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被你点光了。"白了他一眼,"找蜡烛干什么?"
"上头指示了,不查完了不散衙......"
没等他说完,宋临怒火中烧,"唰啦"把算盘抓过来,"查!现在就查!查不出纰漏誓不罢休!"忽然想起朱佑杭说别认真,手往江秋面前一摊,"还有古董书吗?借两本消消闲。"
江秋惊讶,"你......"
宋临打断,"钱财这东西人各有命!"
江秋甩出五六本书,"分不清轻重缓急的蠢蛋。"
一直等到交过二更,宋临饿得前胸贴后背,哗哗往下灌凉茶,"水饱"根本就不抵事,上一趟茅房肚子又空了。
终于......终于......
左侍郎大人终于上车回家了,宋临江秋对视一眼,齐刷刷站起来往外跑,还没出书房门,斜侧穿来一个当差的,行礼笑说:"江大人,您慢走。"
宋临心里咯噔了一下:把江秋支走干什么?
江秋径直出衙。
当差的恭恭敬敬鞠躬对宋临说:"尚书大人请大人一同回府。"
宋临装出一脸受宠若惊地表情,谦虚道:"大人厚意心领了,万望兄台回禀惶恐之心。"
当差的朝前走了一步,"宋大人,来之前尚书大人跟小的说,按大明律官容不整者轻则罚俸重则杖责,说这话时大人手里正拿着一顶官帽。"
宋临抬腿就走,没几步,陡然停下来,咬着牙齿捏拳头,深吸好几口气,转身一揖,"有劳兄台带路。"
又进了内院,锦衣卫全撤走了,台阶前放着一乘大轿,朱佑杭坐在轿中招手,宋临施礼,摆出诚挚的表情说了两句感谢的话,然后往朱佑杭身边一坐,等轿帘一放下,"唰",宋大人脸上的笑容没了,往靠垫上一歪,打着哈欠闭着眼,脑袋一耷拉,疲惫得似乎这辈子就没睡过觉。
朱佑杭也不拆穿他,递过帽子,宋临根本看不见,朱佑杭莞尔,只好亲自动手,刚戴上,宋临突然跳起来掀开帘子,冲轿夫喊:"停轿!"
没人理他。
帽子都到手了,傻子才留在这儿!宋临抬脚就想往下跳,朱佑杭拦腰抱住,一侧身把他压在坐垫上,宋临脸憋得通红,手脚并用使劲挣扎。
朱佑杭俯身吻上嘴唇,宋临大怒,也顾不上品阶高低了,一拳头捣在他后背上。朱佑杭疼痛难当,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和煦一笑,"博誉......"
"起来!"宋临冷笑。
朱佑杭低下头,若即若离地摩挲着他的鼻梁,"夜色浓重,那两位老人肯定没留饭,你很喜欢吃冷馒头吗?"
"你起来!"
朱佑杭缓缓亲吻眼睑,"你喜欢吃虾,喜欢吃鱼,喜欢偏甜的菜,爱拿汤泡饭,芹菜爱吃叶子,鸡蛋爱吃蒸的......"微微一笑,"还要我说吗?喜欢蓝色的衣服......"
宋临目瞪口呆,傻了半晌才找着舌头,"你......你先起来,我喘不过气来。"
朱佑杭坐直身体,宋临立刻离他远远的。
朱佑杭好笑又好气,"博誉,其实......"至于"其实"什么,尚书大人一直抚弄着腰间的玉玦,好像就没打算说。
宋临等得不耐烦,面无表情地问:"其实什么?"
"其实......"轿子顿了一下,朱佑杭挑帘说:"直接抬进抱厦。"转脸一笑,"其实,你并不惧怕我这个人,只是惧怕我的身份,你生气的时候才会露出真性情。所以,跟疏离冷漠彬彬有礼比起来,我更乐意看见你生气。"
宋临"咣"往旁边一靠,眼睛闭得死紧,内心大肆嘲笑,恨不得照他的脸狠狠甩一句--胡扯!
