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得我都知道,可是......"
"小罗,再想想。那边道路封锁,通讯中断,你能不能到达还是问题。就算你过去能起什么作用?能抢险?能急救?还是能疏导大水?好,好,别急,我知道你情况紧急,可你也得给我缓冲的时间。这样吧,明天你去把手头的工作做完,跟小王交接一下,从后天开始,我准你三天假。下周一你可一定要回来上班啊!"
"是!多谢领导。"罗潇咬牙应下,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定下计划后,罗潇强迫自己上床补眠。次日清晨四点,罗潇就爬起来翻查记录,撰写报告。六点就跑到科里把仪器的工作排满,再将昨日的实验数据导出来分析。
毕竟从这里出具的检验报告具有法律效力,样品是否合格,毒物含量是否超标,都在他们的检验报告结论中一句话体现。因此,数据处理一定要慎之又慎。
罗潇从清晨四点一直忙到中午十二点,累得头晕眼花,才把手头的活忙完。吃午饭时候跟小王交待一下,边狼吞虎咽边不停嘴的说话。小王劝了他好几次小心噎着,没辙。
说完,罗潇扒拉两口饭,拎了包就走。去他娘的早退罚款,去他娘的擅离职守,爷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坐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罗潇接通了卫行之的手机。
"行之,有没有好些?我现在马上过去。"
卫行之的声音更虚弱了,喉咙沙哑的让人听着害怕:"潇?"
"嗯,嗯,是我。肚子好些没?"
"好多了。"
"上午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哦?没听到。"
"干什么去了?你身体这么差,不躺床上休息还忙什么?"
卫行之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决定说实话:"我发烧了......上午,呃,似乎有一阵晕厥。"
"什么?"罗潇听了都差点晕厥,"你疯了?怎么不早说?烧到多少度?"
"呃......40度。"
"什么?现在退烧没?"
"还......没......"
"老天!你打的什么药?"
"阿莫西林,打了500毫克。"
"接着打,剂量不够。再打一针退烧针。"
"潇......"卫行之声音开始颤抖。
罗潇听着那边沉重的喘息,微弱的颤颤的抖音,只觉得心都碎了。他简直不能想象,在又黑又矮的简易房中,在凌乱的行军床上,那个美丽又坚强的人病的奄奄一息,竟然被高烧折磨到晕厥。
"你别动,乖乖躺着,我马上过去找你。"
卫行之捧着电话,泪水扑簌簌的落下,竭力稳住声音说,"好,我等你。"
罗潇在机场等的心急如焚,卫行之病的蹊跷,就算他身体素质不好,也不至于从水土不服发展到高烧不退,昏迷惊厥。
不知道是不是职业原因,他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似乎问题不那么简单。
捏了捏背包,满满的瓶瓶罐罐,昨晚让学临床的哥们开的处方,今天中午去拿了一大包抗菌、止血、退烧、消毒的药品。
他不住的在心里祈祷:老天爷,千万别让行之有事。
这阵子天气邪门,罗潇坐的飞机起飞时发现乌云密布,等了半个钟头直到天空又放晴,飞机才敢起飞。
到了目的地,却发现那边机场积水未排干,飞机又在Y市上空盘旋了一个多小时才顺利降落。罗潇刚才在飞机上看到Y市里出现了很多新的小河流,横平竖直,旁边人告诉他那是道路积水。
罗潇从行李转盘上取了包,摸摸发现还好没有摔碎。背上包出了机场,才发现外面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披上雨披钻进水帘,到处拦截出租车,问到XX县不?
司机们都回说早封锁了,根本通不过去。
罗潇一步步往上涨钱,直到开价一千,终于有人准备铤而走险一回,载着罗潇向xx县驶去。
罗潇想给卫行之打电话,又怕打扰他休息,忍了好久,终于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
卫行之的声音依然细小微弱,口气却出奇的平静,"潇,这边雨停了。"
"千万别着急。我已经到Y市了,正在往xx县赶,估计明天早上就能见到你。"
"嗯,好。"
"还发烧吗?"
"嗯,还有点。"
"有点是多点?"罗潇急了。
卫行之沉默了一会,长叹口气,说:"潇,我曾经做过很多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情......但我从不后悔认识了你。"
"你那小脑瓜子胡思乱想些什么......"
"潇,听我说完......"他抵住一阵晕眩,缓缓开口,"潇,你是这样的正直、善良、富有同情心,被我拉进那个圈子,你有没有怨恨我?"
"行之~~"不知为何,罗潇就觉得热泪开始盈眶。
"我总是问自己,把你设计进我的圈套究竟应不应该?我知道这种行为不啻玩火自焚,但我就是不由自主的想要接近你。一开始,我是想连你一起报复的。我曾经是恨你的。但是,我发现我下不了手。"卫行之开始干呕。
"别说了,行之~~"罗潇哽咽。
"潇,我一直很羡慕你。羡慕你阳光正直的性格,向往你公平简单的生活。每当心中充满仇恨的时候,我会想你,当作我黑暗心境中的一盏明灯......"语气渐渐弱了,"我很想你。经常会想你。就像那四年来一样......如果我可以早点遇到你......如果我可以不那么任性......"
