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突然转暗,数十棵参天大树横亘在眼前,浓密的枝叶似要遮天蔽日。
走进阴暗的树林,我被林中阴冷的湿气所激,连打了两个冷战,鹤云扶住我的胳膊,一股暖流涌进身体四处,我感激地冲他笑了笑。
他呆了呆,眼眸深处浮起复杂忍耐的光芒,忽然伸臂搂住我的腰,纵身跃起,几步便冲出了树林。
潮湿阴森的树林外,是一片漫山遍野的花林。
无数娇艳明媚的花朵迎着朝阳展出自己最绚烂的风华。
一片片花瓣随风飘落,铺落成五彩缤纷的花毯。
在灵圣宫住了几年,从来没有到过这里,更从来不知道原来后山竟有这样美丽的所在,一时间我在这般绚烂的景色前目眩神迷。
"公子还记不记得灵圣宫里的那些瞎子?"鹤云轻声问道。
瞎子?我猛然想起,那些因为看了我被向晟莲刺瞎的人,他们被扔到后山做苦力。这些美景难道是他们用残缺的身体制造出来的吗?我的心底再次感到深深的寒冷。
如果说向晟莲手段残忍,那么我不正是这些伤害的始作俑者。
我艰难的问道:"他们都在这里?"
鹤云点了点头,领先朝花海走去。
腿上似灌了铅般的沉重,四周的花香闻起来仿佛带了血腥。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鹤云没有回答,却停住了脚步。
几步外一个身穿白衣的人正弯着腰摆弄一株开着艳红花朵的草木。
这应该是个男人,但他的背影却纤细中透着一股难言的媚态。风时而吹起他洁白的衣襟,时而又将他包裹在衣衫中的妖娆体态展露出来,眼前的人还没有转过身来,那种绝代风华已将人深深折服。
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结缘忽然冲了出去,他站在白衣人的身后,浑身都颤抖不已。
"大何,药找到了?快拿过来。"白衣人仍旧低着头,可他清朗的声音低低柔柔听起来叫人忍不住心荡。
但这迷人的声音却令结缘如捶击顶,他的身体如醉酒般的摇晃不稳,粗重的喘息似受了重伤的野兽,"小莜。。。"他终于嘶声叫道:"小莜小莜小莜啊--"
白衣人象被点了穴道,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久久不能动弹。忽然蹭的跳了起来,踩踏着自己心爱的花草,疯狂的向前跑去。
结缘哪里容他跑走,以更快的速度追了上去,紧紧抱住了他纤细的腰,大叫道:"小莜!我是越生,你的阿生啊!"
白衣人双手紧紧捂住脸,尖声叫道:"我不是小莜,我不是小莜!"
结缘强行拉下他的手,正欲张嘴抚慰,却猛然愣住了。
站在不远处的我更是差点惊叫出声。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黑色紫色青色交织在错杂翻滚的血肉中,留下一道道诡异森冷的疤痕,形成了一张比鬼魅还要叫人恐怖的面庞。这已经不能称为一张脸,只怕地狱的魔鬼也不过如此。
谁能想到那样风姿绰约的人竟然配了如噩梦般的面庞。
白衣人忽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我是你的小莜吗?你好好看看,到底是不是?!"这声音再不复刚刚的清柔,好似夜枭发出尖锐的悲鸣。
他挣脱了发呆的结缘,汹涌的泪水在伤疤间不断流淌,"现在你看明白了吧,我怎么会是小莜,你的小莜已经死了,死了!我怎么会是他?我怎么配是他啊?!"
