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引(第四部)----行到水穷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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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这斗室长一丈,宽一丈,才跑两步便撞到墙上,没有助力,根本撞不死自己,分明是教人自杀不得的。可为何在我头顶上有一个木制大墙钩,只要挂一根带上去就可自尽,这设计之人实在是太自相矛盾了。
我看仔细看了看斗室,心里便活泛起来。说不定,这其实不是囚室,也许是一个地道的入口。听说前西呈君荒淫好色,出宫渔色是家常便饭,说不定就是从此处出去的。一念至此,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我就用书上学来的各种开暗门的法子摆弄那只钩子。果然不一会儿,那钩头被我扳了下来,墙角豁得出现了一个大洞,还有梯子可以下去。我虽然心中狂喜,但还是很小心的用吃饭的铁碗砸下去,底下没有暗器射出来,我便小心翼翼的从梯子上爬下去。一到下面,我就确定这是西呈君的销金道,而且不会有埋伏。
你们想呀,在西呈谁能在地道顶用百粒龙眼大的明珠来照明?还有谁能在自己去寻欢作乐的路上设下埋伏?安全有了保障,我就迅速进了地道,本来想把明珠挖下来几颗。我这一离开,明皎肯定是回不去了,不成了穷光蛋了么,总得找点东西填肚子。可是明珠挖不下来,只好在地上乱找,说不定西呈君送给情人的东西有掉在地上的。结果什么也没有,便直骂西呈君小气。
到了出口,看到了别样的亮光透过一幅画传进来,喜极而狂笑,想到明天那个小丫头来送饭,什么也看不见的害怕样子,更是笑得想打滚。看到一幅画作地道出口,又不禁浮想联翩,心生绮念。这莫非是一位大臣夫人的闺房,或者是倚红偎翠之所......我这一出去,她发现焦急等候的人已经不再是个糟老头子,而是个翩翩美少年,又会如何?我说不定还可以趁机骗点钱花花。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掀开画探出头去。唉,这一探出去,我就知道糟了,从此就飞进天下最高级的囚笼中,当金丝鸟了。
(听到这里,那两个丫头实在忍不住道:"您进了什么地方?"
玉龙吟则在殿内极生气的哼了一道:"高级囚笼、金丝鸟!")
我一探出头去,先是吓了个半死。我娘,他没有戴面纱,一张伤痕累累的脸就正对着我,我就马上缩回头去。我知道错了,原来那高墙才是出去的地方,而我现在回到了皇宫的腹地中来了。这儿堆满了折子,正是上书房啊。我想逃回去,可是知道不成了,只好老老实实的钻出来。
(那是上书房,泽主在房里头?众人都吃惊之极。)
我不敢看娘的脸,只好看着地板,看看能不能钻下去。娘在纸上写了些什么,筝姨道:"你让主上多等了半个时辰。"
我随口接道:"我在找找有没有财宝。"然后我知道大难临头,卟通一声跪倒道:"罪民欺君罔上,罪该万死,请陛下严惩。"
娘亲又在纸上写了,筝姨接着问道:"主上问,你叫他什么?"
"陛下,啊,不,圣上。"我很是惶恐,一下子捉摸不定,便顺口胡说。
"你到底应当叫主上什么?"这回筝姨好象有点生气了。
这下我明白了,便磕头道:"娘,儿子忤逆不孝,娘不必顾惜垂怜。"
明姨把我扶起来,陪笑道:"主子,您料事如神,小公子果然找到了。"
我现在知道我呆透了,如果我找不到地道,说不定过些日子我还真被放出去了,我找到了地道,娘试出来我不笨,只怕是不会轻易放我的。
娘扫了我一眼,扔了一道奏章过来。我开始还以为是保我的折子,心想无论如何得给这些好心的大伯们开脱,我一个人倒霉就够了,何必把大家都给拉上。可是翻开一看,却勃然大怒。这是新任刑部左侍郎管勤律的折子。他真是好大胆,娘把他们这些当年因娘一案而被鸿雁流放到蛮荒之地的人想方设法给弄到西呈来委以重任,他不但不感恩戴德,反而在折子上说‘陛下掌握国政,至于这刑律,刑部已经奉命定好了新西呈律,陛下只要照准就行了。'这是臣子对君上说话的腔调么?
