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有点冷,田地里、树枝上结着的果实都已经被摘去,枝头坠落的树叶像是细心敲打的金箔片,为大地镀上一层金黄。
如此美景在那些不愁吃喝的王侯贵戚看来的确风雅,不过他现在却完全没有心思欣赏。
此时,他正低着头一脸羡慕地目送脚边飞奔而过的那群田鼠,它们的嘴里似乎衔着从田地里翻出来的农民遗漏的稻谷。他想,要是自己也有一个容身的地方,或许也可以像他们那样屯些粮食准备过冬了。
啊~~好想有个家啊~~好想在大理石的浴池里泡个温泉澡;好想从里到外换上丝绸的衣服,要杭州产的丝;好想吃一顿饱饭,要求不高,四大菜系各出十道拿手好菜,外加四碟凉菜、四碟甜点、温好酒一壶即可......
好想回家!
对了,他是有家的,只不过归不得而已。
等于没有!
一阵寒风袭过吹来几片枯叶,让人更加觉得又冷又饿,他整了整身上堆积的御寒用的破布,看看天色,已经到了关城门的时候,今天想有晚饭吃就得先混出城去才可以,经验告诉他农家人一般热情好客,不会问长问短、拉东扯西,向他们讨口剩饭吃应该没什么问题。
城门前的两个小哥正打着哈欠,这是一个好时机!
刚准备溜出去,就听见有人喊:"喂!那边的那个站着,过来认认!"
年轻些的士兵绷着脸拍了拍城墙上贴着的画像,那张是一张通缉犯的画像,画像上的人他不认得,不过下面写的字他却熟得很,那三个字念 "赵希微"。
一看下面的赏银他顿时直了眼,纹银五万两,大手笔,相信每个人都会为之心动!
"哈哈哈哈哈......"另一个胖些的拍着年轻的肩狂笑,"小老弟,你是想钱想疯了还是怎么了!你看看那个人,不过是个乞丐而已,衣衫褴褛、胡子拉碴、不知道几百年没洗过澡了。你再看看这个人--"
胖子拍了拍画像,那上面绘着一个清俊的男人,连边城的蹩脚画师都能把他画得这么人模人样,可见真人更是相貌不凡:"这个人可是王爷!是皇上的弟弟,怎么可能落魄成这样!"
他连连点头,作揖道:"两位老爷,别拿我开心了,放我一马吧。"
"走吧走吧!"胖子挥手让他走,继续狂笑着教训那个年轻的,"五年前这个人公然违抗皇上的旨意,然后突然失踪,他是不可能在外流浪的,说不定早被什么人接到家中供养起来,现在正在策划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呢!反正日子过得滋润得很,怎么可能落魄到如此地步!哈哈哈哈哈......"
第 1 章(2)
他低着头走出城去,离开了那两人的视线,立刻狂奔起来,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歪倒在田地里堆着的稻草中。
"呼--"他长舒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居然已经离开家五年了。
那些奢华舒服的日子仿佛就是昨天的事一样,每一幕都是格外的清晰,他还记得他娘还在的时候,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情景,大哥是个好人也是好兄长,心善,可惜性子弱了点,父亲的正妻倒也温柔体贴,只是她哥哥很讨厌,不过不常见。
姐姐新嫁,姐夫虽是名声显赫的武将,却是个如玉的美男子......
想着,就笑开了,满脑子堆积的都是那些开心的往事,竟然忘记了要招待饿得发痛的胃,就这样带着笑仰面望着天,只看得夕阳西下,月朗星稀。
夜深了,他才坐直身来,往远处的农户望去--却不见有灯。
原本是灯火阑珊的时候,竟找不到一星半点的灯火,一片黑漆漆,静得怕人,他摸到一户人家院子前,轻声问了一句:"有人吗?"
静静的,声音仿佛被吸进了黑暗之中。
"吱呦~~"一声推开了柴门,他僵着脖子看了看身后。
没有人......
有没有鬼,就不知道了。
人都消失了,连同厨房里的粮食,他搜了个遍居然找不到半个凉馒头。
连走了几家都是一样的情况,他完全放弃了,钻进一家的厨房里,用瓢舀了口凉水喝了下去。
"咕嘟咕嘟......"
"嘻嗦......"
嗯?他又咽了一下,自己的喉咙里怎么会发出老鼠的声音?想着就将手中的瓢扔了出去。
"哎呀!"墙角蹲着一只大老鼠!
"你是谁?"
"我还要问你呢,这是我的家,你居然用我种的葫芦我做的瓢打我!"那人揉着头一边抱怨着一边从暗处走了出来,是个老实的庄稼人。
"这村子里怎么没有人了?"他问他。
"你还不知道吧,前方正在打仗,昨天跑回来几个兵,说前面的城已经丢了,贾中承将军的五万大军只剩下了两万人了!都说那北雁人阴狠,我们要是不跑明天也会变成俘虏,所以大家都带着粮食躲起来了!"那人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馒头扔给他,"你也快点跑吧!"
