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了决断,叶孤城从腰间解下一枚洁白莹润的玉佩。那个玉佩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是被精细雕成了天边的一抹流云。玉身之上泛着肌肤一样的润泽,显然是被人常年摩挲盘养,才有了这样内敛低调的光辉。
将玉佩亲手系在叶且歌的腰间,叶孤城对她说道:“若是有事,去寻随便哪一间白云城的铺子,将这玉佩给掌柜看一眼,他就明白该怎么办了。”
叶且歌自然知道这块玉佩代表着什么——白云城主印,岂止是像是她家兄长说的,可以支使白云城在中原的店铺掌柜,实际上,只要拿着这块玉佩,便如同城主亲临,开启府库,调动私卫,都是可以的。
叶孤城将这块玉佩交给叶且歌,与将整个白云城交给叶且歌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只有自己拥有越多自保的东西,哥哥才能越安心。明白兄长的心思,叶且歌并没有推辞。她踮起脚轻轻的抱了一下叶孤城,然后一边跑一边对他摆手道:“那哥哥,我明早儿就和咱们的商队一道出发啦。”
对于自己唯一的亲人,叶孤城一向是体贴的,只是他的体贴从来都是隐而不发,潜藏在平日的琐碎关心和长久的守护之上。所以,哪怕他最是心疼自己的小妹妹,也从未有过太过亲昵的肢体接触。
骤然被那个身量不足的小姑娘抱了个满怀,饶是淡定若叶孤城,也有片刻的怔愣。过了半晌,他才摇了摇头,往自己的书房走去。只是男子唇角勾起的细小弧度,却昭示了他很是不错的心情。
这种好心情持续到第二日的晌午,当一对状若寻常的商人叩响白云城主府的大门的时候,叶孤城身上最后的一点温度骤然收敛。
特别是恰逢这时,忠叔来向他汇报小姐已经出岛的消息。叶孤城沉默颔首,周身的寒意更甚了三分。
叶孤城的剑,是天边虚无缥缈的云。而叶孤城的人,却是涯底终年不化的雪。褪去了与幼妹相处之时的三分温柔,叶孤城整个人更是泠然。
这样的一个男子,在初见时分,就让南王父子心底生寒。不过为了他们心中的“大业”,两人还是强自镇定了下来,堆起一张笑脸,与叶孤城寒暄了起来。
叶且歌背着一轻一重两柄剑踏上白云城的商船的时候,掌舵人和水手们都是被她吓了一跳。叶孤城虽然没有对外明说叶且歌的身份,叶且歌自己也是做男儿打扮,可是一个有些单薄瘦弱的小男孩,背着一柄仿佛比他自己都要沉重的大剑,端的是怎么看怎么怪异。
老掌舵虽然不知道这个小公子的身份,可是看他一身雪白衣衫,光是那一身锦缎就已经价格不菲,更勿论上面精细的绣工了,再加上送他上船的人语焉不详的说这个小公子和他们城主有些亲戚,是以老掌舵便更是殷勤了几分。
叶且歌刻意做了男儿打扮,是因为她已经知晓,本朝相比盛唐,对女子的约束更加严苛。虽然江湖势力颇大,已经到了“侠以武犯禁”的地步,但是各个门派之中的女子,还是要仰仗着师父师兄的威名的。与女子尚能杀敌的大唐相比,本朝真正能在江湖之中闯荡出几分威名的女侠,简直是凤毛麟角。
叶且歌倒并非是怕有人因为自己女子的身份而将自己看轻了去,只是做男儿打扮,到底方便了一些。
此次她从南海向中原而行,第一个目的地却并非是自己魂牵梦萦的西子湖畔。叶且歌对叶孤城所说的“寻一精铁铸剑”,并非只是随口说说的借口。她是真的仔细探听了那处开采出精铁的矿藏所在,打算去那里静心挑选几块精铁,用以为自己和兄长铸剑。
她的师父是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叶且歌自幼长在庄主身侧,剑术一途虽只能习得庄主真传十之一二,可是那一手锻造之术,却是叶且歌最为上心,也苦练了十多年的。大庄主君子持重,对藏剑弟子要求甚高,平日鲜少开口夸奖。然而对叶且歌锻造出的兵器,他却也会点头稍作赞赏。
师父。
叶且歌望着仿若没有边际的碧蓝海面,将心中的钝痛狠狠压了下去。
