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轻拨,靡丽的琴音随之逸出,丝弦震动空气,荡出一波波透明的涟漪。
琴桌的一角置着一炉香,缠绵的甜腻烟袅从玲珑的孔隙中透出,将原本微凉的空气氤氲成一团暖香。
我垂着眼,看着染着丹寇的指甲在琴弦上熟练地画着,捻着,勾挑出一弧弧艳色的曲线。
蛇似的烟渺缠绕着低悦的琴音,醉红逐绿,水晶般脆弱的美丽,最终消散无踪。
"凰月,为什么你的曲子总是那么幽怨?"
琴声作罢,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询问。
我没有答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十指。
"我忘了你不能说话。"他突然轻笑一声,随即不再言语,耳边只剩下酒液倒入杯盏的声音。
好久了,谁都没有声响,屋子里一片静谧。不,还是有的,偶尔会传出他啜饮的声音,还有酒液滑过他喉头的咕哝声。
"再弹一首吧。"他突然起语。
我看也没看他一眼,指头却重新搭上冰凉的琴弦......
我也不知道自己弹了多久。直到指尖疼地不能再动了,我才停下来。不用看也知道流血了,我没去管它,只是抬眼看着桌角上摆着的那尊香炉。
那是一对翠玉雕的鸳鸯,做工十分的精巧。一只朝东,一只向西,小巧灵动,仿佛刚刚在天涯的一角交会,各自轻轻拍着羽翼,错着身,从水面无声划过。
我看了一眼伏在桌上的男人,俊美的五官,秀丽的眉眼,直挺的鼻梁下是线条优美的薄唇,平常总是严肃地紧抿着,此刻却因为酒液湿润而显得格外性感。因为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飞扬的剑眉却依旧紧皱着,像一道解不开的锁。
离开琴桌,我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身子斜坐在窗沿,看着外面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
目光越过围墙,远远的可以瞧见楼外面的行人。有的撑着伞闲散的走着,有的急急忙忙地赶着回家,街边的小摊早就收了市,只剩下冷冷清清的青石板,湿漉漉地反着白光。
相反的,楼底下却是一片热闹,几个穿着艳丽的少年笑闹着,扯着依偎着一个个男人进来。因为距离太远,晃荡的人影只在瞳孔里引上巴掌大的影像。
楼顶飞翘的檐角上挂着一串红绢做的灯笼,从我眼前一直迤俪到楼下。每一盏上都用金粉描了个翡字。
烛火透过妩媚的字体,照出楼下一片靡丽的景象,白晃晃的脸,妩媚的笑,夸张的声音,若隐若现的青涩躯体--
千翡楼,这里是松平城最大的倌馆。
我探出身子想感受冰凉的雨丝打在面上的感觉--
一双手从身后环住我。
"凰月,你想跳下去吗?"
他将我转过身,正对着他,长臂在我的腰后扣住。
那么久了,这是他第一次碰我......心里隐约有了什么预感。
我抬眼看他,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浅浅的,接近金色,像--动物的眼睛。
手不自觉地伸出来挡他,他顿了下,空出一只手臂拉住我的手。
湿热黏腻的感觉从指尖蔓延,直至包围住我的整个指头。我垂下眼,见到的是他乌亮的发顶。
他伸出舌头细细到添过我手上的伤口,那微微的刺痛感让我缩了一下,但他却一反常态,强硬地按住,将每个手指在口里吮吸了一遍。
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就在我以为自己快瘫软的瞬间,他终于松开口。
我坐在窗沿上,看着他从下面迎上来的脸,他认真地注视着我,良久,良久,在我以为他什么话都不会说的时候,眼前突然一暗,什么湿润的东西印上了我的唇。
"凰月,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唇瓣相触的缝隙里,我听到他的仿若叹息一样的话语。
我闭上眼,心里微微起了笑。
凰月?
