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非他世,对于自家小徒弟的这位兄长,叶英虽然还未曾得见,但是在玉罗刹和陆小凤、花满楼的口中,以及这一路的耳闻之中,叶英还是将叶孤城其人了解了大概。
一个孤高骄傲的剑客,一个远居海外的白云城主,纵然是对幼妹放心不下,可是能够在相隔万里的中原有如此大的能量,轻易就探寻得到陆小凤都探寻不到的秘事,当真是在情理之中么?
而叶孤城顶着几乎人尽皆知的前朝后裔的身份,在中原如此猖狂行事,今上居然也没有半点反应?此间种种,都让叶英心生疑窦。
只是如今叶英尚且有许多事情不了解,对方又是徒弟敬重且亲昵的兄长,叶英反倒不好直接对叶且歌开口询问了。
叶英本身便是极淡之人,除却藏剑之外,他几乎没有特别挂心之事。所以关于叶孤城的浅浅疑虑,他都暂且压下。与叶且歌一道,两人很快就到了青云观。
青云观里,霍天青穿了一身天青淡色的素袍,脚上并未着靴,反而穿了一双同色的布鞋。他的穿着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恍若要融化进雨后初霁的天空之中。
然而此时,天边却分明是一片让人觉得温暖十足的霞光,夕阳仿若已经支撑不住,随时都可能很沉很沉的坠下去。
看见远远而来的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霍天青有些惊讶,却在面上带出了一缕苦涩。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那里的皮肤入手并没有温度,若是仔细按一按,还能感觉却易容之下的红肿。
神经反射一般的抽疼了一下,霍天青叹了一口气,对叶且歌说道:“你何必来。”
叶且歌脚步微顿,偏头问道:“我不该来?”
霍天青的面色更白了几分,半晌之后,才道:“我忘了,你是陆小凤的朋友。”说着,霍天青缓缓的站了起来,又道:“若是为了找我算当日偷袭的账,小公子出手便是。”
说着,霍天青腰身一拧,向右一滑,左手双指捏成凤啄,直点叶且歌颈后天突。
简直不知道这种“一言不合就动手”到底是什么时候兴起的恶习,叶且歌方才和西门吹雪对战,虽然吃了丹药之后恢复些许,可是若在此时让她与人动武,未免还是有些太过勉强了。
叶英也是眉头微皱,他自然知道以自己徒弟如今的状况,是绝对不能和人动手的。足下微动,叶英很是迅速的将想要勉力接下霍天青这一招的叶且歌挡在身后,而后他以焰归剑鞘轻敲在霍天青的指尖。那仿若无意的轻轻一扫,却让霍天青登时后退两步。
没有给霍天青说话的机会,叶英直接言道:“我们非是来寻仇。”
霍天青却也顾不得这些了。
他只觉自己被眼前的白发青年用剑鞘敲过的手指一片凉飕飕的麻,那股麻意从他的指尖缓缓窜入手臂,他连忙运起内力阻挡,也顾不得再说上些什么,那股非同寻常的麻已经告诉他,这人看似随意的轻轻一敲,实际上却夹杂了浑厚的内力。
而将内力逼入他的筋脉,却没有伤害他的丹田肺腑,不仅说明眼前这人武力惊人,也证明了他方才所言——他们的确不是来寻仇。
旁人内力入体到底不是小事,纵然叶英手下留情,没有借此摧毁霍天青的筋脉,然而霍天青到底不敢坐视不理。一直到他的额头都渗出一层冷汗,霍天青才终于将那一缕从他指尖窜入的叶英的内力逼了出去。
霍天青其实是个有几分清隽的男子,可是此刻,他的额头上还有着冷汗,他的脸上也显现出几分狰狞。他盯着叶且歌和叶英,忽然道:“二位不想找天青寻仇,天青却想要找二位寻仇。”
叶且歌从叶英的身后探出脑袋,有些不解道:“我们之间有仇?”
就算是他们师徒二人破坏了霍天青的计划,救了闫铁珊一命,让他算计珠光宝气阁的计划落了空,然而……说是“仇”,也未免有些过了吧?
霍天青看了一眼叶且歌尚且背在身上的重剑,又瞥了一眼双目微闭,却将身后的人护得严严实实的叶英,他沉默了一下,却有些突兀的开口道:“若天青没有猜错,二位应是同门?”