菜肴丰盛,宋临埋头苦吃。
"博誉......"
话音未落,门外闯进一人,"表......咳咳......哥,您这儿......咳咳......有治嗓子......咳咳......的药吗?"
宋临眼珠一转,站起来作揖,"梁兄,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好......咳咳......"
"怎么了?"朱佑杭皱眉问,"受风寒了?"
"唉......说来话长......咳咳......"梁磊坐下来,端起宋临的酒杯一饮而尽,"昨天我在......咳咳......吹笛子......咳咳,正到兴浓......咳咳......处,耳边突然......咳咳......一声爆炸......"
"爆炸?"宋临嚼着蘑菇跟朱佑杭面面相觑。
"一声头的爆竹......咳咳......一口气......咳咳......呛到......嗓子里......咳到现在。"
"一声头的爆竹是断魂炮,丧事才这么放!"宋临笑嘻嘻地拍拍他肩膀,凑过去一脸促狭,"罗赞干的吧,我早跟你说过,那小子阴着呢。"站起来向朱佑杭拱手作揖,"大人,贵表弟到此下官不便打扰,告辞。"
梁磊想拉住,"宋兄......"宋临走出了抱厦。
梁磊眨了两下眼,问:"怎么......咳咳......我一来......咳咳......他就走?"
"不是你一来他就走,而是你来了他就有借口走了。"朱佑杭站起来,"你啊......该谋定而后行。"
宋临拐过回廊,远远听见梁磊一边咳得撕心裂肺一边说:"过几天......咳咳......庙会,我还......咳咳......想找他......咳咳......去逛逛。"
14
宋临回到住处,夜已深沉,主人家坐在门槛上打盹,听见门响,老头先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递给他一张拜帖,"老爷,今日有位老爷等候多时。"
宋临还礼答谢。
打着哈欠回了卧房,把拜帖往桌上一扔,坐在黑暗里回想白天的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宋大人一巴掌拍在床板上,"辞官回家!"
说干就干,点灯、铺纸、研墨、蘸笔一气呵成,等到万事俱备,宋大人托着腮又开始发呆了。
"吧嗒",一大滴浓墨滴到白纸上,立刻氲开,宋临幽幽回神,撑着脑袋苦恼:"辞呈该怎么写?"
"吧嗒",又滴了一滴,"写好了交给谁?啊......啊咻!"一抬手,把毛笔扔了,往床上一躺,倒头就睡。
第二天起来,一边伸懒腰一边俯视身上滚了一夜的官服,皱皱巴巴像咸菜干。
进了衙门,劈头问江秋--"辞呈该交给谁?"
江秋掀了下眼皮,冷冷甩了一句--"没空搭理你!"接着算账。
宋临再接再厉,"户部哪位大人管皇商注册?"
这下江秋连眼皮都懒得掀,"不知道。""啪啦啪啦"算盘拨得震天响。
"怎么可能?那么肥的位子......"
"肥?呀......拨错了!"气得江秋大拍算盘,狠狠挖了他一眼,"我告诉你,户部最肥的是核对账目的官员,例如......"一指宋临,再指自己,"......你和我!"
宋临惊讶,刚想开口,江秋打断,"别跟我说话,除非你现在给我五千两银子!"
费了半天劲,什么都没问出来,宋临向左瞧瞧账本,向右瞅瞅算盘,一屁股坐下来,拿起中间的古董书,百无聊赖地翻了一遍,"没劲!真没劲!"
