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相较起刘以文的快活,王先生坐在自家餐桌前,脸色还是很难看。王先生的妹妹,也是原相亲对象王敏枢见哥哥那副官司连输十场的表情,缩缩肩膀,很识相的今天吃起饭来特别淑女特别端庄,就怕哥哥火气起来,六亲不认了。
严肃地夹了一粒花生米审视,他左翻又翻,然後很慎重地咬下,嚼两口,又夹一粒花生米起来审视,左翻又翻,顺著纹路翻,然後又很慎重的咬下,如此重复十来次,看得王敏枢头皮发麻,心想这次打输的官司到底多大条,能让哥哥变成那副心神不宁的鬼样子。身为妹妹,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哥哥转移注意力,於是说起别的事情来:「哥,前两天那个刘先生,你跟他聊过之後觉得是怎麽样的人?」
小妹贴心,但殊不知自己的贴心刚刚好就踩中王先生心中某颗正敏感的按钮,他筷子间夹的稳稳的花生突然晃一下,险些滚落。
回过神的王先生轻咳一声,道:「什麽?」
看来这次的官司真的很大条啊。「我是说,那个刘先生,是个什麽样的人。」
快速咽下花生,他胡乱咬几口後吞下,他说:「刘先生,是个斯文的人,性格也不错。」
王敏枢难得听哥哥竟然称赞来相亲的人,心里一喜,想著这刘先生肯定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哥哥你觉得刘先生不错吗?」
「......嗯,不错,也挺诚恳。」
王敏枢很开心,她看过刘以文的照片,生得是白白净净,笑起来有几分腼腆,斯文间带著一股羞涩,也颇具书卷气,是她很喜欢的那种类型,可惜哥哥始终放心不下,说著要代她去相亲,虽然觉得哥哥的行为真的很丢脸,可终究说不过他,只好任他去,前几个来相亲的人,她都觉得无所谓,可要是这个刘先生被拒绝了,她真会觉得可惜。
听哥哥这麽一说,她觉得自己的爱情又重新有希望了,赶紧问:「那哥哥,你觉得让我单独跟他聊聊,好不好?」
「单独聊聊?」
「是啊,你看嘛,既然你都初步确定他是个不错的人,那接下来不就该我看看我喜不喜欢吗?」
凝重的思考片刻,他摇头:「不好。」
王敏枢瞪著眼,感觉很失望,也有点动怒了:「为什麽?哥哥,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我尊重你所以一直没有干涉你对我的决定,可是一个二十六岁的人没办法自己作主感情,说出去要让别人笑话的吗?」
无奈地看妹妹一眼,王先生还是摇头:「不好,不是那样,王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可是,可是不行,他今天......」
「他今天怎麽?他今天终於现出原形?其实他根本是个无赖?哥哥你每次都这麽说──」
王先生叹气,觉得没什麽胃口,於是放下碗筷:「今天在法院遇见他......」想想说出来小妹可能会难受,他索性不说了,就这麽阴郁地晃回房间,拿起为了「能有效控制且管理自己」而搁置很久没有抽的菸,心情紊乱的抽上几口。
他想,自己会一瞬间无法接受,大概是因为明明昨天刘先生还这麽愤忾的指责他,还表现的这麽喜欢小妹,说出那样让他有点动摇的话,结果竟然隔天就结婚去了?
公证结婚,他想,这东西,最少要三天前就提出申请,那麽至少在三天前,他就已经到法院去申请公证,对象是另一个女人,除此之外,他还赴了相亲的约,什麽也没说就算了,甚至之後还表现出对小妹很有兴趣的样子?
