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君轻轻摩挲着他眉心处艳红刺目的朱砂,覆上柔和一吻。
他坐在床边凝视了许久,蓦然道:"宝扇,我接你回家。"
第 13 章
月华君回到房间,站在窗前沉声叹气。
窗外月光尽掩,朔月将至。
走到门口,一开门与迎面而来的侍剑撞个正着。
两人对视了许久,月华君蓦然道:"你......"
"你......"侍剑也欲言又止,气氛极其尴尬。
"唉。"
同时开口却又同时顿住。
月华隐雪紧随其后,手托餐盘,轻轻放在桌子上。
月华君忍不住瞟上一眼:一酒一菜,清淡寡味。
侍剑缓缓坐到椅子上,叹气道:"你不吃饭,是在惩罚我吗?"
"不敢、不敢,只盼好友对我有什么不满,只惩罚我一个人就好。"语气不冷不热,却能听出其中嗔怨之意。
侍剑解释道:"三公子短短数月便在江湖中名声大噪。在此之前我对他闻所未闻,他何门何派,师出何人,没人知道。近日忽然来到月华山庄,我不得不有所提防,毕竟我在位一天,就要为山庄的安危负责任。"
"你做事一向深思熟虑,为什么这件事擅自作主?"月华君语气微怒,失了往日谈笑风生的风度。
"因为我知道,你相信他,与你商量你绝对不会同意。"侍剑回答得从容不迫。
月华君突然沉声一叹:"唉,这样说来事情演变至此一切是我的错。如果我在你面前露出一点对他的怀疑之色,你就不会擅自行动。"说罢斟了一杯酒一口吞下去,顾自说道:"我该自罚一杯。"
侍剑无奈叹道:"月华君,你不必这样,是我妄作小人了,若是你无法释怀,我这就去向三公子请罪,若是庄主让我以死谢罪我也绝无二话。"说罢侍剑立即起身。
"慢着!"月华君忙不迭地阻拦:"若是让他知道真相,他会恨我。这件事你们千万不要对他提起,若是他问起来,就说那些人是月华山庄的宿敌来寻仇的。"
"嗯,明白。"侍剑点头应答。
月华君转头看了看月华隐雪,加重了语气道:"尤其是你!说话要小心。"
月华隐雪睁大眼睛回应:"知道了!"随即不满意地发牢骚:"说什么‘尤其'是我,好像我有多么口无遮拦似的。"声音细弱蚊蝇,只是说给自己听罢了。
"另外,死去的那些兄弟每人分发五百两银子,安顿好他们的家眷。"月华君在发号施令,语态露出鲜有的严肃认真,眉宇间流露出一股震慑之气。
"嗯,知道。"说罢,喟然长叹,面露愧疚之色。
"月华,我想......"侍剑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嗯,你想如何?"月华君见他吞吞吐吐,一改往日直言直语的作风,不禁好奇。
"唉,我想处理完这件事,便离开月华山庄。"
"为何?"
"不可以!"
月华君与月华隐雪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脸上也露出相同的不解之意。
月华隐雪大叫道:"你若是走了,山庄里的事情岂不是落到我一个人头上,我那个懒惰的大哥,我是指望不上了。你现在走,我可不同意。"
月华君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
月华君劝道:"侍剑,这次的事情,我并无怪你之意,希望你也不要太介怀。留在山庄里,一如既往地主持大局。"
侍剑沉默了一阵,继续推辞道:"我年纪也老大不小,想到我侍家一脉单传,我是该考虑成家生子,延续侍家香火,侍奉二老,复归田园山水颐养天年。"
月华君将手覆在他的肩膀上叹道:"唉,我心知侍剑性情寡淡,无心江湖,但是我现在实在是分身乏术,你若是走,我会搞得焦头烂额。"月华君忽然深沉地看着侍剑:"侍剑,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准备,我答应你,不会霸占你太久。"这种眼神,这种语气,沉重而温厚,显示出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侍剑不再僵持,应道:"好吧,我答应你。今夜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先告退了。"语气忽然变得生疏起来。
侍剑走后,月华隐雪坐到桌子旁自己倒了一杯酒,顾自喝起来。刚要举杯被月华君一把夺过去,仰头一饮而尽。
月华君口气生硬地喝道:"你还有心情喝酒?我问你,宝扇的身体究竟如何?明明只是断了几根的筋脉,你为何对他说再也站不起来?"