傍晚散衙,左侍郎老头上了车,宋临四处侦查了一番,后衙几个当差的朝自己走来。宋临暗呼: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急忙跑到老头的车轮子边上,恭恭敬敬一揖到地,故意低低地说:"大人请慢走。"
这声音低的--耳聋眼花的糟老头长了顺风耳都听不见。
宋临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回廊尽头,果然,那几个当差的一脸举棋不定地干站着。
宋临暗自嘲笑,又往前靠了靠,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听一会点一下头,而后,深深一揖。
正当此时,车子启动,宋临猫着腰紧随而去。
视线若有若无地掠过回廊,宋临嘴角弯了起来,那几个人跟也不是退也不是,争论不休裹足不前。
一错眼,出了衙了,宋临急忙躲进一家布匹行里,把老板吓了一跳,一头跪倒在地,抖着嘴唇还没开口,宋临先说:"起来,先把门关上。"
老板不敢怠慢,急忙关门,宋临长长舒了口气。
"老爷......"老板诚惶诚恐。
"爷"后面的话宋临一概听不见,他忙着呢,转着脑袋找了条大点的门缝,不动声色靠过去,眯着眼睛窥伺。
只见两队衙役匆匆跑过,没一会儿又跑回来。
锦衣卫骑着高头大马目中无人地横冲而去,过路众人纷纷避让,敢怒不敢言。
"快了,就快了。"宋临嘟囔。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一乘大轿缓步移来,窗帘高高挂起,朱佑杭执折扇的手伸出窗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窗棂。
终于......终于拐过街角消失不见了。
宋临极其温婉地扶起老板,夸奖:"你是商人的楷模。"拍拍他肩膀,走了。老板一个劲地犯糊涂:这家伙是来干什么的?没敲诈就走,大明朝还有这么清廉的官儿?
宋大人踱着小方步,哼着江南小调,凝神眺望大轿消失的天际,扯唇一笑,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兜了个大圈子回到住处,中途在个小饭馆里胡乱填了点晚饭。
进门时已然月上中天,主人家熬得双眼猩红,"老爷,昨天的那位老爷又来了。"一边行礼一边递过一张拜帖。
宋临接了过去,看了一眼,上书几个大字--李××拜上。宋临皱眉,暗自疑惑:拜帖用得着送两次吗?
回到卧房,拿起上次的拜帖,刚翻开,哗哗往下掉东西,宋临捡起来一看,大惊失色,"四......千两银票?"双手跟抽了筋似的直抖,几张纸全掉到了地上,宋临蹲下来,颤巍巍地掀开拜帖,眼前一晃,一片金光灿灿,宋临"啊"大声惊叫,"金叶......金叶子!"一屁股坐倒在地,一时之间神情涣散手足无措。
宋大人有生之年还没见过金叶子,今天总算开了眼界了。
但是--
他跟做贼似的,跳起来悄悄关上门,插上门栓,左右端详,觉得还是不保险,又拖了把椅子抵上。折回来吹熄油灯,摸索着捡起银票、拜帖和金叶子,匆匆塞到枕头底下。
一晚上,宋临受的这份罪啊,翻来覆去睡不着,枕头硌得钻心抠肺地疼!
一夜未眠,鸡还在睡,宋大人却起来了,从枕头底下掏出罪魁祸首,把银票金叶子原封不动地夹进拜帖。天大亮时,笑着对主人说:"劳烦老人家退还此人,在下不认识他。"
老头疑疑惑惑地接了下来。
心病一去顿时轻松,宋临打着哈欠去衙门,半道上买了俩包子,一边吃一边嘀咕:"查账的果然是肥缺,我才上任几天啊,这帮送礼的就找上门来了,真是神通广大!"
此后半个多月,隔三差五就有行贿的,宋临不胜其烦,偶尔回去早了,跟送礼的碰个正着,只好硬着头皮打着官腔天南海北地胡搅蛮缠,缠到最后不是自己神志不清就是他们被轰跑了,总而言之--苦不堪言!
饶是如此,仍连绵不绝,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宋临感叹:当清官真不容易!
