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微微垂下了眼睛,把青年交付到小乘手中。凌子信瘦了很多,明明比小乘高,抱起来却像只有一把骨头似的轻飘飘。
"......他受了很严重的伤,才刚好,请......好好照顾他。"男人贪恋地看着凌子信的脸,手指抚上那细瘦的轮廓。
小乘不客气地笑了。
"没遇见你之前,他远没有这么糟糕。放心,没有你,他会过得很好。你,和你,"小乘看了一眼初光,"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没兴趣知道。不要摆出一付‘我很了不起'的样子,恶心死了!"
"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们,老子看不起你们!你知道我刚捡到他的时候,他什么样子吗?你不知道;他拖着那么乱七八糟的身体四处去找你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别以为自己特别伟大!狗屎!"
小乘冷笑,退回到门里,"别来了,再也别出现了!"初光跟在他身后,小乘大喝一声"滚",门板擦着他高挺的鼻尖在面前合上。
"......"初光觉得自己很无辜,不悦地看向脸色苍白的慕鹰羽,"我为什么要受你牵连?"
"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慕鹰羽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不久之前我们也在这里见过一面。"
初光歪着头笑笑,"被小个子捡......救的,真是奇妙的巧合。"
男人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把苦痛都吸进身体里一般难受地簇起眉峰。
"算了,那不重要。做个交易吧,初光。"
"哦?"
"在我把所有事情都了结之前,能保护他们平安无事吗?"慕鹰羽与初光面对面,"当然,我会付出代价的。"
"比如?看看我是否感兴趣。"
"你要找的‘那个人',有消息吗?"
"......"初光昂起了下巴,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慕鹰羽微微一笑,"他是这个世界的本源......即使已经失去力量,要想隐藏在这个世界里也很简单,寻找他就像在森林里找一片叶子,只要他不想,任何人都找不到--即使是你。"
"你想要告诉我你找得到?"
男人握起一只手掌,从指缝中透出紫色的光。再展开,那些光在掌心凝聚,成为一粒小小的果实。
"这是‘混沌'的种子。"
"......?!"饶是初光,也不得不变了脸色。"现在的种子还没有‘死'去,‘混沌'是不可能孕育下一颗种子的!"
"一般来讲是不可能的吧。"慕鹰羽淡淡地说,"花了好大力气催生出来的......虽然无法保证你一定找得到,但是它跟那个人的性质是一样的,可以感知对方的存在。也许比较微弱,也好过你现在毫无头绪、大海捞针的状况。"
"你现在的力量,大概只剩以前的一半了吧?"初光难得的皱起了眉毛,接过了那枚意义非常的种子。"那孩子......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
男人看着初光银色的眼眸。
"就像这世界在那个人心里一样,就像那个人在你心里一样,那么重要。"
蓝色的柔软树枝仍然散发着淡淡的光。用更加密集的形态缠绕在一起,密实到几乎看不到外围那些深紫色的树叶。在深紫色之外,是蓝绿、墨绿、深绿......一直到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各种生动活泼的浅绿、黄绿、鲜绿。
那样的颜色,不晓得在有生之年,是否还看得见--沙利叶把头轻轻地靠在软软的"墙壁"上,荧光微微照亮了他的侧脸。
父神......我们该怎么办......孕育一切的混沌之海,已经变成了囚禁之海,难道它已经预见到这个上界的毁灭了吗?我们真的要从此走向末路?
挲挲的声响,是衣料的磨擦声。慕鹰羽拖着稍显沉重的脚步走进来,在沙利叶身边坐下,垂着眼睛,盯视着地面。
"送走了?"
男人点头。
"你会后悔的,希达的心意,你明明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男人猛地抬起头来,颤抖着嘴唇。
"我不知道,沙利叶,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我没办法明明知道他在我身边会一步步死去还无动于衷!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我做不到那么坚强、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因我而死!我只要他好好的活着,快乐的活着!哪怕他再也不会记起我也没关系,这是我能够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慕鹰羽把脸埋在微微痉挛的手掌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沙利叶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责备他,看看他,再看看这个环绕自己的空间,喃喃地说,"是啊,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们答案呢?"
初光在寒风中伫立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吹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眼前的门却像一道难以突破的壁垒--他只要一想起小乘的怒吼就失去了叫门的勇气。
堂堂的初光陛下,一国之君,竟然要屈服于一个小小的人界平民,真是"风水转轮流"......不,也许是"风水轮流转"?
