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的墙角边,有男子默然地站着,手里拿着伞,茶色的头发却被雨打湿,趴趴地贴在了两颊,却根本不敢过去。雨越下越冷。落在地上是水,打在身上化成细针,肉眼无法分辨,但是每一根都戳到了心里去。
穿针引线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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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你说。"
"嗯?"
"为什么加树还要在车上提起这件事?"
"......也许他想说得明白一些吧,以免我们误会......之类的。"
"诶......我刚刚有很失态吧?"
"非常。"
"小唯......过几天......去看看樱庭绫子吧......"
"啊?"千代唯被猛地吓了一跳,擦着头发的毛巾差点掉地:"不是不能见她么?"
"怎么说都是我们对不起她,"少年叹了口气:"我想去看看。"
"可是......"千代唯为难地别过头去:"你忘了么,上次去的时候,她见到我们病情就无法抑制了。"
"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们还留有小时候的影子。"千代瞳拿过哥哥手里的毛巾,帮他擦掉看不见的水滴:"现在的形象,应该和小时侯也不同了吧。"
千代唯轻轻地握住弟弟帮他擦头发的手,过了半天才"嗯"了一声。
忽然觉得,如果明天也一样会下雨,那么久违的悲哀是不是会像雨点般倾泻而下。又或者这个世界上所有极端奇妙的东西集合在一起,就是不可弥补的过错的力量。
有些过错永远也没办法被原谅,就算是时间,就算是自己,也没办法轻易地原谅。强制着忘记不过是自欺欺人,那一点阴影在心底渐渐扩大,覆盖整个心脏,犹如浓墨重彩。
"......是想减少加树对我们的敌意么。"如果猜的没错的话......
"对不起,小唯,"千代瞳别过头去,浅棕的头发柔顺地落下:"又让你想起来了。"
"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因为自己的心里其实也一直在意着。
小时侯好奇地跟踪导致了一个女孩一生的残缺,却连当面道歉都无法做到。就好象一个在沙漠里行走到濒死的人,明明看到了海市蜃楼,但是永远都没办法触及。
"很紧张吧,小唯,"发觉出了异样,千代瞳伸手握了握对面人冰凉的手指,眼神调离到与自己相似的脸上,也是很可爱地在微笑着:"怎么办好呢?做一点能缓解的事情吧~比如说把今天下午在商厦的事情......"
"啊,对了。你那时候居然......"不说还真忘了。
"嗯嗯?"唇已经凑近过去,微微地温热。
千代唯扭过头去一掌打开:"别以为这次会那么容易叫你得逞。"
三十五
云遮住月光的地方露水从花瓣上打下,氤氲冰凉。
手心的温度和月色是一样的冰凉。
"小唯,咖啡冷了。"
"啊?呃......嗯......"明显地心不在焉。千代唯随手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
"明天要去......对你来说,有那么紧张么。"
这个是必然的吧。没有说话,少年斜眼过去瞥了下身边的弟弟,眼神里是分明的决裂感。
右手维持着握住杯柄的姿势,千代唯转眼看向窗外。
"不要这个样子嘛,小唯。"千代瞳脸上是半真半假的笑:"太过于在意的话,我反而会心疼你啊。"
可是他自己的手心也沁出了冰凉的汗。微微地湿润着。
那个扎着粉红色头带的小女孩从大雾弥漫的记忆里跑出来,跳着,笑着,擦过自己的身边,然后走远。
倏忽而远,触摸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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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探病"这样的词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花篮"、"水果"或者"慰问"之类的东西,可是阳光洒下来的地方,只看到一对双胞胎模糊的影子,手牵着手,在人群喧嚣的地方尤为明显。
空间里充斥的是医院寂静又某种程度上嘈杂的氛围,消毒水的味道里一片苍白。
乳白色的门隔绝开病人和正常的人,就是两个世界的含义。
已经是专署的病房了,看来病情相当严重。
"哥哥......"
女孩子的声音低喃着传出来,准备推开门的千代唯微微迟疑了一下。
"哥哥......你说过......他会来看我......"