从此以后,宋临四更天就起床,睡眠严重不足,进了衙门先补一觉。傍晚,宋大人一朝被蛇咬,生怕被朱佑杭逮到,散了衙他第一个冲出去,然后满大街晃悠,随便找点吃的果腹了事。
几天下来,宋大人这新上任的户部六品主事,财没发成反而变得面黄肌瘦。
某天,宋临拐过假山,当头看见朱佑杭从正厅出来,宋临扭头直奔茅房。朱佑杭哭笑不得,长长叹气,提高声音不知对谁说:"从今日起去刑部公干,备轿。"
宋临大乐,躲在墙角偷偷窥探,视线正巧与朱佑杭撞在一起。
朱佑杭招手,宋临只好出去,还没走到跟前,周围已经空空荡荡,宋临顿时绷直后背,离着七八尺表面恭敬实则周身戒备地垂手站立。
朱佑杭朝前走了一步,宋临立刻退一步。
"这些天,你没吃饭没睡觉吗?"朱佑杭只得站在原地。
"多谢尚书大人挂念。"
"傍晚率先退衙是为了什么?"
"家中......"
"好了,"朱佑杭打断,"不要说房门忘记关了,"向前走了两步,宋临大骇,抬腿刚想跑,朱佑杭拦腰抱住,宋临大叫:"你放手!"
"我会放手的,但不是现在!"朱佑杭抱着他进了正厅,放到椅子上,转身去关门,宋临弹起来逃到屏风后面。
朱佑杭也不追,就近坐下,不紧不慢地说:"你现在的模样何止是苍白憔悴,到底怎么回事?"
宋临正忙着四处找退路。
"躲我会让你寝食难安?"
朱佑杭的话直接从他耳垂边上滑了过去,宋临往后门挪了几步,"嗯"了两声。
"不想回答没关系,我不打算强迫你,"朱佑杭站起来,"我劝你别打开后门......"
话音未落,宋临"哗啦"打开门,一群锦衣卫,"砰"又关上,面无表情地转出屏风。
"舍得出来了?"朱佑杭微微一笑,"不想见我没关系,想不想见我的饭菜?"
宋临瞪着桌脚天人交战,一咬牙,"不想!"
"这些天我会一直待在刑部,不必躲着。"朱佑杭打开门,"苦了你自己。"渐行渐远。
宋临目送他落寞的背影,心头一阵没来由地惆怅,没过一会儿,宋临一肘子撞在屏风上,"神经!那叫以退为进!宋临,你小子别让他糊弄了!"
十几天之后,宋临刚进衙门,一个跑腿的正在等着,急忙上前说:"张郎中请大人去正厅。"
上司召见,宋临心里忐忑不安,进了正厅,居然看见站了近二十个人,个个神情凝重,宋临往江秋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江秋低头侧身,贴着他耳朵说:"我也刚到。"
正在这时,一人喊道:"尚书大人到。"
所有人立刻肃穆屏息。
朱佑杭在主位上坐下,"承蒙各位......"一眼看见宋临,一顿,慢慢端起茶杯,拿杯盖不紧不慢地掠茶叶,吹皱茶水,又放下。
底下大气都不敢出。
朱佑杭侧转身子,轻轻地问左侍郎大人,"户部最近有新上任的官员?"
"好像......没有吧......"老头快七十了,早老糊涂了。
八字眉急忙出列,"回禀大人,有一位新人......"
"哦?"朱佑杭表现得兴趣浓烈,"哪位大人是新人?"
八字眉拖着宋临的胳膊拽出来,"这位是云南清吏司主事宋临,查账清明......"
"胡闹!"朱佑杭脸显愠色,"新进部员经验有限能有什么作为?担当大任岂非视朝廷为儿戏?张大人,这位宋......宋......"侧头问左侍郎,"宋什么?"
"宋临。"
"这位宋临如若出错,责任是否由你承担?"
八字眉吓得面如死灰,"砰"一头跪倒,"求大人恕卑职疏忽之罪......"
"起来吧,下不为例!"
八字眉急忙答应不迭。
宋临被赶了出来。可他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容满面,往书房一坐,学朱佑杭的样子端茶杯、掠茶叶、吹茶水。
过了没一会儿,一个当差的走来,笑说:"宋大人......"递过一个信封。
宋临接过去,问都没问,直接拆开,上书四个大字--勿闻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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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临捧着古董书看了一天,似懂非懂一知半解,薄薄三四十张纸被折了一大半,全是模棱两可打算问江秋的,可惜江秋始终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