"这嘛......"月华隐雪喘了一口大气道:"你可知道,医病先医心这句话,我见三公子意志薄弱,就暂且骗他一下,将情况说得严重些,待他筋骨接好康复之后就如重获新生一般,心境变得完全不同,人的意志也会比原来坚强。生死看透之后,便不会在一些小事上纠结了。"
"嗯,你说得有些道理。"月华君点头称是,口吻沉重地命令道:"宝扇断折的筋脉我限你三日内接好!"
月华隐雪不满起来:"这是接筋续骨,你以为是粘树枝吗?三天的时间怎么可能够用。况且我现在缺少一种重要的药剂--麋香续骨膏,这种珍贵的药材只有一个人有。"
"是谁?"
月华隐雪一阵坏笑:"你应该猜得出,就是我的师尊、你的死对头--天师一叶舟。"
月华君听罢,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眼神也变得游移不定:"你是说,远在千里之外的首辅大人?"
月华隐雪解释道:"不错,我已经飞鸽传书给我师尊,让他准备好足份的麋香续骨膏,派人快马加鞭地送过来。"
一提到一叶舟,月华君不禁要抽气。
南疆边境有一个古老神秘的宗教--蚕蛊巫月教。
月华君与一叶舟两人同属巫月教教徒,一为首座,一为首辅。月华君在教中名号伏月渡灵师,掌管术法和生产,天师一叶舟掌管政教和药典。两人共事六年,因年轻气盛,谁也不肯臣服对方,各自为政毫无默契可言。一叶舟凭借虚长几岁,倚老卖老,处处牵制月华君。
月华君虽然年少,却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对于两人明争暗斗的日子不胜其烦。幸好八年前,教主欲委派一人潜伏中原,一来探查中原各派势力,掌控朝廷动向,防患于未然;二来因为南疆土地不宜种植粮草,巫月教一族长期存在食物供给不足的情况,江南乃鱼米之乡,可派去一枚暗桩,暗中为巫月教输送粮米。
就这样,月华君向教主请命,"逃"了出来。临走之前教主赐他一支分教,任他差遣,为了防止教中人力空虚,异族乘虚而入,他以"人多手杂,受人猜疑,"为由断然拒绝。却为了报复一叶舟,月华君将他的爱徒月华隐雪带走。这让天师一叶舟在心中嫉恨良久。
事实证明月华君才能卓越超群。白手起家,短短一年山庄便初具规模,丝茶药米的生意渐渐步入轨道。
想一想这几年,月华君将南疆的茶叶药材带到中原,换了白花花的银子,银子又换了粮米再送去南疆。银子也换来月华山庄,换来声名显赫,换来高朋满座,换来江湖地位,换来虚情假意,换来柔情似水。
月华君却有恍然如梦之感。山珍海味吃尽,奇珍异宝数遍,人情冷暖尝遍,温香暖玉即在卧榻之处,这个世界除了想做皇帝,还有什么是他求而不得的。远离故土孤身在外,人前风光无限,无人时他也曾孤寂落寞,身心俱疲,难免渐渐萌生退意。若不是数月之前接到教主委派的新任务,他现在早就游荡四方无拘无束了。
月华隐雪见月华君魂不守舍黯然神伤,以为他在担心三宝扇的病情,她巧然一笑安慰道:"月华君也不必太过担心,有一句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实三公子这次自毁筋脉,强行施展内功也并非坏事,偶尔疏通一下经络顺畅气血对他身体有好处。而且,这次身体的变异让我摸索到解开他身上禁锢的方法。"
"什么方法?"神游天外的月华君忽然紧张起来。
月华隐雪一阵沉默,思揣片刻之后卖起关子:"我还不敢断定此法的可行性,行医最忌讳模棱两可,所以暂时不能说。"
月华君不无失望,缓步走到窗前,喝了一口闷酒。眉宇间结起挥散不去的阴郁之色。
月华隐雪忽然拍了拍月华君的后背,问道:"你为何这样关心三公子,他究竟是什么人?"