我不叫凰月。
颤抖着靠在男人怀里,我终于露出了熟悉的冰冷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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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握着象牙梳子,我细细的梳理着一头缎子似的长发。因为是坐着,头发蜿蜒着一直拖到了膝上,梳起来很是费时费力,但我不喜欢别人碰我,所以宁可自己麻烦些。
头发张长了很多啊,看着从指尖滑过的发丝,我不由思索:自己来这里多久了呢?
抬起头,视线移置桌上,镂刻着凤雀云纹的铜镜里映出一张绝美的脸。
大红色牡丹纹的宽袍松松地披在身上,里边衬着白色的亵衣。披散的黑发掩住半边丽色,只露出一只飞着红线的眼睛,眼角微微有点上挑,是标准的桃花眼,连不笑的时候都很妖娆。然而,仔细看看,那漆黑的瞳仁里却只是清冷,没有半点情思缠绵。尽管如此,那些冷意却依然抵挡不住眼角眉梢散逸出来的妩媚风情。
这是我吗?
红唇画开一道弧度,我习惯性地挑起左边的眉毛,那眉形有点稍嫌霸道,所以只一笑起来,就变没了半点妩媚之气,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从来不对他笑。
看到自己眼睛里渐渐浮现的嘲弄与桀骜不逊,我默默地垂下眼,等重新抬头的时候,镜里边的人又恢复了一贯的艳丽冷淡。
心里想着刚刚走的那个男人。
凤临,这是他的名字。一个普通的路过商客,在千翡楼里遇见我便再没有走过。
而我,千翡楼里红牌,身价不菲的小倌。凰月,这是我在这里的名字。
凤林与凰月。
多么相配的名字,像命中注定的切语。初次见面时,他的朋友就这样调笑过。
那时候,我正被人从屋子里拽出来,手里握着染血的玉簪,是那个妄想碰我的王少爷的血。
那个胆小鬼,不过是扎了他的手掌,却叫地像杀猪一样惨。我不屑地想,头发被人拽在手里,可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我知道那看起来一定是狠毒的笑意。
被人拉扯着走在过道里,踉跄间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个客人。我退了两步没站稳,那人伸手扶了我一把。
我刚想一把推开他,那人却比我还先一步放手了。
"小心点!这可是千翡楼的贵客......又是你!凰月,这是第几次了?这次非好好整治你不可!"鸨母尖锐的声音刺的人耳朵生疼,可一转身就对刚才那人笑得一脸谄媚,"哎呀,凤公子......"
"我就要他。"那个人突然开口,是低沉的微凉的男声。
"哎呀,这个凰月虽然长的不错,但年纪大了点,脾气更是刁得要命!已经连着伤了好几位客人了,我怕......"
"他叫凰月?"又有一个声音插近来,轻快的语气,一听就知道是典型的登徒子,"凤临,他的名字和你好配!"
"我就要他。"
散发着丝丝凉气的男声再一次重复,明明是一样平静的声音,却教人能轻易领会到他话里不容反驳的意味。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腕。
我抬头瞪他,却发现他并没有看我。灯光下,所见到的,只是他意外冷淡的侧脸。
当夜他就留下了,一晚上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我瞪了他一夜,他却连看都没多看我两眼,显然对我不是很有兴趣,自顾自的喝完酒就倒头大睡,完全不顾我这个大活人。
他应该是个很自律的男人。
我看着他睡着的样子暗暗想着。
一晚上连头发都没弄乱两根,第一次见到有人睡觉都睡得那么严谨。
从他看我的眼神就可以知道,他对男人根本没兴趣,在他的眼里我找不到丝毫的欲望,只是淡然。会包下我,恐怕有别的原因吧。
从他身上的衣着和鸨母对他的态度来看,想来他应该是相当有钱的客人。心微微有点浮动,直觉认为他和以前那些人不同,这个人也许可以......心里的想望又翻腾着涌出来。
也许,这是一个机会。
我有点激动地想。
一个我要找回自己名字的机会。
那个我曾经的名字......
凌决绯。
总觉得像一个梦,有时候自己也不会相信。
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名满江湖的栖凤楼三公子,居然沦落到青楼做了小倌。这样可笑的事情,说出去谁会相信呢?
