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河的上方倒挂一人,上身赤裸被绑的密密实实,就连头发也没有一丝垂下,新伤旧痕交缠布满白皙的皮肤,若非亲眼所见,定是无法想像每一个毛孔中渗出的不是汗,而是血有多恐怖。细如沙粒的血珠汇集成线,再汇集成眼泪般大小一颗,最后如同不堪重负落到菁河头顶,瞬间消失无踪影。
黑影往前伸出一根手指,立刻如遭雷击弹回,瞥见菁河秀美微皱,怕打草惊蛇,只得忍耐以窥等时机。
他不知道这种取血的酷刑持续了多久,还要持续多久,从眼见被吊那人唇色苍白到就连眼皮也无力合上,只见白眼仁不见黑眼珠,心中焦急,掏出匕首斜劈向前,虚空中裂开一道缝隙,金光稍露立即合上。
结界愈合,然而心中的隐忍一旦撕开裂口,便如烈焰焚心,不发不足以平息。黑影几乎是疯狂地,一下一下劈出,然后虚空中只是闪过一道道金光,又立即虚无如空。黑影躁狂到极致,动作越来越疯狂,结界内人似乎感觉到什么,眼睛缓缓睁开瞥了过来。
只一瞥,菁河目露疑惘,又缓缓闭上。
腰上的手臂如铁箍加身,脸上的手似乎要嵌入血肉中,只有怀抱是温暖的,仿佛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泪水终于决堤。
"菡儿......菡儿......",除了轻呼名字,阎君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连菡转过脸,紧紧抱住恒玉,小小声地哭了出来。
结界的那一头,凤眼弯弯,弯出倾城的笑......
南疆常见的水边,夜凉,水更凉。
连菡摘下面罩,掬一捧清水扑到脸上,不闭眼,水进入眼中,一阵酸涩后又从眼角落下。
"玉,你还记得月第一次坐上轮椅之时,我足足与他闹了半月吗?"
跟随而来的人,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微怔回应,"嗯!"
"我第一次见到月对一件东西如此寸步不离,我向他要,他不给,于是我与他闹,摔东西、不练功、不吃东西,我躲在房中半月,而月居然也半月未踏入我房中一步,那时我是恨极月的。"
"菡儿,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时月......"
"我知道,那时容伯伯去世,月的腿也从那日开始再不能走动。我以为月有了好玩的玩具,所以不理我,可笑在月最难过的时候,我却躲在房中与他闹脾气。"
"你那时年纪尚小,孩子气在所难免。当日纤月宫巨变,江湖各路势力都在窥探时机,月小小年纪就要撑起整个纤月宫,处理父亲身后事,每日硬撑应付前来吊唁的各门各派,言行举止都不能有所闪失,否则纤月宫怕是早就被人蚕食分尽,又哪来今日辉煌。不过月也是关心你的,每日处理完所有事务都会让我推他到你房中,你那时睡觉爱踢被子,月为你盖好,你又踢开,月又盖。其实,月不见你,也许只是不想让你看他那般戴着面具演戏吧!"
不说话,只是笑,苦笑。
他又何尝不知,其实那时他时刻都在等着月来哄他,夜里睡的也是极浅。恒玉不知,其实自小练武的他岂会是爱踢被之人--不过为多留那人片刻罢了!
那时幼稚,不知生死为何物,还道老宫主有事离宫,没人监督他练功,正是乘了心意。直到多年后,他终于明白了死是什么,也知道了在月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一日,他闯进了月的房间......
那一日之后,纤月宫副宫主的房间长此空闲......
"玉,十二岁那年我与你比剑之事还记得吗?"连菡停了停又道。
"记得,事隔多年,怎么忽然又提起?"恒玉斜眼看连菡,似乎尚在为多年前的失败而耿耿于怀。
连菡看着恒玉嗤笑,"你如此精明之人,难道到今天仍未想明白,那时胜了你的不是我,而是两人?"
