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神情黯淡了一下,苦笑道:"惭愧,末将不是势力小人,但身为人臣,唯君命是从,公公见谅。"
柳云若轻轻摇头笑道:"将军误会了,我只是以为,您和王爷很熟......王爷多次对我说,瓦剌一役是成祖调度失宜,李隆能够全身而退站稳脚跟,不失名将之风。若有机会,他一定要在皇上面保奏李隆,这样一个人才,派去守灵是国家损失。可惜......"
李隆当年跟随汉王打过一次仗,汉王是中军主帅,他是偏军副将,见面不过两三次,话都没说过,并没有什么交情。万没想到,汉王竟如此看重他,这些话,皇帝不会知道,他自己不敢说也不敢想,汉王却了解得如此清楚......他一时五内俱沸,心都紧紧缩了起来,也分不清这些话到底是汉王说的还是柳云若编造的,几年来的冷遇混合着对汉王的感激涌上心头,涔涔的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终于还是夺眶而出......
"将军不要这样......"柳云若掏出手帕来,递给李隆,叹了口气道:"我来找您,一来是向您求救,二来,我想替王爷圆了这个心愿。您若有救驾之功,必然能够重新起复,我能为王爷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李隆抹去眼角的泪水,握住柳云若的手道:"王爷和公公的恩情,末将铭感五内,公公放心,明日定然不会让皇上和公公毫发有损!"
第二天,宣德带着柳云若等人进山围猎。说是围猎,更像是游玩,这里不是皇家围场,没有众臣左拥右赞,宣德也不必披着皇帝铠甲一本正经。只带着一队侍卫,穿了一身射猎的便服,披一幅黑丝绒披风,随意跑跑马弯弯弓,比在行辕里要惬意地多。
他回头向身后的柳云若望了一眼,见他穿着青色的披风,真的如一片柳叶般清淡。阳光从枫林缝隙里撒下来,将淡淡的红色涂了他满身,在宣德的眼里,映进了比阳光还炫目的色彩,仿佛将郁郁春色召唤回了寥廓而斑斓的秋光里。
他心情舒畅,勒住马等了两步,待柳云若上前,笑道:"你的马术如何?要不你过朕马上来,朕带你。"
柳云若淡笑道:"皇上要和臣比较一下么?"
宣德摇头道:"不必,朕知道你会骑就行,山路不好走,摔着就不划算了。还是外头好,紫禁城里的秋天除了天阴就是下雨,刘禹锡说‘自古逢秋悲寂寥',那悲寂寥的定然是闷在屋里的人。"他忽然笑道:"朕来了诗兴,咱们联诗可好?"
柳云若侧头笑道:"柏梁体?"
宣德用马鞭在他身上轻轻一抽,佯怒道:"你敢做柏梁体朕就揣你下马!朕先起,湖天雨过晓色开,满市晴岚带烟树--"
"远山近山杳霭间--"
"前村后村相弥漫--"
"浮蓝积翠久不散--"
"悬崖滴露松稍寒--"
......
两人一句一句地顶着,等到宣德无句可联时,翻着眼睛想想:"有三百多句了吧?再不打住,回去就记不得了。"
柳云若抿嘴笑道:"皇上尽管往下联,这点子聪明我还有,回去一定能写出来。"
宣德噗嗤一笑:"好了好了,不就是要朕认输么,你赢了还不行?"他难得见到柳云若如此自在从容,看他清丽的脸上带着些孩子气的得意,粉红的唇含着一抹笑意,恨不得从头到脚将他包起来。他心里痒痒,悄笑一下,将两匹马凑近,忽然一捞,就揽住柳云若的脖子,在他唇上用力吻下。
柳云若大吃一惊,险些跌下马来,双臂抵着宣德的胸膛,急得红了脸:"皇上,有侍卫在......"后边的话,都被那丰润的唇堵住了,宣德的唇上带着阳光的温暖,却又是那样的柔软, 四唇如粘合,却又欲剥离般地纠缠在一起,呼吸是在彼此口中进行。舌尖相互抵触,却又逃避着,口腔里的一切都被对方探索着,柳云若的手臂忽然失去了力量。
宣德衔着柳云若略薄的唇,口中忽然含糊道:"明白了么......只要在朕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怕......朕可以做任何事......他能给你的,朕能给,他不能给你的......朕也能给......"
柳云若痴在那里,这个时候,宣德心里还在想着汉王,还在做着比较和揣摩。他的心情平静下来,感觉到某种奇怪的孤独的感觉,让心一丝一缕地疼痛着。他知道宣德是爱他的,只是这爱里有控制的欲望,他给予他的恩赐是有条件的,意味着他随时都可以收回。
宣德感到了他的僵持,停下来望着他:"你怎么了?"
柳云若无声地笑笑:"皇上,你真的全不介意了?"
宣德抚着他的脸:"是,朕相信随着时间推移,你终会忘记他,全心全意爱上朕。"他说着话的时候眉梢微扬,脸上闪耀的全是帝王天子的骄傲自信。
时间,时间可以让他忘记过去,重新再爱一次。那么时间是仁慈还是残忍呢?