他心里感慨为何小妹遇上的男人总是这个样子,幸好他亲自去把关了,才成功杜绝掉一只即将伤害小妹的坏男人,思及此他有点开心,这证明自己的作法是没有错的,无须为小妹那几句抗议感到心虚。但又忍不住沮丧,没想到刘先生看起来这麽诚实的一个人,竟也是个骗子来的。
亏他偷偷地觉得这年轻人不错,想著再观察个一段时日,若是真的可行,就成全了这段姻缘,没想到到头来,自己竟也会识人不清,这带给他的打击是很深沈的。
抽了两根菸,第二根只吸了两口就放任它烧,烧到尾端了,烫著手指才将王先生给烫清醒过来,赶紧捏著烟将之按在烟灰缸内捻熄,这一烫终於让他冷静思考起来,总觉得今天刘先生不管是在神情、表现上都不是骗子那麽回事。
哪个骗子在骗完人之後遇到对方家属,还能光明正大地喊:「我要去公证结婚了!」这不是标准的找死吗?如果刘先生是个专业的,或者该说有点脑袋的骗子,就不可能据实以告,演技不好至少也要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是来法院办事情的,刘先生那样著实不正常。
沉思片刻,他决定这件事不能放这麽算了,他得找一天问问刘先生,才能安心。
同样是一个有体育课的日子,这天很热,所以出门前刘以文将牛仔裤换成了七分短裤,套上一切T-Shirt,十足专门要去教体育课的模样,看似挺有干劲的,其实刘以文从换装那刻就开始碎碎念,一直碎念到下午体育课,百般不情愿地跟几个小毛头玩篮球,刘老师预期中的落败,然後就缩到一旁树阴底下跟小女生一休息。
班上的小女生好笑地调侃他:「老师,你很逊耶,篮下可以投这麽多球投不进。」
刘以文不在意小女生的嘲笑,一脸理直气壮:「我不擅长体育嘛。」
「老师,你不只投球不进,运球也没有一次不走步的耶。」几个小女生附和,又有一个声音给他老师的尊严追加一击:「也没有一次不二次运球的。」
「我,我,我是因为......」再厚脸皮也没办法理直气壮说出「我体育不好!」这样的话了,他哼两声,乾脆不说话。他何尝不想要再阳光底下青春的运球奔驰啊,他也想要像那些运动男孩一样,笑得爽朗,然後帅气上篮啊,可是无奈他就是没有运动神经,就算有再大的兴趣,也被消磨到没兴趣了。
因此他最讨厌的就是体育课,最讨厌在学时期的体适能测量,他连坐肢体前弯都只能碰到「五」这个数字,再多就不行了。他更讨厌每个人都觉得男生体育就该很好,偏偏他就是四肢不协调,不晓得被笑过几次,笑到这把年纪,他早就免疫了,还怕这几个小女生嘲笑吗?
在心里又哼两声,球场上传来几个小毛头的叫喊,说什麽:「老师我们人数不够你快点过来!」之类的话,简直把他当成候补在使唤了,他想冷笑几声说:「不了你们玩吧,反正我不是阳光男孩啊。」但还是不甘愿地起身,拍拍屁股往球场走去。几个小鬼不知道刻意刁难他还怎样,竟让他去跳球,原本刘以文还没什麽干劲的,但一听几个小鬼竟然刺激他,说什麽:「老师你不会连跳球都打不到吧?」他就觉得身为老师的尊严正在被一次一次戳伤。
想著这次不能被嘲笑,斗志一被激发,他也特别专注,球高高飞起的那一刻他也高高跳起,一个使劲拍落,仗著身高的优势,他漂亮将球打入我方阵营,那一瞬间都感动了,站在原地小小骄傲了会,但老祖先的训诫是有道理的,人果然不能得意,他不过就得意满足个那麽几秒钟,不过失神个几秒,篮球场另一边激烈展开的躲避球就往他身上直直飞来,大夥惊叫,他尚不能反应过来,那颗球就这麽砸上脑门了。
小学生不能小看的,一个躲避球的力道能将人打到淤清,更别说是直接打上脑门,那一阵疼痛以及长时间在太阳底下活动的关系,使得刘以文几度要晕眩过去,降旗也没办法参加,只能跟保健室要几个冰块,虚弱地倒在办公桌上给自己冰敷。
当王先生第二度来到学校,第二度踏入导师办公室时,办公室内刚好没几个人,因此那个蹭在办公桌上冰敷呻吟的男人就更加明显。他稍微迟疑,正准备出声要喊,对方就像是感觉到办公室内有其他人,颇忧郁地回过头来,视线与王先生对个正著。
王先生其实很纳闷为什麽自己每次来学校找刘先生时,他总是有气无力趴在桌上的样子,这样被家长看到真的没有关系吗?