当年容月莲玉九针初成,恒玉与连菡比剑,关键时刻容月发针助连菡胜了恒玉,由于莲玉九针之事恒玉不知,再者容月一向公正,所以恒玉也只道是自己技不如人,从未想过其中端倪。
如今,连菡说出原委,心想以恒玉的性格必定气的跳脚。
不过这次连菡猜错了,恒玉确实气极,但却没有跳脚。恒玉瞪大眼睛看着他,怔忡许久,突然跳起来把他扑倒在地,手指伸出点了他的笑穴后迅速起身,抱胸靠在树上笑得无限和蔼可亲,直到他笑得在地上不停打滚,气都喘不匀了才慢悠悠解了笑穴。
"你......你......",边笑边咳,连菡扑到水边,一低头,嘴角流腥,忽听脚步声近,急忙掬了一捧水,合着污血吞回肚中。
封印之血,开始反噬。
"你这臭小子,到今日才告诉我,害我白白自惭了这么多年",话是狠狠说着的,手却轻拍上后背帮他顺气。
连菡将袖口翻转擦干净嘴角,又捏回去,这才转头朝恒玉笑道,"玉何时变得如此小心眼?你就这么介意输给我吗?要不这样,今天我们再比一次,以你今日的功力一定能胜我!"
恒玉一掌推到连菡额上,"你以为我是在乎输于你手吗?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你和月居然合起来骗我?"
连菡挑眉坏笑,"你不也有事瞒着我和月,十五岁那年我出宫办事,被人偷袭,是谁分明顶着一只我再熟悉不过的发簪却还要蒙好面才跳出来相救?"
连菡的话音未落,恒玉脸已红了去,幸亏夜色掩饰,否则又会惹来一番嘲笑。
加入阎实是少年际遇,阎组织内部修罗地狱式的明争暗夺、血腥与死亡,他不想让他二人知道,当日执行任务时偶然得知连菡遇袭,赶往相救,又怕被认出,这才蒙了面,谁知救了连菡,他却指着自己的头说,"你不是说不喜欢这个发簪的式样么?怎么又戴上?"
那时他才知一早就被认出,而连菡从那一日也知道了他的另一个身份。
"还记得老宫主大寿,那个栀洛随母贺寿,是如何被我二人捉弄的么?"
连菡的话勾起恒玉更多的回忆,栀洛喜欢容月,是那种一见钟情式的喜欢,见了第一眼就注定一生一世。栀洛缠容月,缠的就连好脾气的老宫主也有些哭笑不得。
那时的连菡年纪最小,年纪最小的连菡像小狗护地盘,张牙舞爪吓不住,于是拉恒玉一起作案。
于是,小美女栀洛走着走着会突然跌倒,好好地喝茶杯中躺着毛毛虫,就连晚上睡觉也会被莫名其妙的鬼叫吓的哇哇大哭......
儿时的点点滴滴,笑的眼角能渗泪。
然而笑了、闹了,阎君终于察觉到异样,"菡儿为何今日忽然提起这些往事?"尤其是刚才亲眼所见地牢中的一番景象。
果然--
连菡垂眼盯着水面,右手无意识地抓起石子,一颗接一颗扔到水里。
南疆的细雨如情人的手,南疆的月色却最易剥开哪怕是跗骨的面具。
扔到第二十颗石子,连菡忽然将头埋到双臂之中,含糊不清说了一句话。
恒玉愣在当场,唇边的笑僵硬不化。
--如果有一天再忘了,该怎么办?
南疆的冬日,原是少雨的,不知为何,今夜却是越来越大,浓稠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恒玉走到水边,也捡了石子来扔,然而加了内力,小石子在水面飘飞许久才斜斜沉入水下。
"若是再忘,我便说给你听,一件一件都说给你听,直到你记起来。"
"是我求花映夜对我用移魂术的......"
恒玉惊的一愣,直直盯着连菡。
"那天我在王府的地牢见到了耶岚......"长久的沉默,恒玉缓缓蹲下身子,将僵硬的连菡抱到怀中,一根一根掰开紧握的手指,横穿手掌几道裂痕丝丝渗血。
"那一夜下很大的雨......我躺在屋顶听到月在喊我......我喝了很多酒......后来酒喝完了......花映夜问我是不是想忘掉一些事......我点头......然后......"
"菡儿不想忘掉月,忘掉我的,对吗?"
拼命摇头,连菡抓住恒玉胸口衣襟,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跟浮草,"是我给了他机会......"
