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盈?」他回过头,看见林佳盈还站在最上方,表情茫然地望著阶梯,不知在想什麽。
她隐藏在眼里的某种讯息,令刘谨心生恐惧。
「佳盈,拜托,别......」
林佳盈没听见刘谨的恳求,只是怔怔地伸出一只脚,看似就要踏上阶梯了,却在下一刻滑了开--
「不--!」一瞬间,刘谨只听见自己的叫声,在冰冷的空气里回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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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敬赶到医院的时候,刘谨刚让医生处理好他轻微扭伤的左脚,和差点脱臼的右手。只受这样的伤,算你们两个运气好。医生说。那样的高度,加上重力加速度,就算孕妇没事,在底下接住的人也很难全身而退。
但结果只是林佳盈昏了过去,刘谨受了点轻伤而已。至於林佳盈肚子里的宝宝--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那孩子好端端的,没事。
「佳盈呢?她在里面吗?佳盈--」徐子敬一到,便想冲进林佳盈的病房,刘谨连忙将他拦了下来。
「她睡著了,医生说暂时不要进去打扰她......」
「可是我担心她啊!我要进去见她,让我进去!」
面对焦急的徐子敬,刘谨忍不住别开视线。其实林佳盈到院後没多久就已经醒来,却一直瞪著天花板掉眼泪,还交代护士她谁也不见,连刘谨也被挡在门外,不得其门而入。
如果徐子敬问起原因,刘谨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只好避重就轻地找个藉口,说是医生交代,暂且将那复杂且无解的问题搁置到以後再说。
「让她休息吧。」刘谨叹息著,按著徐子敬的肩,强迫他坐下。徐子敬坐是坐下了,眼神还是频频飘向病房房门,好像林佳盈随时会开口叫他进去似的。
十几分钟後,徐子敬终於放弃了太过乐观的期盼。
「......她还在生我的气吗?」徐子敬颓然垂下头,看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刘谨很想告诉他,他没有做错什麽,硬要说有的话,大概就是爱错了人吧。
但这件事,轮不到刘谨来开口。
一想到再过不久,徐子敬也许就会从林佳盈口中听到最直接而残酷的答案,刘谨就觉得於心不忍,甚至有种罪恶感,彷佛自己也是共犯。
「刘谨......」徐子敬虚弱的声音打断了刘谨的思绪。「佳盈她摔下来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些什麽?」
刘谨吓了一跳,一下子不晓得该怎麽回答这个问题才好。幸好徐子敬似乎并不指望从刘谨身上得到答案,而是自言自语起来:
「我在想,佳盈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没有安全感......一开始交往的时候,佳盈很爱笑,也很容易脸红,那是我们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可是後来就变了。她开始沈默,开始找藉口避开我,我还以为她只是心情不好,没想到她忽然就提分手,还说要把我们两个的孩子打掉......」
徐子敬抹了抹脸,刘谨知道,他是想抹去快要涌出来的眼泪。
「佳盈曾经提过,要我去见她的父母,可是我没有答应,因为我还没考虑到那麽远的事。现在想起来,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想把孩子打掉......」
刘谨无法附和,也无法反驳徐子敬的臆测。他只能猜想,或许林佳盈曾经试著去爱徐子敬,甚至可能早已爱过他,却跟他和白以敏一样,不敌时间的考验,在各种大大小小的摩擦中败下阵来,最终不得不承认,爱,不是想给就能给的。