"......绫子。"一个不算熟悉但是也不陌生的声音:"要乖乖的吃药,他才会来喔。"
千代唯的手停在距离门不远的地方上,没办法再向前一点。就这么沉默着,僵硬着,不敢推开。
可是"吱呀"一声,门却从里面被人打开了,开门的人脸颊上有明显的疤痕,看到他们两个微微一愣。
随后明显的怒意爬上了面容,那条浅红色的疤,几乎要燃烧了起来。
随手带上门,樱庭加藤的声音压底而且隐忍:"你们来做什么。"
"我们......"千代瞳摆出一贯的微笑刚想作答,没有掩好的门却又一次被风吹开。
缓缓地打开,犹如残花凋零,舞剧谢幕。
少年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了。
苍白瘦弱的少女,手里捧着什么入迷地看着,但那不是关键。这个只属于她的小小的病房里,贴得满满满满,全部是千代理泽不同时期的照片。
微笑,行走,皱眉,述说。不管哪一个表情,在这重重叠叠的照片里都可以找得到,然后少女手里的册子忽然明晰,那是一本相册。
应该也是......爸爸的吧。
千代瞳不忍地想着,唇间的笑容有些失色地垂吊下来。
"你也看到了吧,绫子现在这个样子,还让你们见她,不会觉得自己残忍吗?!"樱庭加藤的声音不大但是洋溢暴怒:"少爷,你们的命是命,我们这些‘下人'的命也是命,不对吗。"
头一次,有人用如此冲击的语气对自己无礼说话,也是头一次,千代瞳没有作任何的反驳,任由他发泄怒气。
"让我进去。"淡漠说着这句话的,是许久没有移动过的千代唯。
"做梦。"男子这么说了一句,反手带上门,堵在门口:"再把小时候恶劣的把戏拿出来啊,大少爷和二少爷。"
小的时候......吗。
哪怕是小的时候,哪怕是别人眼中的所谓"少爷",毕竟还是受到了惩罚啊。
--那么严重的惩罚,在身边呆了近十年的加树,竟然只是在履行"职责"才带给他们温暖。
千代唯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但很快又冻结起来,声音坚定:"请让我进去。"
"我说了!不可能!"加藤变得激动起来:"马上就回去!你们!马上!!"
对峙着的空气一点一点凝结在久违的光线底部,这样的剑拔弩张里乳白色的门再次轻轻地打了开来。
"......哥哥。"少女裸着脚站在地上的身影更显孱弱:"哥哥,你在和谁生气么。"
了无生气且呆滞无神的大眼木木地移动,最后落在那一模一样的两兄弟身上。
穿堂而过的风。
少女苍白干燥的唇张了又张,细碎的皮屑落下,歪头静静地看着两个手牵着手的少年,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终于,她懦懦地开了口。唇形变化。
"......两个......一样的......娃娃......"
三十六
两个一样的娃娃。
这就是她对这对双胞胎的评价。苍白单纯,但是形象具体。
也曾经想过她会有更激烈一点的反应,甚至为此作好了准备。比如忽然晕倒,比如惊声尖叫,比如无法相信......
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的反应- -#。
也许真的是因为她已经在纯白的平淡中悄然忘却了吧。
千代唯略略偏过头去,遮掩了一下忍俊不禁的表情,随后凝视住纤弱苍白的女孩,目光里是少有的柔和。
"不管你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少年浅色纯净的发丝微微飘舞,向上扬去:"对不起。"
在另外两个人愕然的眼光中,那个向来傲然的千代唯一动不动地维持着90度鞠躬的姿势,等待着女孩的回答。
阳光斜射的地方他的周身染上朦胧的金黄。
女孩子受了惊吓一般站在原地。蓦地后退去了樱庭加藤的身后,声音孱弱:"哥哥......"
一点也联系不到一起去,千代唯和"低声下气"这个词。鞠躬的姿势仿佛一把柔软的刃,刹那间从眼睛穿过脑海,最后直达心脏,樱庭加藤不可置信地看着,然后另一个盛气凌人的少爷居然也并排过去,做出同样道歉的姿势。
可以感觉得出的,那样诚挚的歉意,那样渴望着被原谅,那样的悲哀。
两人的声音好象魔咒,恍然间缩短了一个瞬间的距离,女孩子很害怕似的躲避着,干裂的薄唇微微战栗着。
"哥哥......叫他们起来......叫他们......"
"只要你说一句‘没有关系'。"千代唯猛地抬起眼睛,瞳孔里清澈如水:"只要你......"
只要你说一句。一句就好。
"够了!你们两个统统给我起来!"樱庭加藤这才回过神来地大喊起来:"你们还要刺激她到什么时候!"
果然这种事情不是一句"抱歉"就能够释怀。乌云笼罩的时候,心情还是一般的绝望。
"可是。樱庭先生。"千代瞳终于起身,目光炯炯地盯住了男子的眼睛:"我们两个,也只是在小的时候出于孩子的本能,对爸爸的占有欲强了一些而已。"
--"当时夺走爸爸,让我们如此寂寞的,是你啊,绫子......"少年的眼神转去躲藏着的少女身上,喃喃自语的音量。
是你啊。用可爱的笑脸分享父亲的爱,一直一直的根源,不是千代瞳,也不是千代唯。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是"寂寞"这个词啊。
"了解过么,谁都无法进入我们两个的封闭的空间。就连用血缘联系住的父亲都被夺走,如果你是那个时候的我们,会怎么做呢。"千代瞳的笑容一直僵硬地维持着原始的弧度:"你会怎么做呢。"
小孩子,正是最无法忍受寂寞的生物不是么。
某种不知名的情感顺着这样的话语流淌过樱庭加藤的指尖,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是义无返顾地反驳回去,还是接受他们的道歉并做出同情的表情?