叶且歌更有些疑惑,叶英亦没有说话,只是平静颔首。
霍天青眸中划过一抹了然,之后又很深很深的叹了一口气:“二位身出同门,也是一番深情厚谊,二位又何妨以己度人一番,便也不难得知天青为何若此了。”
叶且歌尚不知霍天青所云何意,叶英却已经有了明悟。他望向霍天青,道:“以你之意,你和上官飞燕,乃是同门?”
霍天青道:“然也,她正是我师姐。”
脑海中闪过那射向自己的鸦羽暗器,和那根虽然自己未曾细看,却也依稀知道是一根针样的暗器,叶且歌也大约明白了事情的因果——方才来的路上,叶且歌还觉得有些意外,若是以霍天青此人的心性计谋,本不应该被上官飞燕利用才是。
想也知道,若是闫铁珊身死,他本身又无后人,珠光宝气阁难免会落到执掌其大半事务,又让珠光宝气阁更进一步的霍天青手中。闫铁珊如今已经是七旬之龄,早年逃亡之路上又受过重伤,若是霍天青肯静心等待,纵然不折腾出这些事端,不出十年,珠光宝气阁也终归会是他的。
可霍天青偏生就连这几年也等待不得,要如此铤而走险,原因却是……上官飞燕是他的师姐。而他从小,就无法拒绝这个师姐的所有请求。
霍天青是天禽老人七十七岁才得的独子,他出生的时候,不仅仅是自己的父亲名满天下,就连他上面的几位师兄也已经享誉江湖。对于这个小师弟,众位师兄固然照拂有加,更多的却是恍若对子侄的宠爱。
唯有和他相差不多的上官飞燕,她是霍天青真正意义上的玩伴,虽然是他的师姐,更多时候,却像是跟在霍天青身后撒娇的小女孩。整个天禽门中,唯有在上官飞燕身上,霍天青才能体会到那种保护旁人的感觉。
他们一同长大,保护上官飞燕,满足她的请求,这或许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而如今上官飞燕被叶且歌一剑拍中,生死未卜,霍天青无论是出于青梅竹马之谊,还是出于同门之义,他都是要找叶且歌做个了断的。
而这算计珠光宝气阁财富的罪名,霍天青已然参与,便准备在陆小凤面前一力承担。与自己的名声相比,上官飞燕在霍天青心目中的分量到底更重了一些。
叶且歌也看出了霍天青对上官飞燕的袒护,虽然对他的行为很是不齿,可是这种同门之义,倒是让叶且歌想起了自己湮灭在历史烟尘之中的同门。
霍天青或许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他却没有对不起上官飞燕。想到了兄长在信上说的一切,叶且歌叹了一口气,从叶英身后缓缓走出,拿起了霍天青放在桌边的绿玉酒杯。
趁着霍天青还瘫软在地,叶且歌洁白的手指竟直接探入霍天青的衣襟,从中直接掏出一方绣着燕子的手帕。
霍天青周身肌肉紧绷,狠狠瞪向了叶且歌,声音也带出了一丝冷意:“放下。”
叶且歌却恍若未闻。她走到了距离他七步远处,将手帕和酒杯都放在地上,而后对霍天青道:“你闭气的功夫应当不错?”
“师父。”也没有理会霍天青之后的反应,叶且歌对叶英轻轻唤了一声,在对方轻轻点了点头,她重新回到了桌边,拿起了桌上的一坛酒。
顺手推开了窗户,叶且歌拍开酒上的封泥,啧了一声,惋惜道:“可惜了这十六年的女儿红。”说话间,却是毫不犹豫的将一坛美酒倾倒于地上的酒杯和手帕上。
“闭气。”
叶且歌的话音方落,霍天青便不由自主的听从她的话,屏息凝气。
十六年的女儿红倾倒在绿玉酒杯和那方素帕之上,两物相触的地方竟然升起了浅淡的烟雾。那烟雾淡得恍若看不见,一股恍若鸢尾的香气却飘散在空气中。
倒完了这一坛酒,叶且歌迅速开了窗户与大门,开始彻底的通风。
一直到一盏茶的功夫之后,空气中的异香散去,叶且歌方才开口道:“霍总管是聪明人。你将人当成师姐,她却未必将你看做师弟。”
她的话说的直白,每说一句,便让霍天青的面色苍白半分。手帕,酒杯,十六年的女儿红。前两者皆为上官飞燕所赠,而后者则是上官飞燕最爱之物。
对方当真是算无遗策。无论他爱上了上官飞燕也好,只将她当做是唯一的玩伴也罢——什么东西一旦沾上了“唯一”二字,大抵都会更珍贵一些罢。算好了他会睹物思人,于是便将无毒的两样药分别涂在酒杯和手帕上,只是这两样东西一旦碰上烈酒,却会成为无声的催命符。
而十六年的女儿红,又哪里有不烈的道理呢?