可是事实却正是如此。
现在的我没有了武功,连声音都失去了。
怎么会变成今天的情境?
我仔细回想着。
半月前,二哥暴毙,大哥出走,栖凤楼里却出乎我意料的平静。
原来,凌决雪事先已做好了一切交代,栖凤楼上下的人只当他是去调查魔教近来在南疆的活动。而真相,当然只有当事人知道。
二哥的死也只是草草调查,最后结果说是情杀,据说在他身上发现了很多女人的抓痕。会有这样的判断只能怪二哥平时惹的情债太多,欺男霸女,很多人早就对他怀恨在心,只是碍于栖凤楼的面子,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找他麻烦。至于二哥在大哥离开的当口暴毙这个巧合,没人往这方面有联想,这全靠凌决雪平时在旁人心目中的形象实在是太好了。
最后,栖凤楼对外宣布二公子是染急病而死。这次事情解决地如此低调,我隐约知道是被蓝凌生硬压了下来。对于他这么做的理由我一直没想明白,除非--他知道我和大哥的事情,以为是大哥动的手。可是许久又不见他有什么动静,按理他若知道决不可能这么容易放过我。
越想越不解,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莫名惴惴。
就在这时候,失踪已久的沈冬笙重新有了消息,我自动请命去调查。大哥走了,二哥又暴毙。如果说这一切对哪个人有利的话,那一定就是我,所以我选择在这时候离开,为的是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那几个弟妹可都不是省油的灯,更何况还有一个因为失去儿子而歇斯底里的女人。
根据栖凤楼接到密报,魔教的人把沈冬笙关押在的渠洲的一个别庄里。
当然,这一次行动是早预谋好的,消息是教里边的人故意泄露的,为的是让我们把误抓的沈冬笙接回去。
本来事情一直进行地很顺利。我布置好了人手,轻而易举地把沈冬笙救了出来。
可是没想到沈冬笙死活不肯离开,甚至为了阻止,把我们都迷晕了。
等我醒过来,人已经在千翡楼。没了声音,没了武功。
最初的震惊愤怒过后,是无边的恐惧。
究竟是谁有这胆子做这样的事?
心里明明白白只有一个人选,凌蓝生。
恐怕他早已经知道我和大哥的事,可是我没想到--他居然会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体内一点内力都感觉不到,手脚更是使不出一点力气,这样的自己呆在千翡楼会有什么下场?凌蓝生,你真够恶毒的,这样的折磨比直接杀了我更残忍!
可是,我还活着。我这样告诉自己。
这是你最大的失策。只要不死,即使是地狱的最底层,我也会爬回来报复你的!
你等着吧!
第二章
我挡在门前,缓缓地解开襟扣。面前的,是那个叫凤临的男人。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要赶着要离开,可我又怎么会让难得的机会就这样飞掉?
"我对你没兴趣。"回应我的是他梢嫌冷淡的话语。
我低下头,却依旧没有停止的意思,手指轻移,衣服一件件地褪去......
漂亮的锁骨,优美的肩线,劲瘦有力的细腰,包裹在外衣里的身躯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直至完全赤裸。
这是比普通男人还要纤细一点的骨架,但上面的骨肉匀称,肌理分明,所以并不显得柔弱,反而是隐约蕴藏着力量的美丽。
即使对于同性,这也是相当有吸引力的身体,但这不是我的目的,色诱这种等级的手段,对付这个男人恐怕还不行。
我想让他看的是别的东西。
"这是......"
听到他惊讶的声音,我知道我赌赢了。
原本柔嫩光洁的皮肤上,交错着可怖的鞭伤。白皙的手臂上,横纵的深浅淤痕已经青地发紫......这是因为我这些日子的"不听话"而留下的战果。我的体质比较特殊,稍用点力气就会留下淤青,伤痕也好地比较慢,所以虽然看起来很恐怖,但实际上倒不是很严重,只不过看在旁人眼里,效果恐怕......