可是,都是不可以的。
因为他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转过身去,语气是硬邦邦的。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这样的话,你们一辈子也别想听到从我樱庭加藤的口中说出。"语气锋利了起来:"如果你们真的为绫子感到抱歉,就请你们......"
就请你们。
"以后......都不要再介入我们的生活!"
就请你们--
"放过樱庭家的人,让大哥回来我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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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偶尔会彰显出不明显的界限,这一边是富丽堂皇,那一边是萧索零落。正因为这样的界限,某些"阶级性"的东西才会如此根深蒂固。
"喂,小唯。"走在回去的道路上,少年的脸上变换着光鲜明亮的光晕,像是不经意地说起。
"嗯?"
"那个,突然把加树辞退掉......这样不大好吧。"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好歹要个理由......吧。"应该是要理由的。
"理由么。"淡淡地重复了一句,千代唯猛地停下前进的步伐,眼神木然转过去,没有感情:"理由就是,他不需要我们,而他的家人更需要他。"
"......说得也是啊。"这个理由,真是现实得残忍啊。
"还有什么问题。"
"没,我就是问问。"阳光充沛的笑容展现出来。
"只是问问么。"抬起脚继续走起来,千代唯冷冷地处于前方的位置:"还是瞳你对加树......会舍不得。"
如果唯也认为是"舍不得"的话,那就一定是舍不得的。
因为两个人的想法,向来一致。
不过还是没有点破出来,千代瞳只是微笑着跟了上去,年轻的脸因为英俊而时刻神采飞扬。
"真是少见呐,小唯在吃醋么?"
"你在说什么傻话。"
"诶......难道不是在吃加树的醋吗?"语调顽皮起来。
"......没有。"
"一点也没有?"千代瞳侧头看向身边。
"完全没有。"绝对否定的语气:"我说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今天可是才......去看了绫子......"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交织着云海浮动的天空,一片蔚蓝。
才去看了绫子,才被拒绝了道歉,才又一次被夺走了重要的人。
"......我说你......究竟在想什么啊......"不能理解地又重复了一遍,千代唯的眼睛里流露出灰色的黯然。
千代瞳不动声色地看着扶住额头扭开视线的哥哥,蓦然地上前,轻轻拥住了千代唯看似疲惫的身躯。
"我在想什么么......"呼吸喷在对方的耳边,暧昧地絮絮低语:"想的所有的一切......都和小唯你是一样的啊......"
两个人的想法是一样,那就应该是两倍的分量,打在心里,柔软地压弯了本不该负荷那么多的曾经。
三十七
记忆是从他们九岁那年开始蔓延其中的。已经来到千代家一年的加树带来了自己的妹妹,那是和千代家少爷年龄相仿的女孩,总是扎着粉红的头带,总是喜欢美好的东西,笑容明暗相间,质地柔软,带着水晶样剔透的眸子。
镜头自此开始定格。
咔嚓的一声,把女孩的笑脸圈在相片里。水蓝色的格局。
第一个把女孩介绍给双胞胎的理所应当的是加树,以为妹妹可以很好地融入两人的加树随意地说了句"这是我妹妹樱庭绫子"便匆匆走开,管家这种工作虽然不至于做到呕心沥血,杂七杂八的琐事还是有很多,于是没有多管也是很正常的。
可是并不曾想过,双胞胎对于他们自己第一眼认定的"不喜欢"的角色,永远会是敌意相向。
没有为什么的。没有"不喜欢"的原因。只是第一眼看到觉得"不喜欢",那便是"不喜欢"。
和第一眼看到加树时,就固执地说"很喜欢"是一个道理。
看不清细节,总之对绫子是没有好印象的。
自此之后加树便常常把妹妹带过来。离开加树身边的一年里,绫子并不曾有着和其他孩子一样的幸福。因为父母的早逝,她对温和得不善言辞的大哥有难以名状的依赖。哪怕在后来她失去了所有关于加树的记忆。
风吹来扬起草屑,卷碎了一片温暖。
小男生欺负女生的办法有很多种。具体也许可以分成"显性"和"隐性"。
"唯哥哥,绫子想和你一起玩......"
大大眼睛的小男生冷冷地一把把女孩子推倒,一脸淡漠地朝远处走去,这是显性的。
"呜呜......瞳哥哥......跌倒了,好痛......"
"是么。先坐在那里不要动喔,哥哥帮你看一看。"带着可爱的笑容,一个模样的男生凑近过来:"是这里么?帮你吹一吹吧。"
轻软暖和的气息吹到受伤的嫩白膝盖上,小女生禁不住就擦去眼泪笑了出来:"瞳哥哥人真好啊,将来要做哥哥的新娘子好不好?"
正往远处走的千代唯微微顿了顿,偏头过去看了一眼坐在草地上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