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钏儿道:“难道妈要用它做装裹?还是想叫姐姐来生投胎,断子绝孙?衣裳好不好,体面不体面,得看什么时候给!不过几两银子就能尽了主仆之情的,何苦穿了叫姐姐走在路上不踏实?从前没穿过她的新衣服,死了也不必穿!”
白老媳妇素来听这个女儿的话,虽然不舍,仍是应了,出去请僧众超度金钏儿。
玉钏儿一面将红绢和红布裁剪开来,一面流泪,絮絮叨叨地道:“姐姐你好好儿地上路罢,谁是谁非我都记着呢!谁叫我们都是丫头,生死不由自己,再怎么伤心也不能表白出来。赶明儿,你投个好胎,哪怕是家徒四壁,也别做这任打任骂不得自由的丫头!”
又哭了一会子,忽见小丫头在门外招手,玉钏儿便走过去问道:“你过来做什么?还是有什么事儿?”
小丫头跑得一脸是汗,道:“宝玉被老爷打了一顿,太太屋里已经乱成一团了,彩云和彩霞叫姐姐回去主掌事务。”
玉钏儿闻得宝玉挨打,登觉心胸大快,自思量一回,冷笑道:“太太许了我的假,我姐姐还尸骨未寒呢,一身的晦气,回去做什么?岂不是冲撞着了?她们难道不能管?”
小丫头急哭了,道:“好姐姐,你快些回去罢,晚了,我又要挨骂。”
玉钏儿却知道彩云彩霞皆和赵姨娘好,王夫人并不放心,是以要紧金银东西都是金钏儿管着,金钏儿出去后又让自己管着,虽然不愿,也只得过去。好在此时已经有些远近亲友过来了,玉钏儿跟母亲说了几句,方换了衣裳到上房来。
彼时王夫人不在房内,却在贾母房中,正给宝玉治伤。
及至玉钏儿到了贾母房中一问,宝玉又被送回怡红院了,贾母王夫人并薛姨妈宝钗湘云等人都去了,只得又过去,到时又已经散了,袭人正在给宝玉收拾。
袭人早叫了小厮来问明白,方知今日贾政打宝玉,一则金官之故,二则金钏儿之死,正伤心,此时见到玉钏儿,自然没好声气,便道:“你来做什么?”
玉钏儿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来找太太,你道我来找宝玉不成?”
袭人听了,不觉涨红了脸。
宝玉面白气弱,见到玉钏儿,思及金钏儿之死,早已五内摧伤,益发悔恨不已,忙道:“玉钏儿姐姐坐。”偏这是袭人正在给她褪中衣,略略一动,宝玉便觉得疼痛难忍,哎哟一声,袭人忙住手,随后不理玉钏儿,三四次才给宝玉脱下中衣。
玉钏儿脸上犹带怒色,也不理宝玉,抬脚就走,偏这时,闻得说宝姑娘来了。
玉钏儿只得住脚,垂手而立。
袭人也知道来不及穿中衣了,忙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遮盖住下面。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也不看别人,只对袭人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给袭人,又问宝玉可好些。
宝玉一面道谢,一面让座,一时也无暇顾及玉钏儿了。
听得宝钗关切心疼之语,十分亲切稠密,偏此时又不往下说,娇羞怯怯,难以形容得尽,宝玉正自神魂飘荡,玉钏儿心中冷笑一声,想到宝钗安慰王夫人所说的话,忽而含笑开口道:“宝姑娘真真记挂着宝玉,若不记挂着,何苦亲自托着这一丸药过来,怕是人人都见到了罢?怎么不拿个匣子装着,也不怕这日阳儿晒化了它?”