有着一头高贵银白色头发的君主,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无法确定到底是"转轮流"还是"轮流转",最后只言不由衷地下了"中国语言实在是难得离谱"这个结论,之后才发现自己弄错应该烦恼的主题。
"也许他没锁门......"这样想着的初光轻轻用食指推了推那铁锈斑驳的门面,转轴发出轻微刺耳的吱嘎声,门和门框之间,出现了一丝距离。
这一刻的狂喜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实际上对于这块不大的铁皮制品,初光有一千零一种方法让它失去作用。但是考虑到后果--考虑到红头发小暴君无形的火焰,初光立刻放弃了一切可能引火烧身的举动。
小乘蹲在椅子里,看着沉睡中的好友。初光只能看到他缩得很小的背影和那头耀眼的红发,却能感受到强烈的悲伤、愤怒、不甘和无可奈何,这复杂的感情围绕在他的周围,让人不敢冒冒然靠近。
"你不想问我什么吗?"初光摸摸镂空耳坠里的那枚种子,确定它是否还在,"从见我的第一面起,到见到巴尔贝利特的那一刻起,直到刚才,你什么都没有问过。"
"巴尔贝利特......是那位‘高级先生'的名字?你们的名字可真奇怪。"小乘轻笑,"有什么好问的,你们是不是人类、是什么人,对我而言什么意义都没有。"
"要追究的话,从我捡到这家伙的时候开始就该开始追究了,何必等到现在。初光,你该明白,有些事情是不用问的。就像我为什么不问那高级先生理由一样,背后的种种我都可以不用了解,这个世界上洒狗血的事情还不够多吗。"
小乘伸展开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又像叹息又像嘲讽似的说道,"你,和他,那么聪明,却总是做些愚蠢的事。这不是生和死、谁又为了谁的问题,这是心。"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践踏别人的心意,是一辈子都不能被原谅的事。"
第37章
七君主之首--巴尔贝利特,并没有童年.
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一个少年的模样。
在巨大的,树的胚胎里,缓缓张开双眼,第一次看到世界。
第一次看到光。
银发的男人,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半透明的身形飘在空中,静静地俯视着他。
"你,到底还是出生了啊......"喃喃的低语里,听起来似乎并没有喜悦,而是轻微的厌恶、排斥、敌视,更多的是漠然,就像只是在陈述着一件简单的事实。
"也好,就这样活着吧。等到你足够强大的那一天,代替那个人,来支撑这个世界吧。"男人渐渐隐去身影,只余下渺渺的余音:"......完完全全地,代替那个人的存在。"
像幼鹿一样的少年,翕动着长长的睫毛,眨着眼睛适应四周并不明亮的光线和环境。伸展开蜷在一起的四肢,如同所有刚出生的小兽一样,开始尝试站立和行走。
他的身体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和力量。就像狼拥有牙齿和利爪、鹰拥有翅膀和锐喙一样,他与其他的生物一起,像树海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存在并且成长。
不长的时间之后,这片被人们称为混沌海的深处,诞生了一位年幼的黑暗帝王。
少年有时会跃上树冠的顶点,沐浴在阳光中,静静地望着目光所及的所有景物。虽然那仍然是一望无际的绿色,但是并不能阻挡少年感知混沌海之外的世界。
白色翅膀的族群,吞并了黑色翅膀的族群;
白翅的领土上,建立了象征权力的白色高塔;
然后,光的继任者诞生了......是一个如初光一般,由光芒凝聚而成的孩子。
在还没有苏醒的时候,少年就已经知晓这个世界的存在。自己浑身的细胞,都仿佛与这世界同步,感受着外界每一分变化。哪里崛起,哪里没落;哪里进步,哪里衰败,就好像自己眼睁睁看着一样,那么清晰而深刻。
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意义。
懵懵懂懂的,只要传递过来的信息,就一味的接收,也不管是为什么。然后,有一声叹息,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一样,悲伤地响起。
那时的他还什么都不懂,对喜怒哀乐都一无所知,可是那叹息却让他觉得不舒服。等他学会了思考以后,他发觉那个声音和自己最初所见的男人一样,都是不高兴自己的出生的。
所以即使隐约觉得自己的存在相对于这个世界其他的生物而言,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可是他觉得,还是永远都不要知道的好。
时间慢慢的流逝,当他第一次遇到自己之外的另一个少年时,他已经察觉到,世界似乎已经开始不安定了。
深棕色头发的少年初见他时,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对方似乎认为在这个深入到如此地步的密林里,是不可能有跟自己同样形态的生物存在的。少年不知道,那天他们相遇的地方,已经是他平时生活范围的最外围了--真正的"里面",是没有人可以触及到的。
对方是黑翅族群的一员--那少年虽然没有现出翅膀,但是对于两个族群的区别,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这么说来,自己也属于黑翅吧?气息和性质,几乎都是一样的。
少年对他说了很多话,但是他听不懂,因为那时他还不懂得语言。少年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自己虽然也对这个活蹦乱跳的家伙有兴趣,但是对方的程度显然远远超过他几倍不止。棕发少年发现他不明白自己的话,于是打着各种各样奇怪的手势慢慢接近他,他躲开。
再接近,再躲开,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不相信自己竟然碰都碰不到他的少年较起真来,对他发起了算不上攻击的攻击--单纯的只是要抓到他而已。
棕发少年的动作对于在树海里长大的他而言实在算不上快,对方急得跳脚,抓乱了本就不太整齐的头发。即使如此,对方也丝毫没有散发出一点杀气和恶意,他对这样的少年缓缓露出了微笑。
少年一瞬间冻结在当场。
对自己的容貌没有自觉这一点,他似乎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自□由□自□在□□□
那之后的不久,和名叫菲利斯的少年一起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位黑翅--沙利叶。
男人抬头仰望的地方,曾经沉睡着一位天使。即使现在那里已经空空荡荡,他也仍然顽固地把视线凝固在那个地方。
沙利叶看着巴尔贝利特像周围的树木一样生了根似的身影,心情沉重得连气都叹不出来。
初见他时,对方就像这样静静地坐着。仿佛什么都知道的美丽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父神所说的拥有"巴尔贝利特"之名的孩子,绝对就是这个人了--虽然外表看起来跟菲利斯同样年纪,可是沙利叶知道,这个"少年"应该,在自己远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即使学会了语言和文字之后,他的话也不多。对于为什么要被带出混沌海,为什么自己会有巴尔贝利特这个名字,这些事他从来都没有问过。只是安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不追求,不期待,不挣扎,也不反抗。
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之前。
凌子信惊叫了一声,汗涔涔地醒来。
小乘被他吓了一跳,差点儿从椅子上跌下来。两个人瞪着眼睛对望,小乘骂了一句,"死人,你想吓死我呀?"
