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章·无处可逃
狂风在群山中呼啸而过,挟带着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尚未融化,又凝结为白霜。
霜雪之下,肌肤因过分的寒冷而变为青白,浅紫色的双唇在风中微颤,每一次开启,都呼出一大团白雾,随之流逝的,是身体里越来越稀少的热,以及生命。
原本做工精致的墨色华裳已经因为利器的割裂而变得褴褛,一丝一丝挂在他那纤长匀称的身躯上,伤口的血已经凝成一片片红色的薄冰,覆在白皙的肌肤上,随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而落下细小的碎屑,在地上留下微红,转瞬又被天降的飘雪所覆盖。
因为寒冷、失血......以及痛苦,身体已经越来越麻木,所剩下的,只有唯一的一个念头--他要逃。
逃!
逃!
逃!
那令人崩溃的嘲弄与羞辱,无法忍受的痛苦折磨,失去了尊严与一切......
绝对不可以被抓到!
即使会死,也绝对不能被抓到。
被隐藏在雪下的大石所绊,透支过度的身体再难做出敏捷灵巧的动作,重重的跌在雪地中,裸露的肌肤因为雪的寒意而刺痛,针扎一般。
勉强撑起身子,眺目远望。
眼前,群山连绵,大雪纷飞间,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哪里看起来都仿佛一模一样。
僵硬的脸上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可以逃到哪里去呢?
这天地间,何处是他的容身之所?
他知道,群山之间,包围搜索的圈子正在逐渐缩小,不久前的一场遭遇战斗,已经暴露了他的行踪。也许就在下一刻,他就会被抓住。
他甚至听见了犬吠。分别来自前方与后方的山谷,仿佛在彼此呼应一般,在山谷间回荡。
他已经无路可逃了!
后悔么?
他对自己说。
无力的跪伏在雪地之中,眼角有泪滑下,未坠落便已凝结。
如果没有遇见那个人,是不是就可以比较幸福?
可是,爱一个人是一种错误吗?
他有些迷茫。
也许,真的是一种错误!
在这个世界,这样的畸恋是违背常伦的,是难以容忍与原谅的错误,是必须要受到惩罚的!
但他不明白,仅仅只是因为无法自己的去爱,就是一种深沉的罪孽么?
无论如何,他已经无力去爱了。
并非因为指责与鄙夷,而是因为背叛与利用。
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伤。好像一剑刺入了心脏,然后毫不犹豫的将剑拔出来,随着血涌出的还有被世人称之为畸恋的感情。
虽然这种感情,与别的任何一种情感并无分别,可却好像染了剧毒一样,被人们害怕与憎恨着。
于是,最后被逼到了绝路。
越来越冷,是不是真的就要这样死了呢?
可是,真不甘心啊!
手指紧绷,用力抓住一把雪,握成一团。
真不甘心!
无论是死,或者被抓,都不甘心!
如果......如果那个传说之地是真的存在的......
香雪海,那个传说中的圣地,是他最后的希翼。
也许在天之边,也许在海之尽头,相传有一片神奇的土地,那里终年盛开着洁白的花,犹如雪海,因而被称为香雪海。
香雪海是无忧之地,庇护之地,幸福之地。
只要能够踏入香雪海,便可以摆脱尘世的一切纷争,痛苦也罢,屈辱也罢,绝望也罢,都将被遗弃,再也不复存在。
唯有在那里,被世人所鄙夷排斥的情感,才被允许尽情的释放。
可是,香雪海也是神秘之地,飘渺之地。
没有人能够说出香雪海究竟在哪里,甚至没有人能够肯定这个世上真的有香雪海这样一个地方。
也许,香雪海只是一个美好的幻影,存在于每个被这世间所遗弃的人心中。
短暂的失神后,察觉到犬吠声好像更接近了一些,他几乎已经听见了脚步声。
奋力的撑起身子,踉跄的向前奔去。
一步步的往前,呼吸越来越沉重,身体疼痛到麻木。
耳边隐约响起了冷酷的笑声,回首看去,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人影。
已经无处可逃了么?
