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贾政一想,满府里亲戚家的女孩儿未定亲,也只有宝钗一人了,况且金玉良缘的传言他也有所耳闻,宝钗性情也颇符合他之心意。
王夫人长叹道:“如今我也没合适的女孩儿说给宝玉了。”
贾政素来不管庶务,也不知府里已如江河日下,便点头道:“既然你说好,那便问问老太太,倘若老太太也愿意,就上门向姨太太提亲。”
王夫人听了登时喜上眉梢,点了点头,预备了一肚子的话好说服贾母。
不想贾母听完后,却沉默下来。
王夫人心里倒也不急,毕竟眼下合适的女孩儿非宝钗莫属。
过了良久,贾母才问道:“你看中了哪家的姑娘?”
王夫人陪笑道:“总得先看老太太的意思,我们的眼光哪里比得老太太?等老太太定了人选,后日进宫再请娘娘掌眼,若娘娘也中意,竟能给个体面也未可知。”
一旁邢夫人听了,道:“何必再往外找去?现成不就有一个?”
贾母不动声色,只问是谁。
邢夫人笑道:“除了薛家大姑娘,还能有谁?不说她家有百万之富,带上嫁妆正好也能贴补府里一些,免得咱们寅吃卯粮,为人又是极温柔和平,再没人比得上了。”
王夫人松了一口气。
虽说大房二房嫌隙日深,到底薛家也是邢夫人侄女的婆家,自然偏向些。
贾母疲惫地道:“看来你们都觉得薛家宝姑娘好?”
王夫人不敢点头,邢夫人却点头道:“可不是!金玉良缘可是天造地设的呢!除了宝姑娘,还能给宝玉说谁家的女孩儿?毕竟各家女孩儿早早就定亲了,哪里拖得这么久?况且宝姑娘生的日子也好,补天节呢,可见是有大造化的人!”
贾母却很忧虑,总记得宝钗卧室朴素一如寡妇之舍,怕带累了宝玉的命格。
最终,贾母仍旧没有应承,王夫人一时也无计可施。
琳琅听说后,暗暗感慨。
王夫人忍到如今,依旧对贾母无可奈何,贾母大势虽去,终究还是宝塔尖,只要她不愿意,按着贾政的孝心,王夫人便不能强行为宝玉定亲。
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为一个宝玉,婆媳私下争锋多年,到底也没什么意思。
二月十一日,是蒋玉菡和鸳鸯之女的满月,虽未大办,但作为姑姑,琳琅亲自过去了,送了一套衣裳,和一整套金项圈金手镯金脚镯金锁片。
鸳鸯也不推辞,笑道:“姐姐给你侄女取个名儿罢。”
琳琅熟练地抱着小侄女在怀,笑道:“叫玉菡给取,我虽是姑姑,可你们是父母!”
鸳鸯今日该出月子,不过按着琳琅的嘱咐,仍旧坐满四十天月子,因此也不出门,她倚着靠枕,笑吟吟地说道:“我和玉菡商议了,叫姐姐给取呢,好借姐姐的福气。”
琳琅失笑道:“我有什么福气?”
鸳鸯道:“姐姐还是没福的?都说你有福,借点子给我们丫头。”
琳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按面相上的说法,她唇上一点朱砂痣,也的确是蕴福之相,只得道:“既你们都叫我给小侄女取名,我取了,你们可不许嫌弃!”
刚进门的蒋玉菡和鸳鸯一起点头。
琳琅想了半日,道:“就叫雅福罢,横竖你们夫妻家业越发好了,也不能叫个粗名。”
鸳鸯听后,念了两遍,道:“雅福,既有姐姐读书识字的雅致,也有姐姐的福气,倒是好名字。就叫雅福罢,蒋雅福。”
琳琅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女婴,越看越爱,叹道:“都说女儿是娘亲贴心的小棉袄,我什么时候也有这么个闺女就好了,我每天给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教她读书识字,教她描龙绣凤,早早地给她攒嫁妆,长大了风风光光地嫁个好婆家。”
鸳鸯道:“我们倒想要儿子,要不,换个过子?”
