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与中原的交界处坐落着西北方最大的城市长陵。出了北门,穿过一个小山谷,就是进入西疆的必经之途长陵古道。边关风景迥异,没有青山绿水,辽阔的平原一望无际,莽莽苍苍。秋天不是商旅往来的季节,听潮一路行来,只看到几支稀稀拉拉的商队。眼见太阳就要落山了,他加紧打马奔驰,终于在黄昏时分,看到地平线上露出了城郭的一角。
"听潮,你让我多等了半日,也太叫我失望了。"一个清越的声音凝成一线,穿透风沙,从极远的某处直传入他的耳中,如一记重锤击在心上。听潮提缰勒马,前方百步之外停着一辆马车。从他听见声音到这里,足有一里地,显然对方的眼力和武功俱是绝佳。但他心慌并不是为这个。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将墨绿色的绣帘掀起,暮色照进车中,一个清瘦的身影探出来。阳光沿着他的玉冠、黑发、衣领延伸到全身,然后暗影里的那张脸终于缓缓抬起。那是一张韶秀的容颜,清减了许多,颇见风霜之气,依旧澄澈明净的眼眸,让人想起烟波江的山水。
"小颜......好久不见......你可还好?"听潮的语声微微颤抖,两年来心里无数次奢望似的设想过相逢的情景,然而真的相见,心头却是五味杂陈。
"承蒙挂念,一切安好。"颜瀛的声音,无波无痕。听潮看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容,心间一空,满腹的话语竟是无从说起。
两人在入夜时分赶到了望安,一乘车,一骑马,一路上再未有一句交谈。次日清晨颜瀛就离开了客栈。中午一回来,匆匆吃过午饭,他就拉着听潮出了城。
"连城在西疆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于前日返回,下午将经过这里。"颜瀛领着听潮到了望安城外半里的一个小村落,在村口新开的小茶寮里坐下。掌柜的老人须发花白,自称姓葛。颜瀛仔细地观察着四周,用仅两人之间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打算那时动手。"
"嗯。"听潮自重逢以来一直心神不属,随口应了一声。
"连城没有带任何护卫,身边只有一个人,"颜瀛斟酌着该如何表述那人的身份,思索片刻终于放弃,"反正他不会武功,可以不必在意。"
"嗯。"听潮仍旧是失魂落魄的样子。颜瀛脸色一沉,拇指轻挑,长锋铮然出鞘!"你再这样子很快就可以害死我了!"他言辞狠厉,声音却是低沉。听潮本能地一偏头,滑出鞘外的一截剑堪堪擦着皮肤而过,架在了他的颈间。三魂七魄在对上颜瀛冷锐的眼神时骤然回归体内。他可以无视自己的鲜血,却不能不顾惜颜瀛的生命。
颜瀛收剑,谨慎地扫视周围,午后行人寥寥,连开茶寮的葛老汉自己都伏在案边睡着了,应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听潮低声道:"对不起。"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句话勾起了什么,有一瞬间,听潮好像看见颜瀛脸色突变苍白。但他立刻认定是错觉--颜瀛的神色分明还是如古井一般沉寂。听潮不自然地一笑:"今天这村里似乎多了很多人。"
颜瀛点点头:"这么一个小村子里,居然冒出这么多江湖人......"
"路上的四个人应该是新手,那个年轻人都从村口进出三次了。"听潮以眼神示意,"会是连城的人吗?"
"连城非常自负,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的身边没有影卫,这些人只怕是......"颜瀛将茶举在唇边浅浅啜了一口,乡野粗茶,味淡而劣,不过他此刻心思全不在茶上,也就不以为意。听潮不敢打扰他沉思,又怕再看下去心绪起了波动,于是转头漫不经心地望着村道。
隐隐有一阵车马的铃声、蹄声,混杂着人声传来,听潮目力耳力均是极好,警觉地抬头。过了半晌,一队七八个人的商旅向村里行来,也进了茶寮休息。颜瀛和听潮坐在最角落,剩下的三张桌子则被他们占去了两张。
颜瀛细长的手指在桌上虚无地划下"十二"两字,这不是比武较技,他没使力,桌面一丝痕迹都没有。听潮点点头,用细如蚊呐的声音问道:"除了你们,还有什么人要对他下手?"那两桌的商人说笑得正热闹,纵是颜瀛听觉灵敏,也只有这么近才听得清楚。
颜瀛又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听潮身形一震,差点惊呼出来。颜瀛冷笑道:"你以为这次这次要除掉他的是谁?什么四大家族,什么东宫太子,没他的意思,谁有这么大胆量?"