(殿内人一听也吓了一跳,这家伙胆子可够大,这可是要砍脑袋的。)
娘在纸上问道:"你如何看?"
我在上书房转了一圈,把措词想好,也不顾礼数抬头道:"这管大人想必是用自己的脑袋为被鸿雁流放十七年的那些个臣子来探探路。"说完便大胆的看着娘的眼睛。
娘看我的眼神不再空旷了,那眼里在说:"你说下去。"
我立时精神大振,手舞足蹈开说:"管大人这样做无非是三种后果。第一,陛下盛怒,砍下他的头,那么余下的人,就会纷纷辞官而去,从此之后死了这份出世之心,情愿将才华埋于土中,也胜过为暴君卖命。第二,母皇轻怒而微惩,那么这帮人从此后谨小慎微,做母皇唯唯诺诺的奴才。第三,圣上宽容,不予计较,这帮人或许会拼死效力,便其中难免会有妄自尊大者,到时也许会目无君上,一手遮天。"说到得意处简直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完了,觉得自己也目无君上,便又收敛起来,低下头等着娘训斥我狂妄。
娘却没有再责备我,他指了指一边的七个折子让我看。我接过来一看,是刑部花了一个月制定的新西呈律。我随意翻了翻,觉得其中漏洞很多,那些不会违法的良民,定这些个律条是多余,而那此险恶之徒却大可以利用这新律中的许多空子。看到这些新律,缺陷如此之多,随意一翻已经有十七八处,管大人却还要母皇照准,这也未免太自吹自擂了。想想这世界上居然有人比我还会吹牛皮,我就哧的一声笑出来了。
娘见我笑了,也不喝斥,一指旁边另一叠九本折子,在纸上写道:"给你八天,加总序和尾言。"
(听到这儿,那个丫头是实在忍不住插嘴:"小主子,您又吹牛了,八天让您拟出新律法,谁信?"不要说这两个丫头不信,殿中诸人也不信,这样关系国家前途的事交给一个小孩子做,泽主一定是病得头昏了。抬头看泽主,却见泽主眼光闪动,很有赞色。)
我边跪边想,这等累死人的活,不付报酬,我决计不做,龙泽自有人材,何用我来献宝,便故作惶恐道:"逆儿只懂做些生意,这法律儿是不明白的。"
母皇让筝姨斥责道:"主子问你,这些年明皎的生意翻了三十倍,你每次出手必大胜而归,钻了多少国家律法的空子了?你不是熟悉各国律法,钻律法空子的刁毒之徒,是什么?"
我知道娘只怕是研究过我了,再装就不象话了,便不假思索道:"陛下,八日后,逆儿若办不好,您将如何处置?"
娘写了几行纸扔给我:"八日完不成,人之常情。刑部一班老吏花了一个月时间才订好,你完不成,我怪你什么?不过我相信我的儿子,不但八天里能做好,而且还能叫刑那班滑头汗流浃背,惶恐悚觚。"
我看娘如此信任,已经是雀跃振动,却还是未答应下来,而是又磕头道:"逆儿还要母皇的一个承诺和保障,若无些承诺和保障,逆儿宁死不订。"
梅姨在一边直拉我的衣服道:"小公子,主子给你机会,你就应当抓紧了戴罪立功,您还给三分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你快谢恩吧!"
我既不谢恩,也不起来,这六年来,我之所以能够占各国的空子,就因为这律法中人治多过法治,上位者过多的干涉,自由专断之处特多,而使法不成法,刁钻者便可屡屡得手。所以这个承诺是非要不可的,如果没有,我宁可掉脑袋,或是一辈子呆那高墙里头,也决不做这种劳而无功反而害民之事。拿定主意,我便跪得更加气定神闲了。
娘没有如阿姨们所想的雷霆震怒,他拿眼睛问:"你要什么承诺和保障?"