这个时候,刘谨忽然想起了白以敏。他发现,他俩的关系其实并不对等,而是像翘翘板的两端,白以敏放的爱比较多,他的爱则比较少;那麽,要是白以敏不爱他了呢?刘谨试著去想像空无一物的翘翘板,却无法想像一个不爱他的白以敏。
在他的认识中,白以敏一直都是爱他的。万一白以敏不爱他了怎麽办?刘谨想起早上两人吵架的内容,想起白以敏受伤的表情,还有赌气离开的自己,内心忐忑不安了起来。
「我、我先回去一趟。」刘谨匆忙站起身,不忘叮嘱一句:「有事的话,马上打电话给我,好吗?」
徐子敬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刘谨一边祈祷,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徐子敬和林佳盈这边不会出乱子,一边暗自希望,白以敏还好端端地在家里等他。
坐计程车时,刘谨觉得时间从来没流逝得那麽慢过。车子一到公寓门口,刘谨钞票扔了就往外冲,在电梯里焦急地看著面板显示的数字一个个慢慢地往上跳。好不容易进了家门,刘谨眼尖地发现,白以敏的鞋子不见了。
刘谨冲进房间,不见白以敏的身影。洗手间、厨房、阳台全都找了一遍,没有就是没有。他本来还以为是白以敏恶作剧,故意躲起来,好报复他早上的行为,但等到他把整间公寓找了整整三遍,每个角落都翻遍了,他才终於确定,白以敏是真的离开了。
刘谨颓然倒在床上,忽然想起还有手机这玩意儿。他连忙拿出手机,里头却没有任何简讯或未接来电。
他叹了口气,将手机扔到床头柜上。忽然间,他发现床头柜上多了个不属於他的东西。
一串钥匙。是他给白以敏的钥匙。钥匙圈还是他和白以敏去逛夜市时,白以敏在转蛋机转到的。
当时,他还笑白以敏,都这麽大个人了,怎麽还会喜欢哆啦A梦的钥匙圈呢?
他万万没想到,当他再次看到这个钥匙圈,竟然会有种想哭的冲动。他拾起那串钥匙,感觉钥匙冷冰冰沈甸甸的,彷佛白以敏过去虚掷在他身上的所有情感,也已变得那麽冰冷而沈重。
他慢慢平躺下来,将钥匙搁在心口上。那儿已满溢酸楚,跳动著绝望的频率。
他终於可以确定,自己有多爱白以敏了。他动了动嘴唇,给了自己一个自嘲的微笑。
竟然要等到人都走了,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才确定自己爱著那人......他这个人啊,真是太失败了。
他笑著,无声地笑著,滚烫的眼泪沿著冰凉的脸颊,慢慢滑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起来,徐子敬还在医院等他。但他不想动,也不想管了。他觉得好累,感觉像是置身於流沙,他是放弃挣扎的旅人,只想听凭流沙将自己淹没。
手机响了起来。他木然地任由路易阿姆斯壮的歌声自耳边流过,一遍又一遍。最後,是简讯传进来的音乐声。
......不接电话不行。他这麽想著,勉强自己伸手去拿手机。打开简讯,是徐子敬传来的讯息。
快过来,佳盈说要见你。
刘谨注视著那寥寥数个字,可以感受到徐子敬的急迫,却一点起身的动力也没有。要不是残存的理智提醒他,林佳盈肚子里还有个无辜的宝宝,而眼前难解的僵局全是他们这些大人制造出来的,他恐怕连动都不会想动一下。
他爬起来,机械式地走出家门,叫了辆计程车,直奔医院。一路上,车窗外的风景不断从眼前流逝,他脑袋里想的,却全是早上和白以敏吵架的情景。他可以跟白以敏多解释两句的。他想。他也可以不要赌气,多看白以敏两眼。这麽一来,说不定白以敏就不会走了......
事到如今,说什麽都太迟了。刘谨垂下头,心痛地按住双眼。直到这个时候,白以敏离开的事实,才化作一把利刃,开始一刀一刀地凌迟他的心。
到了医院,刘谨走在走廊上,远远地,就看见徐子敬脸上多了块瘀青。
「你的脸......」刘谨疑惑地指著徐子敬脸上的瘀青。徐子敬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回答:
「被佳盈的爸爸打的。」
「佳盈的爸爸?」刘谨更疑惑了。徐子敬不是不敢通知林佳盈的家人吗?怎麽......