面对这样的结果,霍天青只想苦笑了——他自诩算计人心,帮着上官飞燕将花满楼和陆小凤耍的团团直转,却未想自己也是局中之人。而算计他的,竟然是他一心以为可以信任,需要去保护的师姐。
天下之事,果真是报应不爽。
霍天青笑着,却仿佛要哭出来。
“你不当救我。”身体还有些脱力,也恍若被抽空了最后的一丝气力,霍天青仰躺在冰凉的地上,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他的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只是这一次,他是在自嘲。
“天大地大,霍天青背信弃义,今日声与名具裂,本就无处容身,小公子又何必救我。”
许久之后,霍天青带着一丝苍凉,与被亲近之人背叛之后的心冷,如是对叶且歌说道。
叶且歌并不觉得他可怜,如今他到了这一步,也算是罪有应得——毕竟,若是真让他成功了,那闫铁珊又何辜?
然而,眼前苦笑着的霍天青,却和多年以前的陆小凤依稀重叠。末了,叶且歌终于还是道:“你若真是无处可去,便去白云城吧。”
虽然不知道兄长要你做什么,不过恐怕不会好受,不过,也算赎罪了嘛。
心里默念了这样一句,叶家的“小少年”脸上却带着一丝让人迷惑的怜悯,为已经心凉绝望的霍天青找出了这样的一条后路。
叶英在叶且歌的身边听着这一切,不知怎的,竟对那个霍天青,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同情。
第41章 明月何时照我还。
第四十二章。明月何时照我还。
白云城啊。
心中默然半晌,霍天青看了叶且歌,忽然长叹一声道:“小公子知天青所行何事?”
“勾结上官飞燕,欲谋珠光宝气阁,此为不义。恩将仇报,几年前闫铁珊救你性命,如今你却想要谋害于他,此为不忠。”
叶且歌的手缓缓的搭在了自己的碧王青君之上,她注视着霍天青,将他精心策划了数月,接连算计了陆小凤与花满楼的阴谋一一戳破。如今霍天青棋差一招,反倒被人以上官飞燕为工具算计了他。叶且歌固然觉得方才他那副绝望的样子有些可怜,然而这种“可怜之人”,却也不值得她去同情。
阴谋被这样直白的戳破,霍天青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哑着声音道:“白云城主目下无尘,天青这等不忠不义之人,白云城焉有天青容身之处?”
说着,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一抹掩藏不住的骄傲,霍天青起身负手而立,淡淡道:“纵然身败名裂,我霍天青终归还是天禽派掌门,”
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霍天青一生都渴望逃离开父亲的盛名带来的阴影,做几件震惊武林的事,让世人再提起他的时候,说的是“霍天青”,而不是“天禽老人的儿子”。然而,他渴望逃开的盛名,最在意的反倒是他自己。那种骨子里的骄傲,都是因为他父亲的威震武林才滋养出来的。
叶且歌不想再和他多说些什么,一个人的悲剧始于他性格的悲剧。叶且歌今天来,只是因为她不能看着有人在自己的面前被害,她救这人一命,至于霍天青之后的路要怎么走——他们不是朋友,叶且歌也没有帮霍天青参详的义务。
对着霍天青摆了摆手,叶且歌道:“君且随意。叶某和城主都非携恩求报之人。”说着,叶且歌手一扬,将方才白云城暗卫送来的那一页纸送到了霍天青手边。
那上面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上官飞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幕后黑手又到底是谁。作为此局之中被人利用的棋子,叶且歌觉得,有必要让霍天青知道。
她的确不能帮霍天青做任何决定,不过她总可以让他清明。叶且歌并不怀疑霍天青是个聪明人,所以她相信,一旦走出这个当局者迷的境地,他会冷静下来,细细思考的。
毕竟,仅仅一个同门师姐,霍天青便可以冒如此大的风险,叶且歌不信他身为天禽门的掌门,不会为自己的门派考量。
将一室静谧重新留给霍天青,叶且歌与自家师父一道,走出了门去。
就在他们踏出青云观的刹那,一道箭头燃着火焰的箭矢已经向着他们射来。叶且歌瞳孔一缩,方才要动作,却被人从身后猛地扣住腰身,微微提起。叶且歌还没有落地,便见叶英广袖一挥,那一支来势汹汹的火箭竟被袖风一扫,生生调转了方向,向来的方向飞了回去。
远处的树林之中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响,空气中也隐隐有了几分草木烧焦的气息。刹时,方才还一片平静的树林里开始有了动静,无数燃着的箭矢纷纷向着他们射来!