说毕,笑着出去了,仍在王夫人房里当差,丝毫不在意这话会带来何等结果。
宝玉挨打这样的大事,哪里瞒得过外面,不过一二日,但凡知道也都知道了,且连那挨打的缘故也都知道,不过是流荡优伶,淫辱母婢等语,有笑的,也有乐的,也有可惜的,远近亲友齐齐打发人来探望、送药等等,绝口不问挨打之由。
琳琅随着众人一般,也预备了些上等棒疮药,和几样鲜果送来。
别人犹可,唯有玉钏儿私下再三道谢。
琳琅去王夫人房中时,玉钏儿来迎,琳琅见到她,不免想到金钏儿,暗感凄然,遂携着她的手,低声道:“你千万节哀。”
玉钏儿不觉红了眼眶儿,却不敢哭,轻声道:“我记得呢!多亏姐姐给的料子首饰,我姐姐走时还算体面。”
琳琅攥了攥她的手又松开,也不敢表露太多。
到了王夫人房里,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扇子,屋里虽然放着冰块,也甚是凉爽,奈何她面带疲惫之色,琳琅瞬间便觉得她苍老了好些。
见到琳琅,王夫人笑道:“你来了。”
琳琅忙道:“听说宝二爷惹怒老爷挨打了,可巧我们家有上等的药,拿些来。”
王夫人叹道:“难为你有心了。”遂命玉钏儿收了。
琳琅笑道:“过两日我们要回山里避暑呢,怕要有一阵子不得来给太太请安了。”
王夫人听了,道:“是了,山里比城里凉快,你家里有老有小,自然该留意些。倒是我记得你说过,老圣人叫你编的花儿可都得了?不若进上后再回去。”
琳琅忙道:“正有此意,已经差不多了,还剩一盆石榴花树,过几日也就得了。”
王夫人点头不语。
一时也无话可说,琳琅陪着她说了些家常话,又往贾母房中去,略坐坐也便回去了。
其间琳琅并没有问及金钏儿。
她知道,这是家丑,家丑不可外扬,纵然她曾是王夫人的心腹,也不能自讨没趣。
她越发看得明白,王夫人身边,四个大丫头,金钏儿去了,彩云偏着赵姨娘和贾环,常偷拿王夫人的东西给他们,赵姨娘也爱重彩霞,如今只剩一个玉钏儿,纵然因为是奴才不敢说什么,可是,怕也跟王夫人离了心了。
琳琅不禁深为忧心。
作为主母,身边丫头不和自己同心,也着实太可悲了些。
琳琅心里为王夫人想了几个法子,为今之计,最好的法子便是重新挑选调教丫头做执事丫头,打发三人出去,她虽和玉钏儿情分好,再好,也好不过王夫人。
只是如今金钏儿才去,王夫人日后势必要将金钏儿的月例给玉钏儿,目前并不好提。
略等等再说罢。
琳琅先忙着编好石榴花树,红花绿叶,鲜亮非常。她共计编了两盆牡丹、两盆石榴,两盆岁寒三友,两盆松鹤延年,数日后又重新打理了一番,叫人送至六尚局,并禀明缘故。
第93章 093章:慕虚荣举荐巧金匠
琳琅想了想,又觉得太单调,遂又添上几个手编笔筒、诗筒、绣球、花插等别致之物。
六尚局忙送了进去,至晚间有太监来杨家传圣母懿旨:“公主郡主们甚是喜欢,云诗筒、花插两样最好,其上山水秀雅。”又将所赐之物送与琳琅,却是彩缎四端,腕香珠四串,芙蓉石戒指四个,宫扇四柄,各色宫花十二对,皆系几位公主郡主所赐。
琳琅谢过,太监方领茶而去。
翠儿等见宫里赏下东西,齐来贺喜。
琳琅笑道:“先收拾东西罢,明儿咱们就回山上去,那里凉快些,也少些是非。我想虎哥儿了呢,如今天热,也不知道有没有好生吃睡。”
翠儿道:“有老太太呢。”
琳琅点头一笑。
一时换了衣裳在院里乘凉,琳琅吃了一块西瓜,忽然问刘二家的道:“上回我叫你打听的金匠,打听得怎么样了?”