「你走了之後,我想了很久,最後决定打电话去佳盈家。」徐子敬扬了扬自己的手机,脸上的笑容虽然有些狼狈,却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清爽。「佳盈的父母赶来之後,我把事情全部告诉他们,然後就被狠狠揍了一拳......但是我跟他们说了,说我要娶佳盈,就看他们愿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我了。」
「......佳盈的父母怎麽说?」
「佳盈的爸爸说,废话,我女儿的肚子都被你搞大了,你敢不娶她,老子现在就揍给你死。」徐子敬笑了开来,彷佛事情已经全部宣告解决似的。「但是佳盈坚持要先见你一面,所以刘谨,拜托你,帮我好好劝劝她吧!」
刘谨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林佳盈要求见他做什麽,但他可以确定,目前的事态发展绝对不是林佳盈所乐见的。
他敲了敲门,走进病房。里头,林佳盈的母亲正坐在病床床沿,絮絮叨叨地不知在和女儿说些什麽,见刘谨进来,含蓄地朝他点点头,然後离开病房,留他和林佳盈独处。
「经理。」林佳盈轻轻一笑,笑里带著某种程度的自嘲。刘谨明白那笑容的意思,不由得心里一酸。
「......你已经决定好了吗?」
林佳盈摇摇头,侧过脸,望向窗外,「这件事,根本轮不到我决定啊。」
刘谨登时呼吸一窒,心痛如绞。
「我爸妈气炸了,我爸把我骂了一顿就走,我妈则一直劝我,既然都怀孕了,就跟著人家吧,不然还能怎麽办呢?」林佳盈的笑更深了。「是啊,不然还能怎麽办呢?」
刘谨握起拳头,复又松开。他生气,气林佳盈,也气她父母,但在这件事上,没有他说话的馀地。
要责怪林佳盈很容易,但他也犯过错,伤过自己,也伤过别人;唯一的差别,只在於他是男人,爱的也是男人,不会牵连到另一个小生命,如此而已。
「其实我有点後悔。」林佳盈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摸了摸自己还很平坦的小腹。「经理,您知道的吧?我是故意摔......」
「别说了。」刘谨打断她的话。
林佳盈摇摇头,「我必须说。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让自己摔下去的。但我马上就後悔了。再怎麽说,这都是我的孩子,我怎麽可以杀掉自己的孩子呢?所以......」她苦笑,「所以我想,我会和子敬结婚,把孩子生下来。」
「......你确定?」刘谨轻声问。就结果来说,这当然是很好,子敬会如愿以偿,孩子也能顺利出世......但这样,真的好吗?他们......会幸福吗?
林佳盈垂下头,继续抚摸她的肚子,没有回答。沈默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林佳盈重新抬起头,望向刘谨为止。
「经理,您喜欢以敏吗?」
刘谨一愣,但他想,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麽好隐瞒的了。
「是的,」他点头,「我喜欢他。」
「是吗?」林佳盈嘴角噙著一抹笑,飘忽的笑。「是吗?真好......」
几乎是刘谨一离开病房,徐子敬便冲了进去。刘谨只希望徐子敬没察觉到隐藏在他眼里的那抹绝望,也希望林佳盈能隐瞒得够好,别让徐子敬发现她不爱他--至少别太快发现。
刘谨走出医院时,阳光正明亮灿烂。天空一片蔚蓝,看得久了,会给人一种晕眩的错觉。
刘谨觉得阵阵恍惚。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一个不完美的结局,一段天生残缺的婚姻。但是,现实和虚构不同,时间不会永远停留在某一个点,真实的人生,根本不会有所谓结局可言。
他想起了白以敏。想起他们这段时间的纠缠,想起他们充满遗憾的别离。
就这样让他走吗?他呆呆地想。就这样让白以敏走出他的生命,让他俩最後相处的时间,永远凝结在那个充满阳光的早晨,而後各自过活,淡忘彼此......