呆愣愣的结缘忽然伸手抱住白衣人,狠狠吻了上去。。。
我的泪水早已夺眶而出,亲情如潮水澎湃,不知不觉间双膝一软,已跪在满是花瓣的地上。
再多的伤害都可以慢慢抚平,爱人的手就是世间最好的良药。
一双有力的手将我缓缓扶起,"十几年前公子的父亲误落悬崖,是宫主救了他。可惜他跌下去时不仅面部受创,还被谷中毒物侵蚀了伤口。宫主虽然救了他的命,却再也挽回不了那张绝世的容貌。"
我透过迷蒙的泪水,望着那相扶相依的两条身影渐渐走进花林深处。
鹤云道:"你该能想象得到,一个人从仙子变作。。。"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他几次寻死被宫主救下后,终于在这片空寂的后山里安定下来。他是宁死也不愿有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所以,宫主派到这里照料他的人都被刺瞎了眼睛。。。你,不想见见他?"鹤云诧异的拉住转身欲走的我。
"。。。不"我无力的摇头,喃喃的道:"夜寒说的对,如果没有我,这一切的悲剧就不会发生,我是怎样出生的,难道你不知道吗?"我惨笑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实都是我,我怎么有脸再去见他?!"
我昏昏沉沉、跌跌撞撞的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鹤云默然的跟着我。
是的,都是因为我!
我的出生让两对爱侣劳燕分飞,更引出之后一系列的恩怨情仇,多少人因此受到伤害,又有多少人为此赔了性命。
我踉跄的走着,脚下的路颠簸不平,心中的路更是没有尽头。。。
"风儿--"
我慢慢站住,却没有回头。
结缘转到我身前,我抬头看着他,他的脸上失去了以往冷淡的镇定,却多了份发自内心的神采飞扬。
我轻声问道:"大师要还俗了么?"
"我从来都不配做和尚。"结缘轻叹道:"虽然做错了很多事,上天却待我至厚如斯。所以风儿,你不要像我一样,再错下去了。"他用双手抚按住我的肩膀,"这是我的希望,更是你父亲的期望。"
我周身一抖,咬紧了下唇。
"还记不记得在大悲寺里,你中了蛇毒,断了左臂的经脉,那时我对你说的话?我说,向晟莲为你输入火蛇之毒,其实没安好心。"
我不在意的笑了笑,"那么现在呢,大师受到感化了?顿悟先前所说纯属胡诌?"
结缘的目光黯了黯,道:"那时我恨他极深,又深恐你被他所惑,自然夸大事实。现在,风儿,你父亲让我捎一句话给你--他从来都没有怨恨过你,他希望你能幸福。"
我垂下头,任泪水再次打湿脸颊。
"我会陪着你父亲在这片林子里住下去,等你想通了,可以随时来看我们。"结缘从我身边走过去,抛下最后一句话,"风儿,幸福不是等来的,你应该先学会宽容,然后是争取。"
我呆呆的木立在寂静的山谷中,直到眼睛发涩,直到。。。我仰起酸痛的脖颈。。。日落西山。
迈开已经麻木的腿,我有些蹒跚却坚定的向着前山走去。
身后有轻微的衣抉摩擦声,紧紧随着我。
残阳如血,莲风禁地四周开着常年不败的珍贵花草,鲜艳怡人。
仪风亭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体态婀娜的美丽女孩,她双手捧着小巧的朱漆托盘,晶莹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打湿了托盘、玉碗和翠绿的衣衫,嘴角却扬起了最动人的笑容。
我缓缓走到她面前,扬起脸,微笑道:"我回来了,婉姐。"
婉儿凝视着我,颤抖着喃喃的道:"我每天丑时将竹溪贡米泡好,辰时收取各种花露,赶在午时之前熬好,然后一直抱到子时再倒掉。。。" 泪水不断从她尖巧苍白的下颚流淌下来。
我接过她手中的粥,柔声道:"以后我保证会喝得一滴都不剩下。"
她扔了托盘,扑在我的身上,放声痛哭,"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鹤云将婉儿拉起来,道:"公子累了,先扶他回去休息。"
婉儿抽噎着止住了悲声,将我一路扯进了屋。
坐在久违的玉床上,困乏如潮几乎立刻让我倒头睡了过去。
当金色的阳光再次使屋内温暖明亮时,我习惯的捧着芳香四溢的百花粥,神清气爽的靠在窗前的美人榻上。
神思却有一阵恍惚,今朝昨日,恰似黄粱一梦。
经历了无数曲折变故后,自己竟然又回到了起点,然而一切已然物是人非--向晟莲没有来。
我低头抚摩着身下柔软的貂绒。
如果幸福需要宽容,那么向晟莲,这一次机会,你当真不要了么?