他绝望的想着。
最后向前迈了一步。
有一种香气,似浓又淡,好像春日里的一场梦,又似秋夜中的一阵雨,带着些馨甜,带着清冷,以及飘渺、或者静谧,自黑暗中传入鼻端。
雪,洁白的雪一直在下,犹如柳絮般轻盈,飘浮在蔚蓝的天空之中,将他包围。
还有风,如此的温柔,犹如情人的眼波,抚摸过裸露的肌肤,带着一些融融的暖意。
他募然张大双眼,终于意识到,这里已经并非那寒冷而绝望的雪山。
白色的,不是雪,是花。
纤丽的白色花朵盛开着,一直蔓延向视线的尽头,无边无际,仿佛雪原。
可是阳光如此明媚而和暖,绝不会令人误以为那真的是雪。
这里是......
他的心底涌起了一阵莫名的喜悦与希翼。
这里是--
"香雪海,这里是香雪海。"
温和而略显低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几乎令他惊跳起来。
猛然的回身,被阳光刺痛的双眼不由自主的眯起,逆着光,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阳光透过他垂下的青丝,在发梢间留下点点闪光,随着风动,仿佛随时会洒落下一般。
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却因为牵动了伤处而忍不住闷哼一声。
"你好像受伤了。"
那个人慢慢弯下腰,过分纤细的手在空气中摸索,最后触及他破碎的衣摆。
这时候,他才看清楚那个人的模样。
那个人有一张柔和而好看的脸,淡色的双唇微微翘起,带着温柔的笑意,让人不由自主就要放下心防。
但那个人的双眼是紧闭着的,长长的眼睫犹如羽翼一般静静覆着,显然是不能见物的。
"你......你是谁?这里真的是香雪海?"他狐疑的望着那个人,因为被触痛伤口而小小的抽气。
"抱歉,我碰到你的伤口了吗?"那个人慌忙缩回手,又从自己怀中摸出一块白色的绢布,想要递给他。
"包扎一下罢。"他微笑着说。
"不会再受伤了。这里是香雪海,传说中的忘忧之地香雪海。"
"香雪海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如果拥有强烈的执念,就能够进入。"
"我的名字,叫做李忘风。这是我现在的名字,过去的一切,自进入香雪海之后,便遗忘了。"
"你的伤好像很严重,我想苏葑可以治好。不过他可能会有些......总之,你不要太介意。"
李忘风慢慢的说着,再次对他伸出手。
"你还站得起来么?抓着我的手臂罢......抱歉,我的手用不上什么力气。"
他这才看见,李忘风的手腕上,有一道淡淡的伤痕。
心中一震,这样的伤痕......
"对了,你的名字是?"忘风并未察觉他的惊讶。
"我叫......"
他忽然怔了一下,伴随了自己二十年的名字到了嘴边,此时令他觉得一阵苦涩。
"就叫我眉吧。"
就将过去的一切都忘却吧,从今以后,在这里幸福的生活下去。
"梅花的梅?"李忘风有些好奇的问。
"不是,眉目的眉。"他说。
"眉?"李忘风笑了笑,"这样的名字,是因为你的眉毛生很好看么?"
他的神色,一瞬间变得迷茫起来。
香雪海,真的是他所希翼的忘忧之地么?