远远地朝刘以文点头,礼貌问:「不好意思,我擅自进来可以吗?」
尚在极度不适状态的刘以文眼中,王先生的影像从一个变两个,又从两个变回一个,後来竟然变成三个了。他精神恍惚,一时间不知道该对哪个王先生说话,只得挥挥手算是打招呼:「王先生怎麽来了。」
「有些事要找刘先生聊聊。」他说,考虑了一会拖出其他老师的椅子坐下,顺道在心里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其他老师回去了吗?」
拿冰块按著自己脑袋的动作挪了挪,他有气无力回答:「降旗去了,等等就会回来。」
看他拿冰块冰敷,又无精打采的模样,王先生於是贴心地关切:「额头......怎麽回事?」
想起今天的悲惨遭遇,刘以文就觉得很委屈。先是今天有体育课,已经够悲惨了,又硬是被拉著玩好几场球,好几场都只有被嘲笑的份,好不容易有一次帅气的表现,竟然紧接著被球打到且险些昏过去,甚至他在去保健室寻求帮助时,那个圆滚滚的保健室阿姨还看著他笑道:「刘老师真的是文弱书生呢,不适合教体育的。」听著他也只能乾笑,虽然阿姨她说的话字字中肯,中肯到他忍不住想录下来给校长听听,可是他是个男人,被这麽说,还是多少有些郁闷。
郁闷到刚刚,想著待会好点就回家休息,竟然一回头就看见办公室里面多了那个王先生,他觉得今天的衰运真的到一个极致、一个高峰了。在心里哀号一声这次又来说什麽,是不要碰他妹妹还是他良心发现准备来跟他下跪道歉?
正担心著刘以文的王先生还不知道自己被当成衰运的高峰点,见他没说话,以为他不舒服到说不出话来,身为大哥的习性不小心跑出来,很是担心地伸出手拨开他不晓得是被汗水还是冰水沾湿的浏海,问:「还好吧?」
彻底把对方当霉运在看的刘以文此时心里有点迷信,感觉人衰的时候被衰运一碰,不是好兆头,难保不会没有最衰只有更衰,於是他赶紧拍掉对方的手,满脸警戒:「还好还好。」被毫不留情拨开手的王先生先是一愣,而後苦笑得将手缩回:「是吗?」
「嗯嗯,只是被球打到,没什麽。」
王大哥心中正悲情,想著自己真是被讨厌得很彻底,也难怪,他前几次说话的确不礼貌,不生气就奇怪了,接著悲情到一半听他这麽说,感觉就是感伤到一半被打断情绪,有点缓和不过来:「被球打到?」
「哦......对啊,躲避球,现在小学生出手都很狠。」
「......你下场玩躲避球?」
怎麽可能,他怎麽可能玩这麽暴力的游戏。在心底咕哝,这几天对王先生的坏印象又加上身体不适,让他开始焦躁起来:「王先生这回来是为了什麽?」
担心地看一眼在冰袋没遮到的地方,那若隐若现的淤青,可又见刘先生一脸「你说完就走吧」的样子,他只好叹气道:「有件事,我务必要询问刘先生的。」
「哦,什麽事?」
思考片刻,他说:「那天在法院里,遇见刘先生了。」
「哦......」
「刘先生你那天说,要去公证结婚,是吗?」
一听到他是来提这件事的,刘以文就一阵气,勉强点头,可头一点又痛,让他更加愤怒。刘以文是个性子很好的人,可偏偏有个缺点,就是他要生气时,他会将一切造成自己不愉快的因素全投射到想生气的人上面,因此他现在很没品地想著,这个王先生真是太过分了,他头这麽痛,都是这个王先生害的。
於是在气头上面的刘以文哼一声,口气非常恶劣:「是啊。」
放在腿上的手稍稍收紧,王先生进一步问:「意思是,刘先生,你跟我妹妹相亲之时,身边已经有另外一个女人了,是吗?」
刘以文不解,停顿片刻:「啊?」
王大哥的声音稍微大了点:「刘先生你没有否认你去公证结婚的事,对吧?」
刘以文将冰袋放下,扶著额头坐正:「我为什麽要否认自己去公证的事?」
「是,所以说,刘先生你现在已经不是单身了?你已经有妻子了,是吗?所以说即使这样,你仍然没打算对我妹妹道歉,是吗?」
刘以文被他骂的莫名其妙,原本还打算压抑压抑的火气全冲上来了,他一下子站起来,头有点晕,但还是硬撑著:「我不懂你说什麽,谁告诉你我有妻子了?我去参加朋友婚礼为什麽要跟你妹道歉啊!你真是──你真是──莫名其妙!从头到尾我都没做什麽对不起你妹的事吧?不是你有事没事就说一声我配不上你妹妹吗?告诉你!我连你妹确实长怎样都不知道!你,你这个──」