琳琅笑道:“这哪能换?不拘男女,总是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们也不必学别人家重男轻女,一个聪明乖巧的闺女,比十个调皮捣蛋的儿子都强!”
小豹子坐在床上,见琳琅抱着福姐儿不松手,立马皱眉瞪眼撅嘴,道:“妈妈抱我!”
蒋玉菡一把抱他起来,放在肩头,笑嘻嘻地道:“舅舅抱你出去掐花给你妈戴好不好?”
小豹子长到如今,越发像琳琅,也和蒋玉菡有七八分相似,蒋玉菡简直把他当作了亲儿子一样,吃的顽的用的每日都送过去,小豹子见蒋玉菡和琳琅长得像,也乐得和他亲近。
小豹子骑在蒋玉菡后颈上,小手拽着蒋玉菡的耳朵,道:“去!去!”
蒋玉菡便笑着出去,随即传来一连串的笑声,清脆无比。
鸳鸯一听,笑道:“他们倒像父子两个。”
琳琅却道:“他们是亲舅甥两个,长得又像,自然亲近些。你这胎虽是个姑娘,也别急,岂不闻先开花后结果?你们还年轻呢。”
鸳鸯道:“他倒没急,只是我急了些,一想我们都不大,便放下了,横竖这儿女都是上天注定的事儿。不说这些了,姐姐,三姑娘走的时候,我也没能送她,如今听着,大观园里的姑娘姐妹们真真是风流云散了。”
琳琅将福姐儿放在她怀里,坐在床边椅子上,叹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随即,又说起宝玉的婚事。
鸳鸯不以为意,道:“这件事,老太太和太太私底下争了多少时候?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太太心里也明白,不然早早就定下林姑娘了,哪里还会悄悄儿地向林姑老爷提亲?只是老太太虽知这个道理,毕竟没瞧中宝姑娘,因此才不答应的。”
琳琅冷笑一声,道:“也不知道是谁配不上谁!十个宝玉,也配不上一个宝姑娘。”
鸳鸯如今当家作主,见识愈广,也不似在贾府里坐井观天,便笑道:“纵然你我明白又如何?老太太拿他当心肝儿宝贝肉,天底下谁都不及的,自然更挑些。”
琳琅不再言语,半日方叹道:“你瞧着罢,老太太不答应,太太总会有法子的。”
鸳鸯一怔,随即大惊,忽而失声道:“娘娘!”
琳琅缓缓点了点头。
鸳鸯见状苦笑,道:“倘若娘娘都愿意了,老太太必然是无法反驳的。”
正如她们所言,次日一早,王夫人便按品级大妆,进宫见元春了,先悄悄给了元春一些梯己银子,方说起家道艰难,又说起宝玉的婚事。
元春素与母亲亲厚,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一转眼,宝玉都这么大了,是该娶亲了。”
王夫人叹道:“珠儿那时考试,娶亲已算极晚了,如今宝玉也这么晚,叫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偏老太太既没人选,又不肯让我做主宝玉的婚事。”
元春会意,问道:“母亲看中了谁?”
王夫人说道:“还能有谁?除了宝丫头,别的我也看不中。都说是贤妻美妾,娶妻娶贤,宝丫头知书达理不说了,最要紧的是她能劝宝玉上进,不是那些调三窝四的人,她家又极富贵,也算门当户对,还能略解咱们家用钱之危。”
元春思忖半晌,点头道:“母亲考虑得极周全,过两日我下一道谕罢!”
王夫人欢喜无限。
元春叹了一口气,又道:“听说林姑爹家的弟弟已经中了举人,宝玉比他还大两岁,也该知道上进了,若宝钗能劝谏一二,我在宫里也放心好些。”
说到林朗,王夫人眼里也透着羡慕,道:“姑老爷教的好孩子,朗哥儿才十三岁便中了举,虽说今年因姑老爷之病耽误了春闱,再等三年也不过十六岁,和如今的宝玉差不多大,可见必定是前程似锦。”
元春忙问道:“林姑爹怎么又病了?”