若上天能够赐予他时间,或许他真会爱上宣德,抛弃这些无聊的阴谋暗算,将爱修复到简单如初,如抚摸般的天真,相依般的温暖,让他们能够彼此宽容,谅解。但是他知道,他已没有多余的时间。
他的时间已经沦陷,连这片刻的幻想亦不可得。
随着一声鸣镝声响,一个侍卫惨叫一声跌下马来,蹭蹭蹭几声,原本平静的枫林里跳出二十来个彪形大汉,个个黑巾蒙面,有的舞刀,有的射箭,竟是都朝着宣德冲过来。
侍卫统领张迁立知不对,大喝一声:"护好主子!"几个侍卫围成一圈,将宣德挡在身后,拔出刀来抵挡箭雨,虽然形势危急,却寸步也不敢后退。
宣德脸色微变,手臂一拖一提,瞬间将柳云若扯到了自己马上,放在背后,低声道:"抱紧朕,低头!"他倒是临危不乱,拉弓搭箭护在胸前,却不忘向后边温和地说了一句:"别怕,有朕在。"
柳云若在身子腾空的时候有些眩晕,等坐稳了才明白,宣德是在保护他。
明明是他亲手策划的游戏,最不怕的人就是他了,却在扮演一个被保护者的角色。突然想起,宣德是并不知道这一切的,不知道李隆的兵马就在附近,不知道他们根本不会有事。对他来说,也许真的就是生死关头,他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自己的安危?一个皇帝,用身体遮挡一个太监?
有那么一刹那,柳云若心底升起生死与共的感慨,这感慨太过强烈,有太多的沉溺和不可自拔。如同戏台上的戏子,虽知唱的是人家的故事,还是情不自禁落泪。
柳云若伸手环住宣德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听得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击打自己的脸颊,宣德的气息和体温如同潮水一样将他包裹。生死关头有一个人相依相伴,是何等的幸福,他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心中酸涩煎熬,因着这幸福,以及这幸福的短暂。他又何尝不是,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入了戏。
李隆毕竟不敢让皇帝等多久,很快是一片呐喊声,甲胄分明的官兵涌过来,二十来个刺客虽然武艺高强,毕竟寡不敌众,和快就被团团围住。
宣德这才松了口气,向领兵的李隆喝道:"朕要活的!"
官兵来了少说有两百人,要死的要活的都容易,打斗毫无悬念,不一会儿刺客就全数被擒。
宣德感觉柳云若的手臂依然环在自己腰间,转过身拍拍他的脸笑道:"没事了,放开朕,朕要下马。"惊魂初定,他竟然没有注意柳云若眼中的泪光。
李隆跑过来在宣德面前跪下:"臣救驾来迟,让皇上受惊,罪该万死!"
宣德跳下马来,抖抖披风,淡淡问:"你怎么跟过来的?"
李隆心中一惊,皇帝果然敏锐,要不是柳云若事先帮他编好了理由,只怕三言两语就被皇帝识破了。他一叩首道:"回禀皇上,臣在行辕中见到一人行迹鬼祟,不似御林军,拿下之后审问,才得知......得知......"
宣德眼波一闪道:"得知有人要谋逆,对不对?!"
李隆不敢当着这么多侍卫的面供出越王,只叩了个头不说话。
这时柳云若也下了马,宣德拉起他的手,对李隆道:"你很细心,今日救驾有功,朕不会亏待你。把这些刺客都带回去,不要惊动行辕的众官员。"
李隆忙答应:"遵旨!"
柳云若只觉得宣德手指冰凉,手心都是冷汗,有些担心:"皇上?"
宣德缓缓回头,看着柳云若微笑,脸色却是苍白,道:"你说,是谁做的?"
柳云若一时语塞,刚要说话,宣德却按住了他的嘴,低声道:"别说......别在这里说......"柳云若觉得他手指都在颤抖,知道他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到了这样血淋淋的地步,也有些为他悲凉。
宣德不胜抑郁地叹了口气:"本来说要带你好好玩玩,却又遇上这种事,算了,回行在吧......"
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刺客审起来没有多大的困难,虽是江湖亡命之徒,却也是血肉之躯,一动刑全招了,众口一词指向越王。宣德连晚饭也不吃,一边让李隆将刺客就地处决,一边调兵遣将,先锁拿了越王的全部侍从,又派兵将诸位藩王监视起来。和内阁几个心腹大臣商议的结果,是天家丑闻不宜宣扬,最好的办法是将越王秘密送回京去,对外只称身体不适。
回到寝宫,宣德不必再强撑着维持镇静,只觉身子都是软的,还没走到殿内,就一下坐倒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柳云若迎出来,看见他以手支额似是不胜疲惫,愣了一下,一言不发走上去,轻轻为他按摩太阳穴。
宣德攥住他的手,声音有些哑:"你说,他就这么恨朕,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柳云若道:"也许是一念之差。"
宣德苦笑:"瞻墉比朕小三岁,小时候同在东宫读书,成祖待我们严厉,做不完功课就在毓庆宫门前罚跪。晚上很冷,我们都饿,瞻墉袖子里藏着个芝麻烧饼,整个儿给了朕,朕掰开了将大的一半给他,他又将那半个分一半给朕,说他饭量小,吃不下......就巴掌大一块饼,推来让去都揉成渣了......"他突然抬头,颤声道:"朕对他们确实是苛了一点,削减他们的兵权,可那也是为了他们好,不想让他们心生妄想自投死路,朕心里依然拿他们当兄弟......"
柳云若借着月光看他眼下有些湿润,心中惊诧了一下,只以为他明敏决断坚定如铁,却不知也贪恋着手足之情。轻声道:"皇上要保全王爷也容易,不就是一句话么?"
宣德摇摇头:"国法难容。"
柳云若其实也不是真的为越王求情,他只是想看看宣德的态度。如他所料,或许贪恋是真的,手足之情也是真的,但是权衡之下终究抵不过皇权帝位,便依然要做那清醒而残酷的决断。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越王也罢汉王也罢,跟他情缘深浅不同,下场却是一样。
那么明日,倘若谋反的人是自己,怕他也会是这样,撒两滴祭典往昔的泪水,依然"国法难容"该杀该剐按律办事,最多"法外施恩",赐他全尸。
柳云若涩然一笑,这是他的结局,他一直都知道。
宣德把柳云若的手在脸上轻轻蹭着,低低道:"咱们回宫吧,朕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