃了。
但是希望往往在绝望的缝隙里滋生,急促的拉铃声及时响起,下一刻道格拉斯先生就打开了房门,将自己那位尊贵的朋友迎了进来。
"上帝保佑!已经这末晚了,您是一个人吗,公爵先生?"
"当然,当然,我毕竟答应过你。"
刚进门的这位公爵看上去有点儿狼狈,他没有戴帽子,甚至也没有拿手杖,脸色冻得发青。来不及多寒暄,他径直坐到了火炉旁,伸直自己的双腿。
"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冷,雅各,我感觉我的血液都要结冰了!不,别给我倒茶,我要威士忌,给我倒杯烈性威士忌好吗?不带掺水的。"
当公爵将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端酒杯时,道格拉斯先生注意到,对方没有戴手套,原本漂亮修长的手指全冻得通红。他不由得抓过对方的手指,放在唇边长久的亲吻着,好恢复一点温暖。
"您这是怎么啦,竟然连手套都没有戴。"
"唉,我忘啦,我着急想来找你,雅各。"
"不,不,您完全不必着急,我并没有在等您,您随时可以莅临寒舍。"
"好啦,谢谢你的威士忌。"
公爵抽手回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浓烈的酒精点燃了他的血液,他才感觉到自己活过来了。
可是很快地,道格拉斯先生又抓住了他的手腕,并摊开他的手掌,即使试图遮掩也无济于事,掌心处的擦伤完全显露出来了。
"您这是怎么啦?"
"雪下得太大,马车的车轮陷在雪里了,我只好提前下车。"
"什么?您在哪里下的车?"
"夹竹桃街。"
"什么?那里离这儿足有一条街,难道您是靠走过来的?"
"是的,"公爵勉强笑了一下,"路上完全叫不到出租马车,要命的是,我还摔了一跤。"
"圣母在上,您怎么可以这么做,您忘了您的身份吗?"
"可是我答应过你,雅各,我总不能够失约,对不对?"
"那么我我恳求您,您最好下次别这样干了,"道格拉斯先生郑重地吻了吻对方手上的伤痕,"您的手绢呢?或者我能帮您包扎一下。"
"没有手绢,......我向你保证,我完全没关系。"
"唉,上帝!这样子怎么成!我建议您最好换件干净衣服,"道格拉斯先生开始帮对方解开袖扣,是一颗镶银的椭圆形黑玛瑙, "噢,您的袖扣少了一只。"
"兴许是掉在路上了,别管它了,雅各。"
"您还好吗?需要用点什么吗?"
"不,我还好,你还有酒吗?不要葡萄酒,我要白兰地或者威士忌。"
"说到酒的话,我最近收了一瓶七年份牙买加黑朗姆。"
"这听上去真不坏。你可真了解我,雅各。"
"您稍等一会,我放到地下室的酒窖里了。"
道格拉斯先生随手拿起一架烛台,打开通往地下室的门,德沃特公爵则紧紧跟在他身后。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很长,显得蜡烛的光线如此微薄,黑暗无边无际。
他们走了没多久,道格拉斯先生就听见身旁的公爵轻轻叫了一声。
"上帝!"
"您这是怎么啦?"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脚边爬过,毛茸茸的。"
"我敢打赌是老鼠。"道格拉斯先生不以为然地说,他放低蜡烛,试图往脚下照去,但是烛光经不起这样的扰动,骤然熄灭了。道格拉斯先生感觉到那一瞬间公爵整个人都快贴到自己身上了,连呼吸都触手可及,并且轻声说。
"我想我们不要下去比较好,雅各。"
"难道您害怕了?这可一点都不像您。"
"不,不,我只是有点不安。"
"好吧,勇敢先生,请问您口袋里有火柴吗?"
"没有,差不多没有了。"
"好吧,那请您握紧您的枪就好。"
"唉,我口袋里那把枪出了点故障,雅各。"
"什么?这未免太难得了,"道格拉斯先生擦亮一根火柴,抖了抖,"请您注意脚下。"
借着火柴的微光,他们俩继续朝下走去。能感觉到身边的德沃特公爵紧张的情绪,但是道格拉斯先生的心情却意外地很好,他发觉自己很享受被对方需要、依赖的感觉,这让他感到很受用。
踏到平地上的感觉总是美妙些,道格拉斯先生点亮了一盏龛嵌在墙壁里的煤油灯,这样眼前总算光亮起来了。地下室摆着一排排藏酒的木架,不过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空的。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木屑混杂着酒精的气味。
道格拉斯先生从中抽出了一瓶。
"来自牙买加七年份黑朗姆,我想您会爱上它的味道的,对不对,公爵先生?"
但是他并没有听到同伴肯定的答复,恰恰相反,这位公爵睁大了那双漂亮的蓝眼睛,不可遏制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您这是怎么啦?"