说起自己家的爷们,元春心里也酸楚,竟没一个上进的,唯一中了进士的贾敬又早早出家,死了也有三年了。好容易有一门亲戚,偏林如海早早上书乞骸骨,只在家教养子女,偌大的荣国府,找不出一个膀臂来。
王夫人道:“年初得了急病,也不过是熬着。”
元春十分叹息,道:“既这么着,林妹妹的婚事也暂时搁置了?”
王夫人点头,这是自然。
元春正要说话,太监忽然来回说时候已到,她不觉滚下泪,看着王夫人出去。
深居宫中,并不自由,元春看着西洋镜中自己苍白疲惫的神色,不到三十岁,却有四十岁的沧桑,说不出这样的富贵荣华到底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偏家里也不争气,现今宫里嫔妃说闲话,哪个不说自己家中无人?
宝玉性灵聪慧,都说他最像爷爷,是最有造化的,只盼着他能早日成家立业。
元春想罢,便写了一道谕旨,命夏太监几日后颁到荣国府,同时又赐下金玉如意各一柄,金锁玉玦各自一对,金玉杯各一对,金玉环各一对,彩缎四端。
接到元春的谕旨,贾母也不知是喜是悲。
宝玉更是痴痴呆呆,道:“怎么是宝姐姐呢?”
唯一欢喜的便只有贾政和王夫人夫妇两个,他们一个谨守君臣之道,一个偏爱金玉良缘,早早地就请了薛姨妈来,商议两家亲事,并下聘成亲等等。
贾母心里不痛快,欲待推说身上不好,可是看到宝玉,终究不忍不出面。
宝钗年纪大了,比她小的迎春现今已经怀了第二胎,因此日子便定在六月初六。
☆、068章:
吃完宝钗宝玉的喜酒,琳琅热得很,回到家里便先洗了个澡,换了一件银红纱衫,喝了一碗绿豆汤,方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顺便给呼呼大睡的小豹子扇了扇风。
小豹子今儿穿了一件绣大芭蕉叶的葱绿肚兜,罩着大红棉纱对襟小褂,系着松花裤子,越发衬得肤白发靛,侧身而睡,小拳头卧在脸侧,犹若玉雕一般,琳琅心中一动,忽而下榻就案,以工笔画了下来,打算闲了绣将出来。
尚未画完,小豹子便打了个呵欠,自己爬起来,扭身看到琳琅,大喜,嚷道:“妈!”
琳琅逗他顽了一会子,笑道:“小豹子,咱们回乡下老家找哥哥好不?3
一家四口相见,自是十分欢悦,虎哥儿已晒得黝黑,身材竟也高了许多,琳琅险些没认出来,道:“才一个月没见,怎么就成这样了?”
自年初离别,琳琅每每得空也会回来一趟,终究不放心杨奶奶和虎哥儿。
虎哥儿嘿嘿一笑,也不回话,直接跑出去抱了一个西瓜进来,走得稳稳当当,不费吹灰之力,笑道:“一早湃在井水里的西瓜又甜又沙,妈和弟弟都吃,奶奶也吃。”
琳琅忙接在手里,笑道:“虎哥儿长大了,知道孝顺妈妈了。”
虎哥儿又抱起小豹子,与小豹子面对面,道:“弟弟。”
小豹子张嘴就道:“弟弟。”
他竟是学了虎哥儿的话,口齿清晰,玲珑清脆。
只是这话一出口,杨奶奶便笑得前仰后合,拿着蒲扇不断拍腿,笑道:“这孩子学话儿倒快得很!小豹子,你得叫他哥哥。”
小豹子眨眼瞅虎哥儿,虎哥儿道:“听到没有,你得叫我哥哥,叫哥哥。”
小豹子道:“叫哥哥!”