"那我们要怎么做?"听潮的脸色迅速平定。
颜瀛不答,端起茶来,可甫入口,就拧起眉头放下杯子,几乎要把那难以下咽的茶水吐出来,忽而却又展颜一笑。听潮觉得灿烂的阳光相形之下都黯然失色,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我想他家的茶,应该要好喝得多吧?"
听潮的眼睛亮了。
□□□自□由□自□在□□□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直闭目养神的颜瀛忽然睁眼往村外望了望,和听潮交换一个眼神:来了!
过不多时,就见两个人风尘仆仆地走进茶寮。后面的一人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袍,戴了顶很大的箬笠,又是低着头,只露出尖尖的下颌,相貌在阴影里看不清。他身形极瘦,走路时竟有几分弱柳扶风的味道,敝旧衣裳外的脖颈和手的皮肤异常白皙,强烈的反差衬出一种别样的寥落。另一人浓眉凤目,宽额隆鼻,形貌堂堂,眼中神光内敛,虽是褐衣平民打扮,却掩盖不了浑若天成的王者之风。颜瀛眼光猛然收束,这人正是他们要等的--布衣侯连城!
茶寮很小,连城和那名白衣人坐在仅剩的一张空桌上。连城环视四周,眼光在落于颜瀛身上时微一凝滞。听潮以为他看出了什么,却见颜瀛面有愠色,神情怪异。听潮再回头看连城,才觉他眼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令他心头无端升起一股怒意,连自己都不明所以。
葛老汉年纪虽大,但手脚利落,不一会儿,一壶茶和几盘茶点就送了上来。那白衣人端起茶杯只沾了沾唇就放下了。连城莞尔一笑:"都出来这么久了,还是喝不惯?唉,真是不该带你出来。"听潮第一次听到这个威名震天下的军神开口,却是如此温柔平和,不由得有些错愕。
"这也叫茶?我宁可渴死,也不喝这样的浊水。"那是个男子的声音,但清润如玉。
另两桌的商旅从连城刚进来时就起了争执,有几人的声量越来越高,最后竟是拍案而起,动起手来。颜瀛冷眼瞧着,听潮已不禁轻笑出来:"谁想出这么拙劣的把戏的?真是丢杀手的脸!"
一切果然如他们所想,两人舞刀弄枪地打了起来,一人满头大汗地居中调停,其余人向一旁退开,却不约而同地靠近连城那桌。连城皱了皱眉,起身将白衣人护在身后。那边打得难分难解的两人中,一人忽一扬袖,两道白光射出,另一人回刀击飞,两枚银针转向后,不偏不倚直取连城双目而来!
暗器发出时,另外六人亦动。连城冷冷一笑,大喝一声,银针为气流所阻在空中停了一停。他左手轻弹银针,立时有两人兵器落地,抚腕痛呼;同时右掌推出,刚猛无匹的气劲迫得所有人退开一步。他左手发针伤人后并不撤回,而像是骤然长了数倍,扣住最近那人手腕一折,抢过他的大刀。四周杀手环伺,竟无人拦得住他这劈手一抓!听潮此时才明白为何云英夫人会执意阻拦--连城确实是他平生仅见的高手!他与颜瀛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深隐的忧虑。
八个杀手转眼间或死或逃,连城抛开刀,转身对白衣人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可有受伤?"
连城笑道:"这等小贼哪里伤得了我?"