我维持低着头的姿势,故意用颤抖的手拉住他的手,牵引着按到自己身上。
我赌的就是他的同情心,他既没有断袖之癖,昨夜却肯要我,恐怕只是想帮我一把吧。我悦人的本事还算不错,这个男人虽看起来冷淡,心肠却意外地软。我看中的就是他这点!
接触到我身体的瞬间,他猛地抽回手。
我仰头看他,含在眼眶里半天的泪珠终于掉落下来,我用唇形对他说:救我。
终于意识到我是个哑巴,他一直漠然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冷淡之外的表情,看到他眼中无可转圜的惊讶与怜惜--我知道,这个男人逃不掉了!
意料中的,他留了下来。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原本的行程一天天地往后拖。
千翡楼里的人都知道凰月被一个富商包了,夜夜春宵共度。只有我知道,一直以来,他连一个指头都没碰过我。
凤临是个极俊美的男子,只是气质上的冷漠很容易让人忽视了他的美貌。和我的偏于阴柔的长相不同,他的轮廓是极男性化的刚硬,饱满的额头,浓密修长的眉宇下镶嵌着浅淡的琥珀色眼眸,五官是如雕刻般的深邃。
他的性子即严肃又保守,要让这样的人一下子接受一个男人是不可能的,所以有意的,每次见他我总是做比较中性的打扮,故意模糊了性别的界限。我的长相本来就妩媚惑人,所以做起来一点都不难。长长的墨发一披散,便是红衣雪颜,风情无限。再加上我故意的修饰,更是难辨雌雄的暧昧。
我不能说话,简单的话能对口型,稍长一点的就只能借由纸笔了。怕他嫌麻烦,我很少开口,可是他却总是很耐心,从来没有厌烦,这一点很像大哥......我现在尽量不去想他,曾经我想着,只要他肯回来,要我怎样都好。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我始终最爱的是自己。若我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来没爱过他!若不是因为这个人,我怎么会落得现在的凄惨,在对他的爱和自己的骄傲里,我最终选的是后者。
一切回归原点,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孩童,凭我如今的心思手段要出去当然不难,只是一直没有遇见合适的人选,直到见到他。
只要不被凤临冷淡的外表骗到,你很容易发现他是个心思相当柔软的人,只是似乎不大会和人交往。这样的性格真的很容易受骗,我有点感叹,只能怪你运气不好,让你在这个时候遇上我......
我喜欢弹琴给他听,失去了自己的声音,我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表达我的心思,只有这个时候撒不了慌,每一分的怨恨与不甘都是我最真实的心情。用仿佛哭泣一般的琴音替我宣泄出我最深的悲伤,因为我的眼泪早已经是习惯使用的道具,失去了它原本的真意。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用格外怜惜的眼神望着我。
我创造的凰月是倔强又骄傲的,是冷艳却脆弱的。这样一个美丽又矛盾的可人儿,又有几个人会拒绝得了?
他是我,又不是我。
总是不经意间,一个温柔的神态,一个含情的视线,浅浅淡淡,若有若无,遮遮掩掩却又分分明明的,暧昧。
凤临与凰月。
我用最纯真的表情诱惑他,用最柔软的姿态勾引他,暗暗的编制成一张最浓烈缠绵的网,想要网住这个叫凤临的男人。
看到他越来越挣扎的眼神,我知道他是真动了心了。只是生性的严谨让他一时还不能接受同性之间的爱恋。看来我还得加把劲,我暗暗计划。
那一天。
"你在看什么?"
我一惊,赶紧想把东西藏在身后,却被凤临一下子从手里抽走了。
看到上面画的东西,他露出一瞬间的怔愣,然后用复杂的眼神看我。
那是一张画像,我画的,是他。
"凰月,我......"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明白他眼中分明的拒绝,我露出难过的表情,转身就想走。
"凰月,你不要喜欢我......我已经成亲了。"
我没有回头,怕他看见我现在满脸无力的表情,他这个拒绝的理由意外地让我差点晕倒。
我还以为有什么严重的原因呢,原来......这个男人还真是古板到家了,有老婆就不能在外面寻花问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