我在屋内呆了十天,除了婉儿,没有看到任何人。
阳光依旧温暖,我的心却渐渐冰冷下来。
起身,我慢慢拉开房门,十天后,第一次迈了出去。
虽然幸福需要宽容,但乞怜决不是我的风格。
大结局之三
"你还是要走?"婉儿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望着飘落在她瘦削肩膀上的花瓣,不知这个执拗的女孩已经在这里站了多长时间。
"为什么就不能留下来?"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不知已经在背地里哭了多少回。
"对不起。"除了这句话,我再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她。
她掩面哭道:"要走就快走,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我垂着头一步一步往外挪去,每一步都迈得沉重吃力。
身后传来婉儿撕心裂肺的呼嚎:"就当我从来都不认识你,就当我死了!"
我不敢回头,加快了脚步。
路过仪风亭时鹤云拦住了我,"公子,请再等等。"
他的面色苍白憔悴得让我几乎以为认错了人。
"等?"我苦笑道:"还等什么?"
"等宫主醒过来。"
我惊异的望着鹤云,后者眉头深锁,"我们回来时,他已经喝了一天一夜,地窖里多年的陈酒被他喝了足有一半,然后便昏睡不醒。"
我也不由蹙眉:"到现在都没有醒?"
鹤云轻叹道:"也许,他是不愿意醒。"他望着我,恳切地道:"所以我求公子再等一等,宫主
他如果知道你回来,一定非常高兴。"
我侧首望向翠绿掩映中的仪风亭,雕梁画栋,美丽精致如初。
良久,我缓缓的道:"我在外面呆得太久了,累了,应该回家了。"
鹤云明显愣住了,"回家?"他小心翼翼的道:"公子的家在哪里?"
遥远的回忆牵起淡淡的哀伤,浓浓的思恋和甜蜜,我幽幽的笑了,"少林寺。"
"少,少林寺?"鹤云吃吃的道,"可是,难道,公子想要出家。"
我的神思游荡,笑意更深:"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一想到那些光光的脑袋,便打心眼里舒服。"
"是么?。。。"鹤云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远处却急匆匆跑来一名灵圣宫的弟子,"总管,宫主醒了,唤你过去!"
鹤云眼睛一亮,向我恳求道:"公子何必急于这一刻,等到明天再作打算也不迟。"
我依旧望着仪风亭抿然不语,鹤云焦急的看着我,身后的下属不断的催促着他。
我叹了口气,朝仪风亭走过去,"你去吧,我在这儿歇一歇。"
鹤云似乎吐了一口气,急匆匆的朝向晟莲的院子奔去。
我坐在亭上,眺望着离山秀丽的景色,想起向晟莲为了救我,到皇宫去求太后御用的火蛇,又想起他易容成龙翼飞的模样把我从飞龙山庄救出,还有为了让我彻底明白夜寒的阴谋,不惜灵圣宫被武林各道攻击。
那样一个骄傲的人,从来不愿俯身求人的人,原来已经为我做了许多。
而最让我动容的却是皇宫中流泪乞爱的一幕,谁能想到霸道强势骄傲如他,竟会做出那样低声下气的乞求。
心也许早就软化了,可是多年的闷气却也不会立时消除。
向晟莲,你真的陷进来了么?
我不由自主低低的笑出声,如果真是那样,你想爱便爱,想怎样便怎样的日子可就要--结束了。
坐的久了,我慢慢站起来,心里面渐渐愉快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兴奋无名。
有些轻松的向下走时,却听见对面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不由一惊,莲风禁地谁敢擅闯?!