他从柜台后面扶起浑身如筛糠般抖个不停的葛老汉,道:"老人家莫怕,这是几个马匪假扮成商人打劫过往的行人,已经被我杀了。"葛老汉受惊过度,好像一句都没听见,兀自发抖不休。连城极有耐心地安慰着他,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塞进他手心里。
"爷爷,爷爷!"稚嫩的童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几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一身灰泥从村外跑进来。一个红衣小童冲进茶寮,白衣人要拦已来不及,孩子一见满地鲜血死尸,惊骇莫名,张大了嘴,却叫不出声来。白衣人蹲下身遮住他的视线,轻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哄着,小童呆立片刻,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眼前的情景非常自然,却隐隐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一股强烈的不安袭上颜瀛的心头,他霍然起身,如疾风般掠过,要将连城拉开。
连城想也不想,反手一掌击出,颜瀛不敢硬接,飘然退开示警:"小心他手上有刀!"然而还是太迟了,连城感到腹上一痛,疾退之际一掌印在葛老汉胸口。老人如断线的纸鸢飞了出去,一柄小刀从他指间落下,闪着冰冷的寒光。尽管连城应变奇速,这一刀仍然伤得极深,鲜血不住涌出。
与此同时,听潮身影瞬动,一把将小童从白衣人怀中扯起,出指如电,封住了孩子周身大穴。"你做什么?"白衣人一惊,厉声问道。听潮不答,将小童袖子捋起,一柄无鞘的小匕首"呛啷"一声落在地上。那个孩子一脸乖戾,土灰下隐有皱纹,分明是个侏儒!
白衣人身体一震,侧头见连城受伤,急忙扶着他在一旁坐下。连城自行封穴止血,抬头却看到白衣人背对着他解开了外衣。他大惊失色:"君怜,你做什么?"
"乱想什么呢?"白衣人瞪了他一眼,"看来伤得还不够重!"他从内袍上撕下一片布小心地替连城包扎伤口。内衣的布料自然要比外衣柔滑干净。连城微笑道:"还是你细心。"笑容还未敛去,就因为伤口的剧痛而僵在脸上。
"堂堂天下兵马大元帅,也怕这点小伤?"君怜压低声音调侃道,手上的动作这才放轻。
葛老汉一动手,那几名化装成小童的侏儒杀手就从茶寮外扑入。听潮长剑一展,意态从容,伟岸身姿与森寒杀气合而为一,冷峻凌厉。颜瀛身法奇诡,剑招繁复华丽,愈发显得其人秀逸洒脱。连城眼中颇有赞赏之意。
"这两人,一者如初发之春树,一者如高岭之冰雪,不知侯爷看上了哪一位?"
连城听出了君怜悠闲语调下的细微波动,笑道:"你想得太多了。"
"是吗?"君怜冷哼了一声,"不过,他们来路不明,如果也是杀手......"
"看武功路数,一个是凌波洞天的,一个是颜家的,似乎和这些杀手不是一路。"连城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其中一人如白鹤般出尘的身影,"再看看吧。"
"侯爷真是伤得不够重啊。"君怜微微一笑,暗影里玫红色的唇角弯起,绚烂的光彩流溢,如明月破云而出,丽色不可方物。
听潮与颜瀛以寡敌众,初时尚是平手,几十招过后渐感处处受制。那些杀手共有六人,看似出招散乱,却彼此呼应,隐有阵法。而且专制下盘,侏儒身材反有助益。两人看出阵势并未完全发动,但只要己方稍有阻滞便成危局。对方武功最高的是一名使剑的中年人,也是阵法枢纽。颜瀛使了个眼色,听潮阻止不及,他已展动步法斜飞了出去,身影辗转飘荡。杀手们以为他要逃脱,攻势加剧。他的剑路骤变跳脱飞扬,以快打快,令人眼花缭乱。剑术更高的听潮独对那名杀手,那人心知不是对手,只取守势,剑影织成一张绵密得水泼不进的网,听潮强攻不下,心中有些焦躁。
他们以险斗险,稍有不慎非死即伤。其实双方目的相同,走到这一步实在是始料未及。连城看出他们的意图,缓缓起身,身上衣裳无风而动。君怜要拦,他从容地一摆手:"无妨,这点伤还不碍事。"
颜瀛连破了几记重手法的攻击,内息终于再也接不上来,只能靠轻功勉力挥剑格挡,不防一道凛冽的刀气正中胸口,呕出一口血。千钧一发间,一个褐色的影子强行冲入战团,大袖一挥将颜瀛送出重围。连城掌势不收,中途转向,左右分摆,挡下了其余攻击。
颜瀛胸中如翻江倒海,脚步虚浮,连城急急抽身扶住他,发觉有寒气外溢,他的身体冰冷异常。连城搭上他的手腕,问道:"你曾经受过内伤,损伤了心脉?"颜瀛嘴唇发颤,毫无血色,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连城皱眉道:"这道刀气只怕要引动旧伤......"颜瀛浑若未闻,只是关切地注视着战局。听潮以一敌六,虽然对方阵势全乱,但也应付得有些吃力,衣上溅血,已受了伤。
连城叫道:"君怜!"