月华君笑了笑,答道:"他是......男人。"
月华隐雪瞅他一眼,嗔道:"你、你......又开始不正经!我问你,如果你的内力可以全数传给他,让他恢复功力,但内功只能转移,却不能生成,因此你会武功尽废。你会不会为了他这样做?"
月华君思索片刻,他猜出个大概:解开三宝扇身上禁锢的方法或许就是真气相传。少顷他摇头道:"我不会这样做。他没有武功,我可以保护他周全,若是我废了武功,又有谁能保护月华山庄,谁能保护你呢?"
"月华山庄还有侍剑,我月华隐雪完全可以自保,重要的是你要保护好你自己。"月华隐雪说得语重心长,倒像是突然之间大了几岁。
说起侍剑,月华君心又沉重起来。"你觉得侍剑这个人如何?"
月华隐雪笑道:"这还用问,侍剑淡泊清逸,出尘脱俗,可谓百里挑一的男子。"
"你那么喜欢他,不如大哥为你们做媒,将你嫁给他如何?"
月华隐雪突然笑不出来,黑着个脸说道:"欣赏不代表喜欢,要嫁你自己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利用我将侍剑永远留下?月华君,你是个自私的人!"
我......自私么?
月华君心底自问,他也有勘不破的时候。
转瞬又是淡然一笑,风清云淡:"隐雪果真是伶牙俐齿、一针见血!有你这么‘聪明'的妹妹,还真是家门不幸。"
"彼此,彼此。"月华隐雪从来不忘逞口舌之快。
"侍剑是个得力助手,也是个值得性命交陪的朋友,我确实是舍不得让他走。不知道侍剑对月华山庄有何不满,为何突然想要离开?"月华君像是在问月华隐雪,更像是自言自语。
"唉,也许是等到了尽头,终于觉悟等不到要等的人,倒不如早点离开早点结束的好。"月华隐雪眨着眼睛,说得轻轻松松,听者却是一点也不轻松。
"呃,此话何意?"月华君怔了怔。
月华隐雪讪笑起来:"月华君,你装起糊涂的样子还真是......可恶。你难到不知,侍剑在这里打点了五年,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肯定不是为了我。"
......
月华君缄默不语。
月华隐雪咄咄逼人:"你难到忘记,两年前侍剑的父母与品茗茶庄的老板定下亲事,他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单单问了你:‘我与茶庄杜老板的女儿成亲,如何?'你怕他成亲之后对月华山庄撒手不管,便随意戏言一句:‘那女子庸脂俗粉,哪里配得起你,日后给你找个才貌双全门当户对的女子。'心知你对他的婚事不满,他便轻描淡写推了婚事,单身至今。我问你,你承诺的‘才貌双全门当户对的女子'何时兑现?"