他还想骂,尤其是这个王先生竟然愣住了,让他得意的更想继续骂下去,但有伤在身,又加上方才这麽一激动,眼前的东西渐渐模糊变黑,他用力摇头想将之甩去,但越甩头越晕,眼前的黑越甩越浓,到最後甚至连声音都模糊不清了。
但是刘以文很有毅力,即使已经快晕倒了,还是继续模模糊糊地骂:「你,你这个混帐,混帐,气死了......」
王先生见他神色不对劲,连忙站起身要扶,没想到手还没伸出去,对方已经自动自发往前倒,精准的撞入他怀中,然後沉沉晕去。
王先生懊悔万分。
他知道自己误会了,自己真的太过激动,并且说出那样严重的话,他觉得很抱歉,他真得很抱歉,只可惜刘以文不太想答理他。刘以文一醒来自己正躺在保健室里,保健室阿姨在远处走来走去,近处则是那个正襟危坐的王先生,依然一张严肃的死人脸。
一想到晕倒前这家伙说了什麽,刘以文就觉得非常不悦,因此没打算给他好脸色看,只问:「你还在啊。」
王先生点头:「是,你晕过去了,我不放心。」
「......我晕倒很久?」
他看看手表:「没有,大概半小时。」
刘以文会生气,也很容易心软,一听到对方陪了自己半小时,他又说不出什麽骂人的话了,只好点头,闷闷地说声谢谢。王先生摇头:「不会,是我不好意思。」
「还好啦......你误会成我去结婚是吗?」
「嗯,」他满脸悔色:「我真的很抱歉。」
刘以文原本想念两句,但回想起自己说的话,的确挺容易让人误会,尤其这人保护妹妹的个性又有点过火,会误会好象也在情理之中,这麽想,他就更气不起来了。艰难地起身,他看一眼时钟:「五点了,你早点回去吧,今天谢谢你。」
王先生僵硬地点头,刚站起来,又不自然地坐下:「刘先生呢?」
「啊?我等等也要回去啦......」
「那个,刘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回家吧?」
刘以文一愣:「啊?不用啦,我自己有骑车来。」
「是吗?」王先生那张僵硬严肃的脸看来有几分失望,跟刘以文道别後,踏著很失意的脚步离开。刘以文看他这麽失落的样子,良心又开始闪烁,心想以文啊以文,你刚刚是不是对人家太凶啦?你说话也太过分了不是吗?还有那个态度,这麽冷淡,果然人家王先生要伤心的。越想越郁闷,越想刘以文越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人。
护士阿姨即时提醒他:「刘老师,保健室要关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刘以文被这麽一喊有点不好意思,赖在床上赖的这麽自然,还当这是他家呢。点点头,跟阿姨道谢又被阿姨调侃一次他是书生体质後,他才背起为了搭配今天的造型而背来的大背包离开,隐约听见阿姨在後头说「刘老师这麽看起来真像学生之类的话」,又把他说得有点害羞。
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被说像学生,刘以文除了稍稍得意之外,还有一点心情复杂。
背著背包出了学校中庭,他一抬头,就看见有个女孩子站在不远处,一见他,就对他笑出有些羞涩的笑容。
「刘先生吗?你好,我是王敏枢。」
刘以文张著嘴一脸惊讶,心想这对兄妹是怎麽回事,一个走了又来一个?
刘以文有些不自在,又怨恨起今天为什麽有体育课来,自己穿这身衣服,实在不得体。餐桌那头的女孩子,长相甜美,一身可爱的小洋装搭上一件大概挡不了多少风的小外套,看起来秀气乖巧,吃东西的样子也挺端庄,偶尔抬头对他羞怯一笑,瞬间春风万里的让头痛还没完全缓和过来的刘以文险些给震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