白衣人快步走了过来:"放心,我会守着他的。你也受了伤,千万小心。"连城点点头,再不迟疑,飞身援助听潮。君怜托起颜瀛的手臂,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么冷!"颜瀛清秀的面容微微抽动,眉上竟似结起了一层薄薄的霜。
"还真是冰雪之姿呢。"君怜深深地望进颜瀛清冽的眼睛里,声音幽幽的,似是自言自语,"很久以前,我也有过一双这样的眼睛。"
寒意蔓延入骨,颜瀛意识逐渐涣散,努力想看清楚,然而君怜的脸始终隐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颜瀛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一间雅致的屋子里。晨光映在壁柜里的景泰蓝花瓶上,折射出迷离的色彩。颜瀛勉力支起身体,头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房门推开,颜瀛抬起头,是连城端着一碗粥进来了,心中泛起一丝细微的失望。
"我不过出去热碗粥的功夫,你就醒了。"连城在榻边坐下,"你的伤已无大碍。不过旧疾复发,虽然能以内力修为补救,但以后恐怕冬日里咳疾缠身,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不能不说是件憾事。"
颜瀛抿着唇,看不出悲喜,"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自己的伤势。我在两年前胸口受了一掌,没有好好调养,阴寒之气郁积于心肺不散,遂成隐患。如果不是有人运功助我疗伤,也许已经冻死了。"他脸上露出诚挚的感激,"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连城洒脱一笑:"你也救过我,何须言谢。你昏迷了三天,一定饿了,先喝点粥吧。"他用小勺轻轻搅动碗中,吹散热气。颜瀛想不到他要杀的人身份尊贵却会亲身服侍他,大感不安,挣扎了几下,但全身无力,只能任由连城一勺勺将粥送入口中。
"听潮呢?"
"他受了伤,又死活非要照顾你。昨天晚上,我怕他身体支撑不了,就点了他的睡穴让他休息去了。"热气让连城嘴角的笑意变得模糊,"他已对我说了你们的事。天下第一堡颜七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材。"
颜瀛心中暗惊,又不好多问。连城一碗粥喂完,道:"如果不饱,我再去添一些给你。"颜瀛摇摇头:"不必了,多谢。"连城将空碗随手放在桌上,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身材高大,将床前的光线挡去大半,灼人的目光隔着空气和衣裳也能感觉到热度。一丝莫名的愠意涌上,颜瀛勉强笑了笑:"阁下还有什么事?"
"颜公子就一点都不想问我是谁,这是哪里吗?"
颜瀛莞尔一笑:"看此室布置器用,清雅精致,当知主人不俗。观阁下武功惊世,言谈举止温文谦和,而又豪气内生,如此风度,西疆除了布衣侯外,还有何人?"
连城大笑起来,"连某不过一介武夫,如何当得起这般盛赞?"他洒然地起身,"颜公子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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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听潮过来看颜瀛。听潮一合上门,颜瀛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怎么对连城解释你我的身份的?"
"连城何等眼力,我只能如实说明,"听潮无奈地一叹,"不过我说我们打算去大雪原,刚好途经此地,路见不平才出手相助。他好像信了。"
颜瀛沉吟片刻,叹道:"眼下也只能当他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