"是我的错,是我......"罗潇捂着电话泣不成声。前面的司机时不时从后视镜撇一眼后座上这个年轻男人,像个孩子一般抽泣,肩膀一耸一耸。
"潇,"卫行之笑着哽咽,"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怕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我......喜欢......你......"
"喂?喂?行之!"罗潇听着对方声音渐弱,然后咔嗒一声,似乎手机滑落,顿时恐惧感排山倒海般涌来。瞪着迷蒙的泪眼,冲前面的司机大声说:"先生,拜托你尽快赶到xx县。他可能有危险。"
天蒙蒙亮的时候,罗潇的车驶进xx县地界。黎明的曙光逐渐揭开黑暗。他们正要向里走,突然被一群荷枪实弹的卫兵拦住,指着他们要他们下车。
士兵爆喝:"干什么的?"
"普通市民。我亲戚在里面,我来接他回家。"
"这里已经全线戒严,任何人不准进入。"
"可是他身体状况很不好,一定要尽快抢救。"
"没办法,任何人不得进也不得出。"
"为什么?哪里下达的文件?谁下的命令?"罗潇看这些士兵并不像正式的军、警部队,而像临时拼凑的队伍,对他们粗暴无礼的阻拦很恼火。
那些人口气不善:"昨夜县里刚刚下达的命令,谁也不能放进去。"
"县里凭什么下达封锁令?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封锁?"
"不为什么。你没资格问。"
"带我去见你们县长。"罗潇亮出了工作证,"我是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的工作人员,来灾区采样,需要你们配合。"
那几个士兵一听傻了眼,迅速交换眼神,狐疑的打量罗潇,然后耳语几句,将他带上一辆破吉普。
罗潇给这些人七拐八拐带到一个破院落,表面上很客气,实际上是给软禁起来了,证件全部拿走,手机也收起来。
罗潇当然很气愤,可不管他大吵大闹还是苦苦哀求,那些人就是不理他,既不还他证件,也不放他走,只说听上级安排。
罗潇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已经在这个破院子里跟这些杂牌军耗了一上午,卫行之还不知怎么样,简直心急如焚。
他于是改变策略,想从这些人嘴里打听点什么出来,这么严格的防范公安机关的检查,是不是里面出了问题。那些人支支吾吾,嘴巴却把的极严。
后来,来了一辆中型面包车,跟这些人理论。罗潇急忙跑去,透过黑色的车窗,隐约可见里面是一箱箱的药品、注射液......
司机低声威胁那些看守的:"这是刚从省里批下来的抗生素......造成扩散......你们谁负的起责任?"
那些人打了几个电话,急忙放行。
罗潇一看,立刻猜了七八分,里面估计发生了疫情,为了防止病原扩散,封锁所有进出道路,并且出于查清责任之前保住乌纱的心态,县领导严令封锁消息。
怪不得要把从公安部来的自己软禁起来。
这简直是最坏的情况!
罗潇冲上去揪住为首的,"里面爆发传染病了是不是?是什么菌感染?你们要是再拦着我,我就以妨碍公务起诉你们。"
为首的听他这么说,顿时气焰矮了半截,小声反驳:"没有,没有,你莫造谣。"
"那就让我进去!否则我立刻向部里报告。"
"不行,不行。你再等等,上级很快会下指示。"
"你知道关在里面的人是谁吗?"虽然小人嘴脸,但是罗潇管不了那么多了,继续恫吓,"xx医药集团董事长的儿子,你们刚运进去的药就是产自他们公司的。要是让他爹知道你们敢把他儿子关在里面不予救治,我看你们的乌纱帽一个也保不住。"
那些人立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阵。然后赶紧上了新茶,要让他进屋。
罗潇死活不进,要么放人,要么上报。
僵持一阵子,那些人终于小心翼翼的还给他证件,但是依旧不给他手机。然后,继续不理不睬。
罗潇一看这些人铁了心不让他跟外界联络,没办法只能继续软磨硬泡,哀求他们让他跟里面一个叫卫行之的大夫通个话,只要确认他还活着就好。
那为首的让他缠了一上午,况且左右衡量,又觉得不能完全得罪了上边来的人,遂卖个人情,让他用临时民兵指挥部的办公电话往禁区里打个电话。
为首的帮他拨通了那边的临时指挥部,然后让他们把卫行之大夫叫来。
罗潇焦急的往山上那群小帐篷之间眺望。
许久,只见卫行之披着白大衣,手扶着太阳穴,另一手由一人搀扶着缓缓走了出来。
罗潇一看他步履蹒跚,顿时泪如雨下。
卫行之摸起电话,轻声问:"喂?"
"行之~~"罗潇顿时泣不成声。
"潇~~"卫行之惊喜的叫起来。
"我就在你们山下。你往下望望。"
卫行之握着电话向下张望,罗潇拼命挥手。
卫行之虚弱的笑笑:"潇,我看到你了。"
"身体好些没?究竟怎么回事?"