"小,小乘,我怎么了?"凌子信没头没脑地问。
"看来没大事,醒了就好。脑袋还疼吗?"小乘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昨天和人打架,你被人敲了脑袋了,不记得了?"
听他这样一说,好像真的有这回事,凌子信于是囫囵着点头。
"往里躺躺,为了照顾你我昨天一夜没睡,困死了!"小乘打个呵欠,踢了鞋子往床里爬。
"啊,我不睡了,小乘你休息吧。"凌子信爬起来,头晕了一晕。扯着身上那件奇怪的睡衣怔了怔,还是两三下脱了,捡起床边不知道是小乘的还是自己的衣服穿上。
"你别逞强,再躺一下,周五晚上演出呢,别给我拖后腿。"
"我没事,真没事,就是想出去转转。"他晃晃脑袋,"觉得有点睡晕了。"
小乘坐在被窝里,看了他半晌,说,"那你去吧,在我钱包里拿钱,回来买一箱泡面。"
凌子信哦了一声,忙不迭地往出跑。蹬蹬蹬下了楼梯,朝着一个方向拔足狂奔。跑出了很远很远,停住了脚,看着周围的建筑物。
这是哪儿?
歪着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真的不认得。眼前的公寓楼,其中有一户没了窗户,钉了一堆木板还打了封条。
好像被炸过一样,以后一定卖不出去。
凌子信突然很想哭。胸口里苦闷得要喘不过气来,快要把他活活憋死了。
为什么会不认得?怎么会不认得?
......真奇怪,又不是一定要认得。没来过,没住过,当然就不认得。有什么好在意的。
"一定是刚才做梦的缘故,好像梦见这儿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真厉害,凭着梦境都能找得到,嘿嘿。"虽然在笑,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想流泪的冲动。
"搞什么......我并不想哭唉......"
感觉好像是身体自己想哭似的,凌子信双手捂住眼睛,蹲在地上拼命忍着。脸颊碰到了手腕上冰凉的钥匙,他吸吸鼻子,仔细端详了一阵,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这是哪里的钥匙。
"喵......"
猫叫?
凌子信低下头,一只猫蹭着他的裤脚,用爪子拨拉着他的鞋尖。
那是只野猫,浑身的毛脏兮兮地粘成一缕缕,瘦得皮包骨,瞪着一双眼睛看凌子信,在他脚边转来转去。
"哎,你是哪家的呀?"凌子信一点也不嫌脏,抱着它腋下提起来,"你是不是饿了,可是我现在没有吃的唉。"
那猫连挣扎都不挣扎,只是瞅着他不停地喵来喵去,叫得一个凄惨。
"可是我不能养你,小乘会骂我。"他把猫放下,站起身来,"小乘说了,我们都没有饭吃,养不起猫狗。"
他转身向来路走回去,猫咪执拗地跟着他,一直跟了老远,无论怎么赶都不走。他咬咬嘴唇,俯下身再把猫抱起来,拢进怀里。
"你是不是认识我呀?咱们在哪儿见过?"凌子信笑嘻嘻地,用外套把猫裹了,"你跟着我吧,我也觉得我认识你。"
一人一猫,渐行渐远。
凌子信曾回头看过一次那个钉着木板的窗,确实不认得,他暗暗地想。
第36章
沙利叶是个很好的老师。
从一个字母开始,一点一滴,巨细无遗,极有耐心地交给这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所有的技能。文字,语言,会话的技巧,基本生活方式,服饰礼仪,等他掌握了以后又开始尝试培养音乐、绘画、文学和历史等等方面的兴趣。无论是哪方面的知识,这个孩子都可以像海绵吸水一样不动声色地全盘吸收。没过多久,沙利叶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教他了。不过对于巴尔贝利特而言,无论在哪里生活都没有差别,就像刚出生那时,用自己的本能去适应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