刘二家的忙笑道:“已经打听明白了。工艺最好的金匠是城东的邢金匠,累丝、折丝、镶嵌等工艺样样精巧之极,现今开了一家金店,不大,但工钱要得却比别处高些。因他家贫,又无靠山,是以只能靠给平常人家打些首饰度日,大户人家他是沾不上边的。”
像诸王府和荣国府这样的王府公侯府第都有得用的专门负责打首饰的能工巧匠。
琳琅忖度半日,道:“叫你男人去请了这金匠来,就说我要打一批首饰,拿些样子款式来我瞧,不但要看册子上画出来的,也要看实物,要最好的。”
刘二家的答应一声,出去告诉刘二,果然去请了邢金匠来。
虽说琳琅在山上出门来往并不十分避讳,也常见到那些兵士,在乡村亦然,但在京城倒还是很注重,以免叫别人觉得不像,遂在里屋翻看邢金匠带来的首饰款式样子和锦盒里的首饰,刘二陪着邢金匠在前院偏厅里吃茶说话。
刘二家的笑道:“邢金匠说,今儿个他把金店里的镇店之宝拿来了。”
琳琅细细看了半日,虽说都不差,却并不中意,最后选了一套累丝金凤镶红绿蓝宝石的头面,五根凤尾每一根皆以金丝编得精细别致,尾上镶嵌着的红绿蓝三色宝石绚丽夺目,凤嘴里衔着一串珍珠并一颗水滴红宝石,端的精巧绝伦。另外配着一对累丝金凤翅回环以红宝石雕花扣住的镯子,一对金凤坠子,那凤编得皆是活灵活现。
刘二家的忙道:“这便是他说的镇店之宝。”
翠儿等咋舌不已,道:“好精巧,这样的人,还没大户人家肯叫他打首饰?”
刘二家的听了,笑道:“邢金匠脾气刚直,不肯奉承那些大户人家出来办事的下人,不肯给他们回扣,所以白辜负了一门好手艺,没大户人家肯找他。因此只靠给寻常百姓炸金饰打首饰度日,但一般的百姓谁愿意要那等好精巧工艺?付不起那工钱,他一年能赚二三十两银子已经是极好了,管着一家子七八张嘴呢!”
琳琅端详了好一会,并不比她的累丝金凤差,甚至更见精细,宝石的成色也还算匀净,不觉十分喜爱,爱不释手地把玩了片刻,道:“你去问问他,多少银子肯卖。若他愿意卖,我不但打一批首饰,还会给他介绍个大主顾。”
刘二家的去了,少时回来道:“邢金匠说,承惠奶奶四百两银子。”
琳琅笑道:“这头面用的金子重量不过七八两,珍珠宝石约莫三百两,没算工钱?”
刘二家的陪笑道:“倘若奶奶叫他打一批首饰,再给他介绍几个大主顾,自此立身扬名,可比这几两工钱强得多。”
琳琅微微一笑,叫翠儿道:“把玉菡给我的那金元宝拿两锭来,再把装着珍珠宝石翡翠玛瑙的匣子一并拿来。”
又叫刘二家的叫邢金匠来,隔着帘子,道:“一会子我给你一百两金子,四十两是这头面的钱,下剩六十两你都给我打首饰。打两套累丝金凤的头面,连带手镯、戒指、耳坠子,一套点翠嵌宝石,六七十岁老人家戴的,厚重些,一套我戴的,编得轻巧别致些。下剩的再打四个项圈,都要累丝的,或是攒珠,或是点翠,或是嵌宝,你自己做主,必要轻巧,该镶嵌的珍珠翡翠玛瑙宝石我都预备着呢。”
邢金匠听完大喜,忙道:“便是两套头面四个项圈做完了,还剩下许多金子,奶奶还打什么,只管吩咐。小的盘曲、掐花、填丝、堆垒、织编等工艺样样都做得。”
琳琅估算了一下分量,便笑道:“你拣你最拿手的做来,我戴出去才好跟人说你工艺精巧不是?下剩的再做四副花式宝钗并腕镯戒指,春乃兰,夏系莲,秋日海棠,冬日梅。若还有得剩,便编些双龙抢珠的戒指。”
邢金匠连连答应,道:“每套头面八两绰绰有余,二八一十六,项圈最多不过六两,四六二十四,花式首饰每一副五两足矣,四五二十,整整六十两,但这是估量,最后金子必有所剩,戒指一个分量不足一钱,也能得三四十个。”
琳琅道:“既这么着,你尽心而为。工钱,自然按你们行规,是多少?”
邢金匠忙道:“别家是按二成,小的这里是按一成。”
琳琅倒是一怔,笑道:“难为你们如此厚道。我要的首饰明儿都做完了,我便付你一百两的工钱,若我觉得好,额外还有赏。”
邢金匠自然满口答应,做完这次的活儿,赚的是他以往二三年才能得的总数。
少时,翠儿捧着两个锦匣出来,打开与琳琅看,一个里头放着一对金元宝,另一个匣子里装着历年来积攒的各色玛瑙、翡翠和各色珍珠、宝石,珍珠宝石的数量虽不甚多,却也够打好几套头面出来了,都是从前蒋玉菡唱戏时得的,送给她打首饰,一直没动用,翡翠倒多些,有鸳鸯送的,也有杨朝宗打仗时得的,琳琅便嘱咐邢金匠用来做戒面。
请了中人,立了契约,邢金匠便带着金珠回去,琳琅只把画着首饰款式的册子留下了。
次日琳琅梳妆时,便道:“戴昨儿买的那套首饰。”
翠儿闻言甚奇,道:“奶奶家常不是佩戴玉饰绒花么?怎么忽然戴这么累赘的东西?”