是的,一直以来,都是他给了那人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是他找来那人为容月练莲玉九针,是他在最脆弱的时候就连月也不见而只让那人靠近,是他分明能先发制人却给了那人机会带给他那般的侮辱......
刚才,他胸口玉佩火一般炽热,花映夜在结界那一头朝他笑。
一切是他应得,一切也只该是他应得的!
连菡抱住恒玉的腰,抱的很紧很紧。
直到第二天,恒玉才终于明白连菡在水边说的那番话真正的意思。他不是怕再忘,是再也不想忘。
哪怕--玉石俱焚。
当恒玉和容月赶到地牢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
并不很宽敞的地牢,弥漫着血腥味。
结界已经不在,不在了的还有菁河。
耶岚身披连菡外衣躺在他怀中,血一点点渗透衣料,连菡死死低着头,身上脸上都是血。
地牢的另一头,兰舟脸色苍白紧捂胸口倚着石壁坐在地上,神态委靡,眼中却是浓浓恨意,而这恨直指一直死死低着头的连菡。
离兰舟几步远,花映夜手扶石壁低垂着头,黑亮的长发挡去了整张脸。
恒玉走上前想叫,手刚碰到连菡,他就倒在了恒玉怀中。容月赶紧搭脉,许久朝恒玉缓缓点头。恒玉将连菡放到容月怀中,又抱起耶岚,离开地牢。
10 一片伤心画不成
连菡的眼,看不见了。
回到纤月宫月余,几乎试遍了所有方法,君千派出宫内御医,连菡的眼睛仍是看不见。
连菡的话很少,无论恒玉如何问,就连容月也表示了想知道,他仍是不说,不说那一天在天阴教地牢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唯一知道的另一人--耶岚,一直处于昏迷中。
虽然不说,却很听话,无论多么痛苦的治疗方法,连菡也乖乖尝试。
容月说,该吃饭了。连菡就吃饭。
恒玉说,要不先休息。连菡就睡觉。
不治疗的时候,连菡守在耶岚身边,看不见,他便握住他的手,下人给耶岚喂药、喂饭的时候,他坐在旁边,喂完他又上前握住。
下人要给耶岚擦身子,他只让送来热毛巾,摸索着一道一道疤痕擦干净又摸索着穿好衣服。做这件事他要花好几个时辰,有时会被桌椅绊倒在地,很长时间才能爬起来。有时擦到耶岚脸上的伤痕时他也会发呆,直到手中热毛巾变凉,再像被针扎了般跳起来叫人换新的。有时刚为耶岚穿好衣服,他便趴在床头睡了过去,手中紧紧捏着已经凉透的毛巾......
冬天过去,春天来到。
纤月宫仿佛也重新复活了般,忙碌起来。
容月命人将寒烟湖内菡萏重新整肃,添加了许多新品种。
守着耶岚的时候,听到声音,连菡也会打开窗户朝那个方向望去。从小长大的地方,生为男儿的他不知为何极爱莲,寒烟湖中菡萏由来是他亲手打理。
如今,容月回头,却只看到空洞的水色眼眸望向的是过去。
滑动轮椅朝那人去,木轮咕噜压过青石路面,熟悉的容颜越来越咫尺,却瞬间天涯。那人像是受到惊吓般消失在窗后。
砰--
窗面在窗棂中摇晃。
窗外,纤月宫宫主握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用力到骨节毕现。
窗内,纤月宫副宫主羸弱靠墙滑坐在地,许久身子猛地前倾,一口鲜血喷到胸前。
月升日落,虫鸣鸟歇。
一切物什在眼中渐渐变得虚假。
先是手指动了动,然后是腿,窗内的人扶墙爬起打开了门。
清冷的月光刷地迎面撒来,他长长的睫毛眨了眨。
月光下,白皙的面容就像瓷器玉雕折射出剔透的光芒,花瓣红唇紧紧抿住,冰蓝眼眸如同光阴中的烟花,一瞬间,望尽繁花。
"菡儿......你心里有事......不愿讲......我不问......可菡儿......能......抱抱我么......",脸上红晕浅浅荡开。
站着的人浑身一震,许久缓缓伸臂抱住那个如委屈的孩子执拗强撑的身子。
怕吓坏他,所以动作是极轻的,可一旦抱住,却用力到自己也害怕。
春花凋残,秋叶枯萎。
薄薄的惋惜,爱怜花谢,抛诸流水。
他仿佛看到时光的流逝,就在那双冰蓝的眼珠中,自然到如同习惯,冰凉的唇印上冰凉的唇,于是一刹,春暖,花开。
耶岚醒了,就在连菡不再把所有时间用来握住他的手的第二天。
那一日,连菡坐在湖边,听容月指挥人摆弄菡萏,落日的余晖伴着清风,让人倍感舒畅。
突然,下人慌慌张张跑来说岚公子不见了。
连菡立刻跳起来往回跑,摔了、绊了,容月仍是追不上。
跑回房间,踢上门槛,身子往里扑倒,落入的却是一个怀抱。
"岚......岚......是你吗?"双手慌乱地摸索,摸到脸上那道伤痕才微微放下心,"岚,你醒了?"