我平生很少这样气壮如山的讲话:"圣上,逆儿要圣上承诺并保障,在今日的西呈,日后的龙燕,无一人之意志能凌驾于律法之上。"
(小主子这话,不仅那两个丫头吓得跳起来,连殿中诸人脸上也尽皆变色。尽管这条今日 大家都已经熟悉了,无人不服泽主的雅量和远见,但当日谁是第一个提出来的,却无人知道。想不道,却是小主子第一个提的,这是向天下所有的君权挑战,这份胆气,倒叫大家都佩服。)
三位阿姨立时吓得都跪了下去,向娘磕头道:"主子,小公子年轻,不明事理。您饶了他,权当他这是疯话。"
我偏抬起头来大声道:"我这是大真话,我没有不明事理,更没有疯。"说完便直盯着娘的脸,心想反正是要推出去砍了,现在就看个饱,也好留下念想。娘却舒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让我去,这便是允诺了。像娘这样的人,一个承诺便比玉龙山还重了,我大喜道:"逆儿当庶竭驽钝,八日后若不能办好,母皇只管降罪。"
我回到高墙那张桌子上,对着原西呈律和管大人他们新编的律法,越写兴致越高,把这些年钻研各国律法所见的空子全给堵上。每天只睡二三个时辰,只用了七天便将律令拟好了,然后再自己看看,有没有把自己的生路也给全堵死的地方。
第八日呈给娘亲,娘写道:"再看看,你会不会作法自毙?"
我也不想骗娘亲便实实在在回答道:"逆儿已经想好了退路,不必再看了。"
娘的眼里又有一丝光掠过,他一指砚台,筝姨慌忙去磨。娘冷冷止住,示意我磨。我看了看那砚,对筝姨笑道:"筝姨,麻烦您去外头,将这方泉石砚洗净了。筝姨虽然奇怪,却见主上不拦着,便下去了。我又对明姨道:"明姨麻烦去打一桶深井水,用九层丝绸过滤。"然后又让梅姨把放笔的奁盒拿过来。三位阿姨不明白我这是做什么,都惊讶的去办了。
我已经卖弄了,索性便卖弄到了底,对三位阿姨道:"这泉石砚,最配的是雪山水,这里没有,所以用井水过滤,去其泥腥。磨出的墨加上小狐毫笔,在生宣制的折子上一写,那就龙飞凤舞了。"三位阿姨笑道:"正是吃了饭,没事做,写个字都有这些讲究。"
娘扫了我一眼,把我的序言拿过来,我吃惊道:"陛下,没有看,就要否决么?"
娘没有理我,便在那序言上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般的写下去,字极俊秀舒妍又极气势非凡。我一看娘用心写字,就吃了一惊,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娘在纸上写道:"律法乃国之根本,历代帝君须记,君王意志不可凌驾于律法之上,若与律法相左,以律法为准。帝君要维护律法之威严。"
这下我激动得满脸通红,扑痛一声跪倒,竟哭出声来,我真心诚意的替西呈苍生给娘磕了九个头,西呈有娘这样的帝君是西呈子民之福。
娘接着便拟了回管大人的折子,这折子写得我佩服之极:"众卿勤奋一月,为国振纲纪,朕心甚喜。然律法乃国之大事,贸然而定有失偏颇。朕另遣能员再作一律法,众卿互相参研,选优者而纳之。"然后便将我的七本主律案发下去给刑部的诸员看了。刑部诸员果然是汗流浃背、惶恐悚觚,再三向娘谢罪。娘没有怪罪他们,反而颁了赏赐,这一班官员们这下便将狂傲之心收起,实心实意的办差。这八年来,管得清大人的美名大概在龙燕是家喻户晓了。
娘见无人反对,就将我定的律法连序言和尾言一并发下,新法迅速推广,西呈的秩序便马上安定下来了。从那时开始,我便在上书房看看奏章,随时供母亲垂询。

三,棋差一招又受困
这一晃就过去了二个月,我很相信哥哥和其他的大哥们,我渴望离开这关我的笼子。可是每次对上娘的脸,我就吓得把话又吞回去了。
那一天我进上书房,看见几张书桌上堆得满 满 的都是案卷。我立时便明白了,这只怕是新西呈秋闺二试后的一千二百份卷子。
果然如此,礼部的那些滑吏,他们看不起这个新建的政权,所以一试以后,借口人材难识,便将这一千两百份二试卷都呈上来了。有心想看看新朝怎样来取士,如果取得随便,这些自认为宗学正本的礼部文臣便看不起新朝了。
娘在纸上写:"这是我朝的第一次大比,事关江山社稷,所以马虎不得。给你十五天时间 ,定出名次,每份卷上还要有简略的考语。要叫试子们心服口服。"
什么?十五天里改一千二百份卷子,那还不累死,都要变成斗鸡眼了,这不是为难人么?我便故意口吃道:"逆儿无甚文采,陛下还是另找人改。"
娘又写道:"改不来是不是?就叫你哥回来,报仇最大也比不上这江山大,你哥上手,十二天也就够了。"
明知道这是激将法,可是我不能不上当。我可不是想和哥争什么,我是从娘的旨意中推测出对我不来很不利的事情,所以我要借这次改卷的机会,从这里离开。
(两丫头和殿中诸人都揣测小主子会发生什么不利的事。那丫环已经忍不住问了:"小主子,主子想对您动手么?"