"各有各报。"卫行之轻声说,"我已罪孽深重,这便是我应得的。"
"什么?你说什么?"
"你会后悔吗?"他又问。
"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罗潇一叠声的回答,拼命摇头。
"我后悔......人还是不能太自信的。我输了。"
"别胡说。你那里太危险了。我在你们山下却不能进去,是我太笨,没法帮你,你一定要找你父亲,让他救你出来。"
卫行之摇摇头,问:"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还扯什么......"罗潇急得满头汗。
"嗯?"
"好,你说吧。"
卫行之嘴唇抖了很久,终于轻声说:"忘了我,过正常的生活。"
罗潇的热泪滚下脸颊。
"我走以后,你一个人要好好过,别再想我......"
罗潇在电话中泣不成声。
"......也别再哭了......"卫行之泪流满面。
二人就听着听筒中对方的呼吸,静静的淌了满脸的泪,隔着山谷对望着,眼睛都不舍得眨。
民兵部的领导虽然听不清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但是这种气氛实在诡异的吓人:这哪里像亲戚之间问好,更像是情侣之间最后的诀别。
看着二人平静的对望,没有表情的脸上却淌满泪水,突然很难想象这究竟是何种痛彻心扉,痛到麻木的悲苦,明明还可以救治,为何二人却抱有那样绝望的认命感?
许久,卫行之闭上眼睛,说:"谢谢你来看我。我很高兴。"然后就挂了电话,慢慢倚倒在身后的树干上。
罗潇大叫一声"行之~~"
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我会查明真相,为你伸冤。你一定要挺住!"
结局
"我会查明真相,为你伸冤。"
罗潇在山下度日如年。天很快又阴了下来,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在那黄昏的江南暮雨中,罗潇翻弄着他带的瓶瓶罐罐,想着卫行之的病情,心中忐忑不安:卫行之病的蹊跷。
他出发之前就有种上战场般的决绝,那一夜疯狂,反常的热情似火,都隐隐透出他对未来无力掌控的恐惧感。他当时可能就对现在这种状况有所预料。
自己当时太过沉醉于肉体感官的美妙,对他的心理状况有所觉察却未能足够重视,轻易的放他独涉险境。
而后,卫行之进入灾区之后就上吐下泻,难道食物中毒?
如果说这是水灾后常见的粪-口传播的微生物污染,理论上也不该引起这么大的反应。高烧到昏迷,应该是全身感染才会出现的症状,卫行之不过吃坏了肚子,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感染?
难道肺炎性鼠疫?
罗潇冷丁丁打个寒战:去你个乌鸦嘴,新中国之后已经在大范围内消灭了鼠疫,怎么可能重新出现在这个犄角旮旯。
可是......难道新出现的变种病毒?
罗潇越想越不安,淋着雾蒙蒙的小雨,不时走出门去向山上张望,看那片小帐篷之间有什么动向。对于那可怕的病原是否会传到山下的自己这边,他却毫不在意。他不停的祈祷卫行之可以安然无恙,若真有什么情况,自己也情愿与他一同分担。
时至深夜,罗潇就着迷蒙的月光,似乎看到山上有一缕青烟徐徐飘起。
他当时心脏就停跳了一拍,大叫着就往门外冲。
门口把守的士兵正在站着打瞌睡,迷糊中就看到那人死命往外冲,表情嗜血又疯狂。几个小兵都吓坏了,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横架着步枪拼命拦住罗潇。
"放开我!放开我!那是谋杀!谋杀!"罗潇狂乱的喊着。
黑暗中,人们混乱的推搡着,扭打着。
"行之!行之~~"罗潇喊的撕心裂肺......
"行之~~求你回来~~"罗潇声声悲鸣,如杜鹃泣血......
"潇,你答应过我去看水族馆。"卫行之笑的俏皮。他生的面相嫩,又长得美,笑起来五官灵动,顾盼神飞。
"潇,你看这些鱼,摆着长长的尾鳍,像不像在水里飞?"他细嫩的手指摁在玻璃上,顺着鱼类的游动画出一条弧。
"潇,你看它们总是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他珠润的嘴唇开阖着模拟两下,微微笑道:"好像我,想喊却喊不出声......"
"潇,如果水缸里有毒,你说鱼儿该怎么办?"他轻轻将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就像我深陷泥淖,无力自救,无法自拔......"
"潇,鱼类就是如此愚蠢呢,从一个水缸跳进另一个水缸,从一个沼泽陷入另一个沼泽......"他渐渐隐入玻璃后。
"潇,你会记得一只鱼的感情吗?"水波荡漾,他的形象渐渐模糊,"一只被束缚的却妄想自由的愚蠢的鱼......"
"潇,永远不说爱,永不禁锢你......"声音渐行渐远,"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你的人生还可以自由把握。"
他离开了......水下一片淡蓝,只有从头顶透射下来的缕缕金色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