“别动。”
一贯温润的男声里带了几分冷然,在叶且歌方要拔剑出鞘的时候,叶英已经先她一步,将她密不透风的护在了身后。
叶英并不弑杀。他是在西子湖畔抱剑观花而参悟的剑道,他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公子。他举止有度,进退得宜,一言一行之中便将“风雅”展现到了极致。
所以,你能想象这样的一个人会有十分狠厉的出手么?
叶英的招式之中全然没有了从前的先礼后兵,身形如白鹤跃起,却为身后的人撑起了一道屏障。叶英的身后只有方寸之地,却是世间最安全的堡垒,那些密集的箭矢伤不到他身后的人,那些夹杂在其中的暗器也不能。
就连如今武林之中,让人胆寒的江南霹雳堂出产的霹雳弹,也不能伤到叶且歌分毫。
因为,叶且歌站在了叶英的身后。因为藏剑的大庄主,尝试过一次守护不住自己要守护的人的滋味,就已经足够了!
为了行动方便,叶英今日只带了焰归。那一柄跟随他上了睢阳战场,又从盛唐而来的重剑,终归还是让他有些许的不习惯。之前之所以一直带着,只是叶英知道藏剑的轻重双剑在江湖之中并不多见,他背负双剑,总是和徒弟有着些许相似的。叶英一直在期许着,说不准哪一天就能听见旁人说“我见过一个和你背着相似的双剑的人”了。
而如今他已经寻到自家小徒弟,那柄染了太多狼牙军鲜血的重剑,便没有什么必要带着了。
焰归一斩,还没有触及剑身,那些飞来的火箭便已经破成两截,坠在地上。对方的箭矢仿若永远也射不完,叶英手下动作不停,周身剑气却骤然凝结。三十二柄雪亮长剑凭空而出,带着淡淡流华,却猛地向不同方向刺去。
剑不空回!
叶英的心剑远不是叶且歌的那种“花架子”可以比拟,对方派出的三十二名杀手,在江湖上都可谓是首屈一指。然而,任凭他们如何纵横江湖,却依旧抵挡不过叶英这平平刺出的一剑。
这些杀手永远也想不明白,分明是最寻常的一刺,并不迅疾也看似并不狠厉,自己为何却怎么也避不开呢?
方才的箭雨戛然而止,叶且歌从叶英身后探出脑袋,愣愣的看着师父脸上难见的冷意。
在她的记忆中,师父很少生气,虽然对藏剑山庄的弟子们要求始终很严格,可是作为师长,师父从来都是宽和的。
——只要不是因为自己怠懒,同样的剑招,师父总会不厌其烦的给自己演示讲解,一直到自己弄懂为止。也会细心的纠正自己的错误,并不会因此过于苛责。像是如今叶英的这种神情,叶且歌有记忆以来就从未见过。
叶且歌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一眼师父,不明白以师父这样的心性,为何会平白动怒。有些不知所措的四下望了望,摸了摸鼻子,叶且歌讪讪说道:“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霍休派来的。”
小徒弟的声音并不是寻常少女的娇嫩,此刻平白拖出一点点委屈,倒也显得十分可怜。叶英叹了一口气,也觉自己表现太过,恐怕真的吓到了这个孩子。将焰归收入剑鞘,叶英转身摸了摸叶且歌的脑袋,却近乎温柔的说道:“以后莫要逞强,今日你分明力竭,这些箭矢无眼,哪怕有一疏漏,你可考虑过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