一章·忘风之约
每个月十五那天,李忘风会去流风阁。
流风阁建在香雪海的中心。香雪海四季如春,唯有那里,却是终年冰雪。流风阁四周百丈之内薄雾弥漫,寒风在其间呼啸,却始终不能肆意闯出那一大片烟雾。更奇怪的是,即使在这样冰冷的空气中,洁白的花依然盛放着,从不凋谢。
也许因为敬畏,也许是因为清冷,鲜少有人会去流风阁,因为那里住着是香雪海的主人白璪."你最好不要随便去那里。" 苏葑随手抚摸着小猫铃铛,午后的日光暖暖的照在铃铛黄白相间的背上,似乎令它十分舒服。
"为什么?白璪是一个很可怕的人?"眉有点好奇。
他是后来才知道白璪的存在,他在来香雪海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是完全属于某一个人的。
"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苏葑语气冷淡的说。
"那为什么?"眉更加好奇了。
"不为什么,自从我来这里以后,每个人都这样告诉我。既然人人都这样说,那就一定有它的原因。"苏葑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只是道听途说罢了,我觉得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才可以下结论。"
"那么你尽可以去亲身经历一下。"苏葑突然站了起来,铃铛"喵"的叫了一声,从他的膝盖上跳下来,无声的跑了出去。
意识到苏葑已经有逐客的意图,眉连忙跟着站了起来,说:"还有一个问题,李忘风为什么每个月都要去见白璪?"
苏葑瞪了眉一眼,半晌才很不情愿的回答:"他中过很厉害的毒,只有白璪能解。"
"李忘风中过毒?连你也治不好吗?你不是苏葑吗?"
苏葑是眉在香雪海里认识的第二个人,他一身的伤就是苏葑治好的,眉虽然不懂岐黄之道,却也知道苏葑的医术之高,即使皇宫里的御医也难以企及。
李忘风平时看起来除了双目失明、脸色苍白、左手无力以外,并没有什么病痛,不知道他中了什么厉害的毒药,竟然连苏葑也治不好。
但是,白璪就能够治好?
神秘的香雪海,神秘的香雪海主人。
"白璪......究竟是不是凡人呢?"无意识间,眉的疑惑已经脱口而出。
"不知道,你既然想去见他,何不自己问他?"苏葑这样说着,已经走出了屋子。
眉看见他身后长到几乎及地的白发,又忍不住想,苏葑又是怎么会来到香雪海?
眉开始认真的考虑,要不要去拜访香雪海的主人白璪.
※ ※ ※
流风阁里,风是冷的,寒气从阁中心的镜池弥散,蔓延到四周,结成了细小的凝露,便是那些霜雾。
池水如镜,倒影着两个人影,隔着一层细密的织帘,李忘风与白璪相对而坐,面前摆着青瓷莲纹茗杯,袅袅的烟飘起,转瞬便被吹散。
"最近,好像又有新的人进来了。"白璪的声音响起,他的嗓音有点说不出的奇异,好像流风阁那些寒风中盛放的花一般,仿佛带着清冷的味道。
"他说他叫眉。"
"眉......这倒是个好名字,是想要将过去全部都遗弃罢。"
"能够来到香雪海,谁不是因为被现实逼到了绝境?那样的痛苦,谁又不想遗忘?"李忘风淡淡的说。
"能够忘记吗?"
"一定能够忘记!"李忘风好像带着一种决然的意念,十分肯定的回答白璪。
"是嘛?"白璪的声音,仿佛带着笑意。李忘风分辩不了,那究竟是无奈的苦笑,还是无情的冷笑?
但这是无所谓的,白璪的态度如何并不重要,他是香雪海的主人,为李忘风他们这些人提供了一个无忧之地,这就是最大的仁慈了。
※ ※ ※
"天生的瞎子和后天的盲人,哪个比较痛苦?"眉问。
苏葑那张肤色蜡黄、神情僵硬的脸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是看向眉的目光中,却带着一些不快。
"天生的瞎子。"但他还是回答了眉这个有些奇怪的问题。
"为什么呢?我觉得一个人,他在看过这么多美妙的景象之后,却突然失去了光明,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岂不是很痛苦?倒不如一开始就是瞎子,既然没有得到过,就不会因为失去而感到痛苦。"
"比起得到然后失去,从未得到的才是更可悲的。天生的瞎子,连颜色是什么都无法知道。"
眉摸了摸鼻子,"你这样说,好像有点道理。"
苏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又走开了。
"等一下!"眉又追上苏葑,"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总有许多问题!"苏葑故意大步往前走,但是眉的轻功很好,没有丝毫武功的苏葑完全无法摆脱他。
"李忘风是什么人?他一定不是普通人,我看得出,他曾经武功很好,但是被废了,左手不能用力,是因为他的手筋也被挑断了。他看起来那么的......温和,什么人会对他这样残忍?"