琳琅莞尔道:“你只管拿出来,只拿金凤即可,再配上戒指,余者都不必了。”
秋菊也甚是疑惑不解。
翠儿虽然满心疑惑,但素来听话,忙小心翼翼开了匣子,取了那累丝金凤来,绾在琳琅高髻正中,理顺凤嘴里衔着的珍珠,垂到额前,倒愈发显得明艳绝伦。
琳琅又叫秋菊拿出那件白底红花的衫子,系着茜香罗裙。
待穿戴妥当,即刻启程上山。
一路上果然引得诸多注目,许多人都笑道:“你这衣裳好,配的首饰也好看。”
琳琅谦逊一番,方回自己家。
虎哥儿正蹲在门口树下看蚂蚁搬家,只二妞在一旁看着。
见到琳琅回来,光彩夺人,虎哥儿慢慢站起来,大叫大嚷地扑了过来。
琳琅多日不见儿子,自然十分想念,接住他沉甸甸的身子,一手扶着他,一手拿手帕给他擦汗,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太婆婆呢?”
虎哥儿一头往她怀里钻,朝外面胡乱指,道:“姥姥家。”
琳琅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笑道:“你这孩子,难道不记得姥姥家了?”
虎哥儿才不理,一个劲地要抱。
琳琅抱他在怀里,虎哥儿不断伸手去抓她额前垂着的珍珠。
琳琅往后微微仰头,道:“再抓,可不疼你了。”
虎哥儿撅嘴道:“妈坏!”
琳琅叫翠儿先进屋安置东西,自己拿了一把扇子逗虎哥儿在门口顽,又看了一回蚂蚁搬家,才起身,正要进门,便听虎哥儿朝身后一指,道:“婶!”
琳琅转过身来,只见陈安人笑吟吟地走过来。
琳琅眉头轻轻一皱,没有说话。
陈安人眼光在琳琅头上一溜而过,笑道:“我有话跟你说呢!”
琳琅已猜得她来意,心中冷笑一声,便往屋里走,道:“有什么话,进来说罢。”
进了堂屋,才落座,二妞还没倒茶来,陈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道:“你头上这金凤真别致,竟是我没见过的,明儿你借我戴两日可使得?”说话间,充满了十分的羡慕之意。
琳琅并未答应,只问道:“你上回借我的镯子呢?”
陈安人忙忙地从手腕上褪下来,放在桌上。
秋菊上前拿过来,细细端详一回,呈给琳琅道:“奶奶,我瞧着倒像是变形了似的。”
陈安人登时紫涨了脸。
琳琅也没看向镯子,只剥了个果子喂虎哥儿吃,又让陈安人,口内慢慢地笑道:“陈安人是什么人?最是小心不过的了,怎么会把我的首饰弄得变形?别是你看错了罢?”
秋菊道:“我怎么能看错?我记得真真儿的,上回拿出来时,孔雀纹还是对称的,金丝雀纹编得也十分清晰别致,如今一看,另一个镯子还罢了,这一个镯子上的雀尾已经模糊了,像是多了个牙印儿似的。”
琳琅瞥了一眼,便知秋菊说的不错,看向陈安人的脸色,微微笑道:“陈安人必定不是有意的,金子本就软些,哪里耐得起牙咬手捏?也不知是陈安人家哪个孩子这样淘气,拿这镯子出气。也罢了,不过花几个钱,叫人熔了再做新的,横竖新的更别致。”
陈安人自然不敢说是自己这次戴着镯子回娘家时,遇到妹妹也回来,因吵了一回架,她吵着要自己戴过的金凤,又说父亲偏心只给自己陪嫁这样好的累丝金凤,但自己是借来戴的,哪里能给她,恨得她来咬自己的手,不妨咬到了镯子上,倒险些崩了她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