同样的脸,多的是一道伤痕。耶岚不可置信看连菡,又看容月。
容月黯然点头。
耶岚微怔,忽地莞尔一笑,挽起连菡往屋内拉。
相见欢,你看得到我,我看不到你。
相见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然而容月却觉得有些蹊跷,耶岚仿佛,仿佛要一气说完一生的话。
于是,忍不住打断,"菡儿,夜深了,不如让岚公子先休息。"
"月宫主觉得累了吗?不如我先送你回去,今夜就让菡儿留下陪我吧",温温柔柔的声音,不容拒绝。
几乎是没有得到回答,耶岚推着容月已走出房间。
"月宫主放心,我一定会让菡儿再看见。"
"这么些年,月宫主一定是烦了这张会动的椅子吧?日后能走了,一定要好好陪着菡儿啊。"
"月宫主性子好,不会拒绝人,可是菡儿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很会吃醋的呢,月宫主以后可要少理那些个什么门主的啊。"
......
一句一句,一句一句,像是......
吱嘎--
容月的手紧紧按在两旁木轮上,冰蓝眼睛直直看着身后的人,"你......"
没有回答,只是笑--黑夜中能划破阴霾的笑。
送走了岚,连菡牵着容月的手漫步寒烟湖边。
忽然身边人一个踉跄,连菡急急扶住,"要不,先歇会儿!"
十五年后,再行走,难免生疏。
容月点头,坐到湖边,拍了拍腿。
"不会疼吗?"
"不会!"
于是,放心,枕到腿上,像小时候一样,捉住那人一缕长发,闭眼听清幽的笛声,悠扬荡起在湖面。
菡儿--
这个世间谁都有自己必须做的事,必须承担的责任,可是菡儿,你不用,无论你想逃到哪,逃到什么时候,我都会陪着你。
菡儿--
忘了吧,忘了一切,忘了就不会痛苦。
菡儿--
我会等你!
菡儿--
喜欢你......
喜欢你......
蓦地睁眼,缓缓摊开手掌,洁白的纸鹤摇头晃脑。
笛声已经停住。
极是小心地,展开纸鹤。
--幸不食言!
一刹,脑中激动乱流。
南疆水边,细雨如雾。
--无论何时,你在这双眼里只会看到你!
腾地跳起,甚至没有看容月一眼,连菡风一般跑回房间。
跑回房间,疯了一般捧起铜镜,照到眼前。
嘣--
铜镜重重摔到地上,一起摔到地上的还有眼中聚起水雾的人。
看到了,他看到了,镜子里那双眼睛里,他只看到自己。
无论何时,即使玉颜化腐,烟消云散,在那双眼睛里,他只会看到他自己。
花映夜,没有食言。
寒烟湖上清风起,太阳已经升起,却仍有一颗晶莹露珠不舍地挂在第一朵菡萏苞上,然而,不过须臾,化为水汽消失不见。
泪湿阑干,花著露。
后记
终于完成了。
完成后再回头,才发现一路走来,竟是真的喜怒哀乐齐聚。
这篇文从07年4月开始写,直到现在才写完,足足写了一年多。写文的过程中,进行了很多修改,几乎是大篇幅的砍掉了许多东西,第一次从10万字改到剩5万,第二次从20万改到7万,再到10万,再到最后定稿的不到8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