这些陈年旧事月华君早就抛在脑后,更别提曾经儿戏一般的许诺。今日经月华隐雪一说,月华君顿感愧疚。侍剑最好的年华消耗在月华山庄,而他从未索求过什么。
"你难到不想,为何他早不走晚不走,偏偏等到你带三公子回来,他才要离开?"最后一句话才是切中要害。
月华君感到心口一热,脸色渐变。
这么多年来,他确确实实只把侍剑当作好朋友。他只知道侍剑淡然寡欲,不近女色,却没有多想。
月华君不想听也不敢听,立即喝止:"住口!你最喜欢无中生有,搬弄是非。"拿起盘子里一串葡萄抛过去:"比起听你说话,我倒宁愿听你吃东西的声音。"
月华隐雪十分配合,果然不说话,一连吞了几粒黑紫晶莹的葡萄,发出"哧溜"的声响。
肉厚汁浓,葡萄果然很好吃。
月华君断然是没有心情品味了。
窗外黑云压顶,微光如萤。一陈凉风掠过,桃花稀疏而落。
掰开手指一算,已是月华君离开疆土,建立月华山庄的第八个年头了。人生八载谈何易?鬓未衰,乡音改。
桃花落尽,春色依旧无边。
韶华易逝,颜色年年老去。
人不比青山。
第 14 章
次日,月华君接到侍卫送来的一封信,信中裹着一片剑形叶子。这是一叶舟特有的信物。
看完了信,月华君脸色一变。回到房间身着一身水蓝色华服,对镜一笑定了定神。不愿意见到的人,终究是要面对啊。
水月楼,风竹阁。
月华君一进门,看见一叶舟面向屏风,负手而立。身旁随从众华西持剑而立,不苟言笑。见月华君上来,众华西毕恭毕敬地拱手道:"众华西见过首座大人。"月华君微微一怔:记得他走的时候众华西还是个孩子,现在已经与一叶舟平肩了。人长大了,模样变了,木讷的眼神依旧未变。
一叶舟一听,立即转过身审视月华君。月华君与之四目相交,不禁屏气凝视。幕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流而下,不着一物浑然天成。幽深的眸子中透着犀利寒光,给人以无形的压迫感,使他不忍多看。一身黑色长袍徐徐落地,镶边的金丝线格外惹眼。
这么多年不见,他仍是一只暗夜蝙蝠,阴郁深沉。
月华君双目微闭,深吸一口气,感觉黑夜来临了。
月华君以笑缓解不安,拱手一拜:"首辅大人,久见了。"
一叶舟沉声一笑,黑亮的眸子立现阴沉之色。"伏月,这么多年不见,你对我倒是越发的生疏了。"
"伏月现在的身份是月华山庄的主人--月华君。"月华君纠正道。
"现在没有外人,你何必避讳。"一叶舟伸出右手,示意月华君坐下。
"当心隔墙有耳,小心驶得万年船啊。"爽朗的笑声传出来。
此时众华西走到桌前,恭敬问道:"两位大人需要喝什么酒?"
"菖蒲酒。"
"玉华酒。"两人同时道出,说罢,又尴尬地相视一笑。
一叶舟沉笑道:"呵呵,六年了。就算是敌人,六年的时间也该培养出默契了,而你我并肩作战的同僚,却是一点默契也无。还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呢。"
说罢仰起头喝了一口酒。手指修长,长而尖锐的指甲透出青玉之色,覆在白瓷杯上,煞是好看。
医者该有一双玲珑的手,玲珑的心。
"个人喜好,与默契无关。"月华君回答得不以为然。"麋香续骨膏指派教徒送来就好,何须劳烦首辅大人亲自过来。"月华君已经迫不急待地拿到药。
"你倒是直奔主题,怎么,连寒暄几句都省下了?"一叶舟诡异一笑,继续道:"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我并未带麋香续骨膏,我亲自过来是为了看看你。"
"呃......"月华君一怔,被他钻了空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不悦的表情又瞬间消失,一脸笑意:"首辅大人对我的关怀,还真是让我感到意外。我敬你一杯。"
月华君举杯,一饮而尽。
"我说我未将续骨膏带在身上,你就立即显出不悦之色。伏月,你这个人还真是现实呐。"
"哪里哪里,见到首辅大人,已经是荣幸不已。"被人说破了心思,月华君表情变得极不自然,说起话来也是底气全无。
"你不唤我的名字,该不是把我的名字忘了吧?叫我一、叶、舟!"一字一顿,字字鼓动耳膜。
月华君心底冷笑:本来就是要刻意与你保持距离的,奈何有求于你,却偏偏作出一副亲和的样子,还真是难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