他回过头,顺着德沃特公爵的视线看过去,他看到有红色的液体正顺着天花板缝隙往下渗,像一条条纤细的赤蛇,沿着墙角爬下。
他擦亮一根火柴,凑到近处观察了一会,又用指尖蘸了一点,仔细闻了闻。他转过身,耸了耸肩,表情严肃。
"我看这问题很严重,公爵先生。"
"那末我们应该怎么办?"
"将您留在这里,我上去处理,怎么样?"
"什么?"
"您是没听清楚吗?"
"不,可是......"
"那末您就是害怕了,我还一直以为您生来肆无忌惮。"
"可是,雅各,可是......"
"您要是承认您害怕了,"道格拉斯先生觉得,对方那种瞪着眼睛、咬着嘴唇的样子非常可爱,"我就放过您。我建议您最好自己过来看看,这可不是血迹,它既没有粘稠度也没有血腥味儿,我敢百分之百肯定,这是铁锈。我怀疑我们有一根水管冻裂了。"
这位公爵现在站到了近处,他借着火柴的光线看了看,低声说:
"我想你说的是对的,雅各,但是,这面墙是新砌的。你有没有发现它和左右两边墙面石灰粉的颜色不一致?而且,"他敲了敲墙壁,里面传来咚咚的回响,"我猜里面是空的。"
"既然如此,我倒有个办法。"
道格拉斯先生满不在乎地取下眼镜,脱掉外套,卷起袖子,他从地下室工具箱里挑了一柄铁锤,掂了掂分量。
"请您站远一点儿,公爵先生,我可不希望粉末溅到您身上。"
铁锤一下又一下砸在墙面上,裂缝逐渐扩大,直到最后砸开出一处洞口。
重新戴上眼镜,道格拉斯先生擦亮火柴,从洞口丢进去,他贴紧洞口,谨慎地看过去。
"我能确定两件事,公爵先生,"最后他转过身,摊摊手,"头一件是,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天花板渗水更厉害,恐怕这堵墙是为了防止水漏过来而砌上的;另一件是,您这次的直觉一点也不准。"
德沃特公爵松了一口气:"唉,雅各。"
"作为赔偿,您得负担维修的费用。"
"我想,好的。"
"您还白费了我许多气力,您得额外给我签一张支票,"道格拉斯先生紧紧盯着对方,慢慢地说,"金额上就填您的名字,而且,我要求今晚兑现。"
他得承认,从黑暗里对方贴到自己身体上、闻到对方带来的淡淡麝香香水味时,他就被点燃了。他开始想念对方那具洁白、肉感、健康的胴体,那是一截滚烫的阿尔卑斯山上的白雪。一点没错,他如今真是陷在热恋里啦!好比是年纪突然少了一半儿,莽撞则多了一倍。
他抓住对方的肩,手指顺着脸颊插进对方柔软的发丝里,低声问。
"您在这里能完全属于我吗,公爵先生?"
但是这一次,他这位身份尊贵的朋友却别过脸去,刻意避开了这个吻。
煤油灯昏黄的光线晃动了一下,道格拉斯先生听到对方轻轻叹息一声。
"不,我们别这样,雅各,这是有罪的。"
第一章
其实明天如何,你们还不知道。你们的生命是什么呢?你们原来是一片云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
--圣经·雅各书
这时还不到早晨十点,伦敦街道上已经满是积雪和污泥,由这两者组成的黑黄色黏物上,车印纵横嶙峋。从远处驶来的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停在了街口。道格拉斯先生弹了弹帽子,提起自己的小木箱,跳下马车。
道格拉斯先生站定,圣保罗教堂街十二号是一栋孤零零的两层楼旧式红砖建筑,窗户修得又高又小,台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他取下帽子,伸手拉下门口的铃绳。但是他打了很久的铃也没有人出来应声,倒是一个拖着鼻涕的调皮男孩从隔壁杂货店里冲出来,差点撞到了他。
"嘿,boy,"道格拉斯先生一把抓起这个孩子的后衣领,"我敢打赌你不认识这栋房子的主人。"
"我可不会上您的当,先生。"
"这儿的哈代先生......"