风凝啧了一声道:"娘对我动手有什么好处?如果我没有猜错,让我取士,我将来的结局不外乎两种:第一种很可能是脚踏山河,指点江山。第二种可能是做母亲和哥哥的股肱。那一种结局我都不要。
殿中人都呆住了,看主上的意思居然没有否认,更是难以捉摸。难道这小主儿说的是真的么,既然是为君为相,这小主儿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地方?两丫环想的和众人差不多,已经代大家把问题问了。
风凝长叹道:"尸位素餐,有何滋味。这为君为相,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岂知这里头的辛酸。为君为相,要么名垂青史,要么碌碌无为,要么遗臭万年。名垂青史,活活累死;碌碌无为,叫人乱捶;遗臭万年,民怒天遣。哪一种结局是好的?娘为什么放着帝君不当?在我看来,怎及得上,闲庭漫步,看花开花谢;登峰远眺,望云卷云舒。"
殿内红叶大师忍不住开言道:"蓝烟老友,小施主是我门中人,他年纪虽小,但心思通达,所谓至人无己,真是修道之人最难得的。"
玉蓝烟一听,这大师是不知道这个小坏蛋的本质,只听几句话便看上了他,太祖笑道:"大师,顽童一个,不值得大师费神。")
我想这事情虽然难办,却未必办不好,倘若我能办好这差使,我说不定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便向娘亲跪下道:"陛下不必招兄长回来,逆儿勉为其难。不过逆儿有一所请,倘若逆儿办好了差使,逆儿想离开那高墙。"
娘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允诺了我,只要没有差错就放我离开。
我一听喜得眼前开花朵,也顾不得礼数,冲到桌边抱起一叠宗卷,兴冲冲的回高墙去了。我本来只盼望快些办完这差使,也没想多花力气。可是才阅了五份卷子,便欲罢不能了,这一千二百份卷子中,可还真有不少人中之杰。只看前五份,篇篇都是锦绣文章。那诗词也罢了,不过是遣性之作,这策论可就在不一样了,读文章便如见人一般:或是气贯长虹,或是摇曳生姿,或是娇媚可爱,或是潇洒横逸......一言以概之,这文风即人风啊!我读了十来篇,觉得贸然下笔有失公允,索性便用了三个时辰,一气将前一百篇全都看完了。然后在这一百篇中定出前五十篇,后面的一千一百份全按此办理。三天功夫,就把前六百名先挑出来。接着便给后六百名逐一写上考语,这后六百名写起来倒也不难,几篇写过,就趁手了。
接下来就是在前六百名中挑选三百个进士了,这前六百名中,好文章是层出不穷,读来是如饮醇酒,满齿余香。读到第二遍,只觉眼界开阔了不少。哥的策论很不错,可我看这些文章文采不比哥的差,只不过气韵上不如哥来得沉敛而已。我边看边击桌称妙,连饭都忘记吃了,真是忘乎所以了。其中的佳作到今天我还能背出来:
"试看今日之西呈,将是谁家之天下。纵观五百年,历代帝君虽有励精图治者,然碌碌无为者济济,荒淫无道者挨挨,伤民之生计,动国之根本,焉得不失其位;横看九万里,百千州县固有兢兢业业者,然贪赃枉法者熙熙,盘剥草菅者攘攘,损土之风教,挖地之柱石岂能无亡天下。故古语有云,贼民之心者贼国之基,坏民之俗者坏国之纲。基正纲直,则天下是众子民抬爱之天下,基乱纲败,则天下乃一独夫之天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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