琳琅也忍不住笑了,道:“虎哥儿你带弟弟在院子里顽,不许出去。”
虎哥儿便抱着小豹子坐在树荫下,开始教他叫哥哥,满院子都是兄弟两个娇嫩的嗓音。
琳琅听得悦耳,即便吃了西瓜,也难掩胸中的畅快。
不知不觉便进了八月,天气逐渐凉爽下来,便打算过完中秋回去,节礼先送上。
他们过得自在,荣国府里众人却并不大好。
自从宝玉成亲后,虽然他难忘黛玉,但是为黛玉不娶并不符合他的本意,兼之又羡宝钗雪白的一段酥臂,好容易得摸,因此倒也相敬如宾。
王夫人见他们如此,自然满心安慰。
李纨一心一意服侍丈夫,照顾儿女,也并不在意王夫人对宝钗的青睐。
唯有凤姐见王夫人待宝钗胜过自己十倍,不由得十分戒备。
虽然宝钗十分孝顺,每日总是第一个起来服侍贾母,事事周全妥当,但是贾母心里总感不平,接连遇到几次不如意的事儿,身子竟渐渐不好起来,略露出下世的光景。
贾政等人日日服侍跟前,宝玉寸步不离。
外头也把贾母的东西都预备好了,这些都是贾母上七十岁时预备下来的。
贾母目光略过床边众人,贾赦夫妇、贾政夫妇、贾珠夫妇、贾宝玉夫妇和凤姐、巧姐、贾兰、二姐儿等人都神色殷切地看着自己,自己也算是儿孙满堂了。
李纨端了药上来,王夫人亲手接过,喂贾母吃。
贾母一口一口吞咽完,略舒服了些,唇齿一动,道:“你们都各自歇息去罢。”
邢王夫人答应着,仍旧先服侍她歇息,众人方鱼贯而出。
王夫人扶着宝钗的手,慈爱地道:“宝玉还年轻,性子跳脱,你多体谅些,我见他素来是疼人的,待你也好,你们家常读书识字,多劝他上进,读些正经书。”
宝钗含羞带怯地应了,送王夫人歇下,方才回屋。
长子虽弱,却夫妻恩爱,儿女双全,长女入宫封妃,富贵尊荣,最费心的小儿子如今也已经成亲,并娶了自己最中意的儿媳妇,王夫人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忽见元春从门外进来,道:“母亲好睡,女儿要走了,我们娘儿俩也见不得最后一面了。”
王夫人大惊,忙道:“娘娘,你怎么出宫来了?”
元春依旧是一身贵妃华服,修眉樱唇,端庄秀美,噙着一点清泪,道:“母亲,儿已走在黄泉路上,遂托梦相告,但愿父母亲,早早退步抽身,莫要在想回头时已无路可走。”
王夫人立刻道:“我的娘娘,你这是什么话?好好儿说这些不吉利的东西作甚?”
元春再没说话,径自往前走,回眸一看,眸里带着凄凉万千。
王夫人连忙上前去拉元春的手,不想抓了个空,只听耳畔玉钏儿道:“太太,太太,快醒醒,是不是魇住了?”
王夫人一睁眼,恍然似梦。
玉钏儿沏了一碗茶来给王夫人,她喝了一口,定了定神,问道:“我刚刚说了什么?”
玉钏儿端着茶碗下去,又回来忙道:“太太想是魇住了?我只听太太叫娘娘。天还早,太太睡罢,若要进宫见娘娘,还得三五日呢!”
王夫人忽得此梦,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一夜,竟再没合过眼。
才寅时二刻,王夫人便起来,一面往贾母房里走去,一面叫人去打探消息。
被叫醒的赖大,打了个呵欠,暗暗埋怨王夫人多事,娘娘在宫里自然是安安稳稳的,何必还打探什么消息?心里虽如此想,终究不敢怠慢,忙忙地带人出门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夫人仍旧坐在贾母房里。
贾母醒来后便见王夫人出神,不禁问道:“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王夫人忙笑说无事。
贾母素知王夫人的脾性,也不再多问,只道:“我这回煎药的人参是从哪里得的?前儿琥珀跟我说,我收藏的那些人参皆不能用了,凤丫头前儿配药也没人参。”
王夫人忙道:“有鸳鸯孝敬的,也有琳琅孝敬的,都是上等的人参,配药极好。”
贾母道:“这些人参值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