"你太好奇了,这不是一件好事。"
"我初来乍到,想多交些朋友。"眉满脸的无辜。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不欲提起的往事,就好像你自己,不也是抛弃了曾经的名字?你既然是体会过痛苦的,为什么就不能体谅别人一些?"苏葑冷冷的说。
"算了,反正你早晚也会知道的,倒不如我现在告诉你。"苏葑突然停下脚步,"李忘风过去的名字,想必说了你也不会知道,但是他有一个称号,你必定听过。"
"什么称号?"眉下意识握了握拳,掌心微微出汗。
"夜风东少。"
※ ※ ※
夜风东少,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称号所代表的意义--魔道。
武林正值乱世,东皇神教崛起,教众在春日以瑶席、玉瑱、琼芳、椒浆为祭,被视为异徒,江湖正道不齿,称为东皇魔教。而这魔教中最为神秘莫测的教主,便是夜风东少。
林飞成第一次看见他,是在水边。
冬雪覆在溪边的的大石上,放眼望去,仿佛只有黑白二色。沿着蜿蜒的溪流在山谷中曲折前行,绕过一个弯之后,林飞成就看见了他。
他穿着白色的单衣,漆黑的长发散在身后。他的手指修长洁白,正轻轻的用掌心捧起冰冷的溪水,凑到唇边。他的双眼是闭着的,为他那柔和的面容又添上了一份安详,仿佛是在静静的享受着甘露一般,沾了水珠的唇角微微扬起,令这只有黑白二色的世界里,忽然之间便增添了鲜亮的色彩。
但下一个瞬间,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林飞成奔到他站立过的地方,却没有发现任何的足迹。
他是人是鬼?或者是仙?
也许就在那一刻,林飞成已经入了魔。
武林的后起之秀中,林飞成风头最劲。他本是沧海派的首席弟子,轻功之高,即便神偷妙空也自愧不如,剑术之强,连剑尊也不免侧目。
沧海派掌门将名剑逐风传给林飞成时曾说:这把剑好像就是为你而铸造的。沧海派一定可以在你手上发扬光大。
他的过人天赋,使他受到万众的瞩目与期待,造就了他的年轻气盛,正因为这样的缘故,他决定孤身涉险,刺杀东皇魔教教主。
但是他却在半路上停了下来,只为了等待那溪边的惊鸿一瞥。
仍然是在那里,林飞成第二次看见了他,犹如蝶舞一般,沿着溪水自上游飞下,翩然落在前一日立足的大石之上。
不等林飞成现身,他已经警觉的侧过头来,问:"谁在那里?"
※ ※ ※
眉走近流风阁的时候,忽然吹来一阵风,白色的花瓣被卷上了天空,又缓缓的飘下来,迷了他的眼。
下意识闭了下眼,再张开时,隔着那一层淡淡的雾气,看见李忘风正站在花海之中,身后是曲折幽深的廊道,黛色的廊柱间垂直一重又一重的青色薄纱织帘。
眉觉得,这流风阁太安静了一些。
或者,有些寂寞。
空气里弥散着白色的雾,但却仿佛被看不见的墙壁所阻挡,到了某一个界限,就再也不能向外蔓延一分。雾中和雾外,是两个世界,就连黄昏的阳光,好像也要更黯淡一些。
只有花,无视于这种分界,肆意的绽放着,盛开在每一寸土地上。一样的洁白,一样的娇柔,一样的芬芳。
站在这里,才忽然觉得有些胆怯起来。
苏葑的告诫,犹响而耳侧,本是有些不以为意的,可是真的靠近了,看见了,却踌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