一直以来,都是白以敏主动接近他。他只是躲在单恋徐子敬的阴影里,被动地接受白以敏的爱。
或许,就连单恋徐子敬,都是他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如果只是单恋,就不会被拒绝,就算失恋了,也不用担心伤得太深、失去太多。
多麽卑鄙又怯懦的自己啊。但是这样的自己,比起林佳盈,比起徐子敬,却又幸运太多。
因为,他爱著白以敏,而他想,或许他还来得及挽回自己犯下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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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找出白以文的名片,刘谨凝视著上头的电话号码,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想打电话给白以敏,是因为害怕白以敏根本不接他电话。直接面对面谈会比较好,虽然也比较需要勇气,但是......他已经缺乏勇气太久,该是改变的时候了。
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白以文的手机号码。刘谨轻吐了口气,想要稍微纾解一下胸口沈重的压力。
「喂,你哪位?」一如记忆中开朗飞扬的声音传来,刘谨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慌张,开口:
「Ivy,我是刘谨。」
电话那头微乎其微地停顿了一下。
「原来是你啊......」白以文声音稍稍压低了些。「不好意思,我弟在家,说话不能太大声。」
「......他还好吗?」明明应该先问白以敏家的地址,直接杀过去的......但刘谨就是忍不住想要知道,白以敏现在状况如何。
「不好,一点都不好。」白以文叹息一声。「你们这次真的分了吗?」
刘谨胸口一紧,「我们没有分,只是......」
「没关系,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谈恋爱本来就没有什麽是非对错可言,我也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我只希望你打电话过来,不是为了把我弟伤得更深。」
刘谨沈默片刻,手指轻轻抚摸著白以敏留下来的那串钥匙。他试著想像白以敏当时的心情,却发现自己其实从来就不了解白以敏的想法。
必须再见他一次。必须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他。如果可以的话,也想听听他的想法。倘若这将是他们最後一次见面,最起码,不要留下任何遗憾。
「......请告诉我你家的地址。」
「为什麽?」
「我还有话没有跟以敏说。」
「你怎麽知道他会愿意见你?」
「拜托你。」
白以文叹了口气,「好吧。你拿笔记下来吧。」
抄完地址後,刘谨正要道谢,却听白以文悠悠地问:
「刘经理,你真的爱我们家白以敏吗?」
刘谨一愣,握起原本摊在掌心的钥匙,感觉手掌传来阵阵刺痛。那阵痛,令他脑袋更加清醒,也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
「是的。」他深吸一口气,回答:「我本来一直不确定......但是现在,我已经相当清楚了。」
「......是吗?」白以文的声音染上些许笑意。「好吧,你要过来就快点过来,要是我那个笨蛋弟弟想出门,我会想办法把他拦下来的。」
挂上电话,刘谨飞快地离开家门,拦了辆计程车,直奔白以敏家。他总觉得,亲口告诉白以文自己的心意之後,勇气也跟著倍增,好像接下来一切都会很顺利,一切都将雨过天青似的。
但这股勇气,只持续到他抵达目的地为止。
白以敏家位在阳明山上,是幢独栋别墅,乍看之下,非常像是有钱人家买来渡假用的房子,而实际上,白以敏家也的确非常有钱,不然哪有办法移民海外,还供两个孩子一路念书念到硕士?
不过这并非令刘谨退却的原因。
刘谨一到白以敏家门口,就忍不住往旁边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因为白以敏人正好就站在玄关前,正拿著条狗绳往他家的狗脖子上系。要不是两人中间还隔了座花园,刘谨大概当场就被白以敏撞个正著了。
不晓得怎麽搞的,刘谨一看到白以敏,所有的勇气就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心脏狂乱地跳动,路上想好的说词也忘得一乾二净,脑袋一片空白,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在这种情况下,刘谨实在不敢出现在白以敏面前。
......还是打电话好了。刘谨想,完全忘了自己之前还打定主意要当面谈。
拿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迈开步伐往外走,拉开距离以免暴露行踪,却在听见身後院落内传来的音乐声时,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The colors of the rainbow so pretty in the s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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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g how do you do
They're really saying I love you
What a Wonderful World。刘谨最喜爱的歌曲之一。当初他用这首歌当徐子敬的来电铃声,是为了抒发自己不能言说的情感,为了悄声向世人宣告,徐子敬的存在令他觉得世界更加美好。他却万万没想到,白以敏也拿这首歌当他的来电铃声......
They're really saying I love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