"援军呢?"他咬了一口,甜甜的。
"哪里有什么援军,肖肃卿将军的大军也被北雁军的主力困住了,听说本来是打算两面夹击敌人的,反而被敌人分别拖住,唉!"
"好好的,怎么又打起来了?你知道原因吗?"
他们和北雁国明明已经停战了十余年,怎么没听见什么缘由就又打起来了呢?
"唉!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那人转过脸望着浩渺的星空,叹了一口气,"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啊!"
......
"咳咳!"一口馒头噎在喉中。
"总之,我要去躲起来了,你也快点走吧!"说完那人推开门跑了出去。
他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擦了擦嘴上落下的碎屑,走出屋子,兴冲冲地向北边跑去--军营里应该不会介意多一个人吃饭吧。
※※※
第 1 章(3)
走了两个时辰的路就可以看到军营了,这里灯火通明与寂静村庄形成鲜明的对比,可是火光映照之下的景色,比黑漆漆的村庄更加可怕。
这里没有鬼,却时时刻刻在死人,活似人间地狱。
他皱了皱眉头,小心地绕开躺在地上呻吟着的士兵慢慢往里面走,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人阻拦他,因为夜色下的血光和士兵们残破的身体已经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站住!你是何人?"总算有个人拔出刀拦住了他。
"我想见贾中承将军,麻烦通传一声。"他平静地说。
士兵鄙夷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却吃了一惊,慌忙低下头去。
"请问先生从哪里来?"士兵收了刀换了一种客气的语调,心想:这人虽然衣衫褴褛,但那双眼睛却透着一种贵气,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他在怀中摸了半天,总算掏出一只脏兮兮的袋子给他,那袋子的周围本来好像有些装饰品,现在却不知所踪只留下几个破洞。
士兵双手接过来,从破洞中透出几点金光,隐约可见一条小鱼的尾巴。
鱼符?士兵的手抖了一下,而且是亲王才有资格佩戴的金鱼。
这个人难道是一位王爷?
如果他是王爷,反而不奇怪了。
"将军,外面有个人想要见你。"士兵的声音透过军帐传了出来,听得不怎么真。
"不见!不见!"回答他的是个急躁的声音,"这个时候居然有人会来,不是劝降的就是探子!什么都不用说拖出去砍了!"
"将军先看看这个!"士兵慌忙将袋子递了上去。
贾中承皱了皱眉,拆开来看,里面是一条金子做的小鱼,鱼的肚子上刻着几个字:梁王,赵希微。
贾中承疲倦无神的眼睛突然跃出一抹复杂的光芒,欣喜中交织着贪婪:"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鱼符?"
"不对......是纹银五万两......"
"难道他就是被通缉的梁王?"士兵惊得大声叫出来,慌忙压低声音问道,"将军,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容我想想......" 贾中承一屁股坐进椅子里,闭上眼睛想了一下:送上门的银子,没有人不想要的。
可是,这个赵希微也不是等闲之辈,这五年来,朝廷布下的天罗地网却擒他不住。现在就算自己将他绑起来,也难保就一定能顺利押送回京,目前大军困在此地进退两难,他既然来了,不如和他一起商量个对策。
这场仗打成这样自然不能交差,如果有他出主意侥幸获胜,那么自己就可以独占功劳和赏银。就算是输了,也可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他身上,反正他已是重罪在身上,多一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主意打定,贾中承不禁有点心花怒放,整了整衣冠说:"请他进来吧。"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问了一句:"这个梁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想当年他的母亲贵妃娘娘可是有名的玉美人,传说肌肤柔滑如玉,深得皇上恩宠。这位梁王小时候就被人叫‘瓷娃娃',虽然年纪长了些,不过也应该是一位美人吧!"
士兵沉默了一下,实在很难将那个胡子拉茬乞丐模样的男人和白皙可爱"瓷娃娃"联系在一起,含糊道:"应该......没人胆敢冒充亲王吧......"
何况是被通缉的亲王。
赵希微走进来的时候,只觉得帐中静了下来,那主帅席位上孔武有力的无脑将领瞪了他好久才挤出一句话来。
"末将是威虎将军贾中承,见过王爷。您......最近过得可好......"
"如你所见......"赵希微偷偷地抓了抓手臂,有点痒。
"真是没想到......" 贾中承还在瞪他,似乎想从赵希微身上找出一星半点和"瓷娃娃"相关联的东西,可惜他的眼睛都瞪得快掉出来了还是没找着。
"你也惊叹我的适应能力吧,"赵希微颇感自豪地一笑,打断他的话,"不过,现在首先要做的是......"
他的语调毫无起伏,冰冷却异常有自信,让贾中承决定忽视他的外貌,将他认定为自己政治生涯的救星!
"是,现在首先要商定的是退敌大计!"贾中承忙热情地把赵希微拖到地图前面,秉着烛,挤出谦卑的笑容来。
赵希微转过头看着那小兵说:"你们这里还有军粮吗?"