"噢,您输了,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哈代先生,她是一位孀居夫人,哈德逊夫人。"
"好吧,但愿你没有说谎。"
道格拉斯先生掏出一枚便士塞进这个鼻涕虫的口袋里,男孩吐吐舌头,立刻逃走了。
他继续拉了拉绳铃,但是里面依旧没有人应声。他于是走上台阶,敲敲大门。奇怪的是,房门并没有锁,他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窗外的雪景明晃晃的刺眼,映衬得屋子里一片昏暗模糊。一楼客厅的壁炉里没有生火,也没有点蜡烛,冷得像冰窖,但是壁炉上悬挂的一幅布格罗的《溪边维纳斯》,和脚下的波斯地毯却暗暗显示出主人的品位和富足来。
放下随身携带的小木箱,道格拉斯先生将帽子捏在手中,正在迟疑自己是否需要留在原地等待。他退了一步,好能够尽情欣赏那幅墙上的油画。但是很不凑巧,一滴冰冷的水珠落下来,钻进了他的衣领。接着是第二滴,溅到了他的镜片上。
道格拉斯先生取下眼镜,这时他发现,镜片上染出了一片绯红色。
他禁不住抬起头往上看。
而在这幢冷冰冰的红砖建筑门口,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正在忙着堆一个又大又圆的糖果雪人。他突然被叫住了,抬头往上看,方才那位问路的先生从房子二楼窗户探出身,丢了一个半先令的硬币下来,同时大声喊:
"你能帮我叫警察来吗,我的好boy!"
□□□自□由□自□在□□□
显然苏格兰场的办事效率比道格拉斯先生预料的要快得多,而且,看到迪肯警长那张讨人喜欢的圆脸,多少会让人心情好一点。
沿着客厅右侧的木质楼梯上到二楼,可以看到走廊上的窗户没有关好,一层薄雪落到了窗台里。这时临近中午,积雪开始融化,雪水混杂着地板上的血迹一齐从楼梯缝隙处滴下来。要是顺着血迹往前看去,很容易就找到拐弯处那间死神栖息的房间。
房门并没有上锁,事实上也已经被道格拉斯先生推开了,斑斑血迹在绿粗呢地毯上格外醒目。进来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到尸体,女人以扭曲的姿势仰躺在沙发上,脚垂下来,一双无神的眼睛半睁半闭。她生前兴许还非常美,但是现在只剩下一具青白的躯体了。她右手已经垂到地毯上,而左手则紧紧压在右肩上。迪肯警长俯下身去,稍微抬起她的左手,这样她右肩上的弹孔就清楚地暴露出来。子弹打穿了她的肩膀,伤口处血肉模糊。她一定曾经企图止血,但看来主召唤她的速度远快于她的自救。
"上帝,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这位警长从尸体旁站起身来,他那冻得红通通的圆脸上满是愁苦的表情,"这可真是倒霉透了!上次从河里捞出来的无名尸体还没有结案哩,现在又多了一桩!这样的冷天里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邪恶之徒端着枪到处晃荡?啊,这鬼地方真冷得像冰窖!"
他冷得又是搓手,又是跺脚,皮靴在地板上哒哒作响。
"我看她和那位从河里捞出来的倒霉蛋一样,是挨枪子死的。"
"我看未必。"
道格拉斯先生小心翼翼地绕过地毯上的血迹,走了进去。
"您说什么,道格拉斯先生?看看这枪伤和这血迹!"
"要说流血的话,这里所有血迹加起来,我看差不多超过两千毫升啦。不过,我倒觉得她可能是窒息死的,你最好看看这个,迪肯警长。"
道格拉斯先生指了指尸体旁边的一块白亚麻布靠垫,它中间凹陷了一处。他戴好手套,拿起靠垫,在女人的面孔上比了一下,凹陷处和女人的轮廓恰好对得上。仔细看,靠垫上还残留着一小片粉色污渍,这和女人嘴唇上口红的颜色一模一样,--没有人会主动亲吻自己沙发上的靠垫的。
迪肯警长摸摸冻红的鼻子,悻悻地说:
"好吧,好吧,看起来您说的很有道理,道格拉斯先生。"
这间死神降临的写字间几近正方形,正中间是个老式的石砌壁炉,左手边摆着书橱和书桌,右边则是沙发和茶桌。道格拉斯先生走到壁炉前,火早已经熄了,木头却还剩下好几根。壁炉铁架上挂着整套的火炉箱,只除了通条和火钳被胡乱扔在地上。壁炉上摆着一架银质烛台和别的一些精致的小装饰品,墙上则挂着一张照片,镶嵌在镏金镜框中。照片中的女人非常美丽,打扮得如同希腊女神。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位蒙主召唤的不幸女士本人了。
往左走两步,靠墙放着一架书橱,一排排牛皮纸装订的书籍摆放得非常整齐。正对着书橱摆着一张硬梨木书桌,桌子上墨水瓶是打开的,下面压着信纸,一支鹅毛笔横放在信纸上,两个空信封则散放在两边。至于书桌里的两个抽屉,迪肯警长走过去打开了它们。令人失望的是,一个几乎是空的,而另一个抽屉,里面赫然放着一个棕褐色玻璃瓶,但没有贴标签。出于好奇,道格拉斯先生拔出瓶盖,发现里面装着一些灰色小药丸,他凑近闻了闻,是一股说不上是什么的、熟悉的奇怪味道,像是玫瑰、又像是甘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