刚刚躲伏在一棵大树之后,便听见一个略显尖细的嗓子嚷道:"这件衣服太大了,胖子,咱们俩换换。"
一个粗亮的声音叱道:"都说了,先凑合凑合,宫主的命令急,哪去搜集那么多称意的和尚衣服。还有小六,什么胖子瘦子的,告诉你的名字呢?宫主可说了,要是让那位俞公子听了不高兴,每人先五十个板子吃着。"
小六不服道:"那叫僧服,还和尚服呢。我说老大,瞧你起的什么名字,叫什么衰六!头嘛剃就剃了,顶多以后下山找姑娘带个帽子,可这个衰字儿太背了!宫主叫咱们自己起法号,你就算不动脑子,也不用这么调弄兄弟们吧?!"
一人也应声道:"就是就是,我说大哥,改个八戒也比这个强吧,我以后的手气可不能越来越衰啊!"
那大哥怒道:"放屁,你们懂什么!"他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咱们宫主的那位宝贝疙瘩是少林寺虚字辈的,你们也看到了,现在连咱们宫主都怕了俞公子,何况你我。所以我就想,俞公子都虚了,咱们是不是得更虚。"
我哭笑不得,只听那小六哭腔道:"所以您老就想出这个衰字?你可真有学问。"
那位大哥有些得意道:"只要俞公子高兴,咱们宫主就高兴,到时候咱们大家才能高兴,哈哈哈。。。走了,走了,说不定一会儿就能碰上咱们那位公子,到时候,他发现莲风禁地已经能自由往来,再加上一帮新出锅的秃驴,还不笑得合不拢嘴。"
一行人往远处走去,小六边走边道:"听说那位公子美得不象人,一会儿他要是笑得我腿软了,你可扶我一把啊。。。"
我从树后走出来,望着远去的几条背影,想笑却笑不出来。向晟莲,这就是你的属下,这就是你想的主意!
远处,几个秃光光的脑袋在阳光下愈发锃亮。。。
我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后便极想看看调制出这么‘一群新出锅'的秃头的向大宫主,是不是也成了秃瓢。这个念头一出,便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脚,急急渴渴的来到向晟莲的院内。
门外的侍卫们见到我,双手合十,齐齐躬身行礼,大声道:"拜见师叔。"
我还未及反映,房门咣的一声被大力拽开,向晟莲一个箭步迈了出来。
我遗憾的扫了一眼他如墨的黑发,又不觉地松了口气。
他走上前似乎想抱住我,手臂却在半空中垂下,只是端详着我的脸,柔声笑道:"听说这几日你睡得很安稳,嗯,气色确实好了不少。"
我望着他消瘦的面颊心潮起伏,那双昔日冷厉的眼睛此刻充满血丝,嘴唇干裂,神色憔悴。
我强自镇定,淡淡的道:"我是来告辞的。"
向晟莲面上喜色顿失,他铁青着脸盯着我,咬牙道:"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你不是要出家吗?现在这个灵圣寺难道还不能让你满意!"
我险些笑出声来,只好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
双方沉默良久,向晟莲似乎下了一番狠心,豁然道:"罢了,如果你非要十全十美,大不了我和鹤云也剃了头当和尚!"
他见我依旧不理不睬,恨恨的道:"难道非要我跟着你去少林寺?!整天坐在一伙秃驴当中!"
我听他说出对师傅不敬的话,抬头恼怒的瞪着他。
向晟莲的脸上反而露出笑容,"我倒要看看哪头秃驴敢叫我向晟莲跪拜,到时候少不得要把少林寺弄得热闹些。"
我气得扭头便走,却被他从身后拦腰抱住,耳畔呼吸热得灼人,"见了这许多秃头你还不开心么?要是嫌不够多,山下有的是现成的脑袋,一天剃光一百个,保管你看得过瘾。"
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我叹息一声,向他怀里倚了倚。
他浑身一震,猛然收紧双臂,将我紧紧勒入怀中。
良久,我用力挣脱开,道:"少林寺不一定非去不可,但是我不准一群毫无诚心的假和尚玷辱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