"粮草自然有,可以吃半个月!"贾中承激动地说。
"那就好。"赵希微笑了,虽然他满嘴的胡子看不出嘴巴动没动,但是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却透着笑意。
贾中承心中一阵激动,他从他的眼中看到的是智慧、是气魄、是必胜的信心!
他激动地捏紧了赵希微的手说:"王爷,我的人马全给你调配。"
"很好!"赵希微笑意更浓,他挣脱贾中承的手,絮絮叨叨地吩咐那个小兵,"去煮点饭,多炒几个肉菜,宰只鸡弄条鱼,当然青菜也不能少,再去烧点热水,准备套干净的衣服,最好是丝的,还有把床铺舒服一点,一床棉絮不够软,最好垫两床......"
......
第 1 章(4)
"王爷,恕我直言,为今之计,最先要考虑的是如何保护疆土和将士们的性命吧!"贾中承突然义正言辞地说。
赵希微愣了一下,缓缓地击掌,笑着用夸赞的语气说:"好好好,没想到你还有如此救国救民的心。我还以为你盘算着让我出主意击退了敌军,然后将我抓去领赏银呢!"
一句话正好点中贾中承的心事,让他顿时变了脸色。
"我不是因为脑子笨才被通缉的。"赵希微一眼瞟见几上放着的几个梨,拿起一个咬了下去,顿时觉得整个心都甜透了,幸福啊~~
"你想利用我,那就得先孝敬我、伺候我,等我心里舒服了、高兴了,自然会帮你出谋划策。"
"你!"贾中承气得满脸通红,他怎么说也是个将军,怎可能受得了如此的羞辱。
这种时候,先动怒的那一个也就输了。
"你什么你!就凭你也想把我抓到京里去?"赵希微冷笑,"自不量力!"
帐中静了下来,赵希微这边咬着味美多汁的大鸭梨"咔擦咔擦"直响,贾中承那边则磨着牙发出"咯~~咯~~"的声音。
小不忍则乱大谋!
"王爷," 贾中承暂时咽下了胸中的那口恶气,恭敬地说,"水已经烧好了,我看您还是先沐浴更衣吧。"
赵希微哆嗦了一些,斜眼看他,如果不是牛高马大的样子,他这幅谄媚的模样倒像极了宫里的太监。
两个小兵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拉起一块白布在军帐中隔出一间浴室来。
解了身上的破布,走近浴盆,赵希微对在外候着的贾中承说:"你就趁这段时间给我讲讲双方的情况吧。"
"是。"
雾气散去,爬到浴盆边上一看,赵希微吓得往后仰了一下,一边抚摸着胸口一边再度探头过去。
这人是自己吗?半年没洗澡就这样的效果?乱七八糟的头发和胡子盖了一脸,连眼睛都难以寻到,难怪那么容易就可以混出城门!
伺候他的小兵倒是见怪不怪,因为当兵的也有几月不卸甲的时候,费力地帮他洗干净一条胳膊,盆里的水就变浑了。
贾中承在外面絮叨着军情,和在村里遇到的那个庄家人说得差不多。只是敌军只有一万人,就能将贾中承带领的五万军队堵截至此杀成如此惨状,自己却几乎没有什么损失,是赵希微无法预料的。
浴盆里水又浑浊起来,赵希微自嘲的笑了笑,以前哪里想过有一天,为了一餐饱饭,有床有褥睡,居然要趟进这么浑的水里。
帮他洗澡的小兵嘴上渐渐有了笑容,更加勤快的换水去了。
"对方带兵的将领是谁啊?"
"是巫朔漠。"
"哪来的小卒子?"赵希微摸了摸刮干净的下巴,这样清爽多了。
"十年前北雁国发生政变,大将军巫鹏篡位称帝,巫鹏没有孩子,那个巫朔漠就是他的养子,此人十六岁就能独自带兵,为人阴险、诡计多端,现在已是小有名气,并不是无名小卒。"
"莫非先宣战的是我们?"赵希微穿上小兵送上来的蓝衫,那孩子已经笑做一朵花似的,像对待精致的艺术品一样,细致地帮他系好腰带,整了几次才满意。
"我们和北雁国已经和解,怎么可能看着对方的武将乱国而置之不理呢?理应主持正义。"
"正义?"赵希微冷笑了一声,"都是朝廷中的人何必说这种虚的,以前的那个北雁王难道是什么善人不成?我看他活该倒台,皇上听了谁的话做出此等草率的决定,过去那么多年吃北雁国骑兵的亏还没吃够吗?这才消停了多久,就犯老毛病?"
"这......"几句话问得贾中承无言以对,越发觉得这个梁王不好对付。
洗干净的头发没办法立刻干透,小兵帮他梳理好后披在肩上,又退后了几步欣赏了一下,兴奋得面泛红光。
赵希微倒是见怪不怪,叫人撤去了白布,正好瞥见袖子上粘了些灰尘,于是随手掸去。
贾中承愣了一下,他不知道一天之内要因为同一个人的相貌惊讶两次,当赵希微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