第5章 暗风吹雨入寒窗。
第五章。暗风吹雨入寒窗。
中原和南海相隔数十天的路程,老掌舵给叶且歌收拾了一个单独的船舱,平素从不教手下的汉子们去打搅这位金贵的小公子。最初的几日,叶且歌心中怀揣着心事,便也没觉出什么。日子久了,她便觉得有一丝丝的无聊了。
和南海的终年炎热不同,中原之地正处腊月,如今正是飘雪的季节。越往中原而去,叶且歌便越能感觉到一丝丝的凉意,等到了临近中原的小渡口的时候,叶孤城特地为叶且歌准备的薄裘便派上了用场。
十一二岁的小公子,眉眼精致若工笔描摹,身上穿了一身雪白的狐裘,领口的毛毛衬得她的小脸更是只有巴掌大,眉目如黛,偏生唇色不点而朱,更是一身天生富贵,再加上她周遭无人跟随,便更让人疑心是哪家的小公子偷跑出来。
老掌舵年近半百,却是一个妙人。海上波涛汹涌,他却独喜欢垂下一支长长的海钓鱼竿,哪怕连日来都没有什么收获,他也每日陶然自得的在钓竿旁边守着,一坐便是整日。
叶且歌蹲在他的旁边,歪着脑袋也在盯着海上沉浮的钓竿看着。
老掌舵转身撬开了两个从白云城带出来的椰子,递给叶且歌一个,然后笑眯眯的对叶且歌问道:“我说小叶啊,你跟咱们城主是怎么个亲戚啊?是表弟么?感觉你们长得还是有些像的,都怪俊的。”
叶且歌将麦管□□椰子里,也不顾天气寒凉,直接吮吸了一大口清凉的椰汁,这才衔着麦管,眨着一双大眼睛,饶有兴趣的问道:“孙爷爷见过城主?”却是,轻巧的岔开了老掌舵的话题。
老掌舵带着些自豪的笑了起来,仿若说到了生平顶顶得意的大事一般,对叶且歌说道:“那是,你别看老孙现在老了,只能带着大家跑跑商船,以前我管理商铺的时候,可是年年都要去跟城主汇报的。”
和叶且歌相处了一些时日,老掌舵也算是和她混熟了,这会儿也不想着她是城主的亲戚了,抬手敲了敲叶且歌的脑袋,老掌柜有些严肃的教导道:“我说小叶,你这怕是第一次出咱们白云城吧?老孙跟你讲,外面可不比咱们城里,花花道道多着呢,我一看你就是没什么经验的,所以出去以后要事事小心,不要被人欺辱了去啊。”
叶且歌被人敲了脑袋也不恼,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她冲着老掌舵笑了笑,却忽然瞥见钓竿有些微的晃动,连忙对老掌舵嚷道:“孙叔,你看你看,是不是咬钩了?”
也无怪乎叶且歌会如此激动,毕竟如今起航将近十日,而老掌舵也钓了正正十日,叶且歌作为一个围观者,看着他每日一无所获,自己都是着急。
“哎呦,还真是。”老掌舵拿起钓鱼竿,手腕轻轻晃动,引得那鱼咬钩咬得更实一些。海鱼不比河鱼,它们咬钩之后挣扎的力度也要更大一些。所以老掌舵用鱼竿“溜”了那鱼好一阵,之后才猛地一甩手,将上钩的鱼拽出了海面。
那是一尾目测足有十余斤的大海鱼,闪烁着漂亮的银光,鳍上还带着隐约的一条黄纹。它骤然暴露在空气中,便猛烈的扑腾了起来,老掌舵熟练的抄起一旁的大网,将它甩入了网中,而后将渔网一收,这条十多斤的大鱼便落在了夹板上。
“小叶你可真是有口福啊,老孙可是好几年没钓上来黄钩了,咱们今晚就吃它了。”老掌舵伸手快准狠的扣住了鱼鳃,将整只鱼都提了起来。
黄钩是大安朝特有的海鱼,虽然不稀奇,但却是肥瘦有度,味道极为鲜美,而像是老掌舵今天钓上来的这一尾这么大的,也是难得了。
叶且歌今生还没有下过厨,可在她还是藏剑弟子的时候,为了能让师父多吃一些,她的厨艺技能一早就点满了,难得见过这样的好食材,叶且歌不由技痒,便对老掌舵说道:“不若这样吧孙叔,这是你钓上来的鱼,那就让我去料理吧?”
老掌舵有些狐疑的看了她一眼,转身将新钓上来的鱼护在身后,对叶且歌连连摆手:“不成不成,你小子一看就是没下过厨的,别糟蹋了老孙的好东西。”
叶且歌无力扶额,难道自己长得就那么不值得人信任么?
叹了一口气,她身形一闪,也不见她脚下如何动作,整个人便到了老掌舵的身前,不由分说的夺过了那条黄钩,十多斤的大鱼,叶且歌轻轻松松的便提在了手里,转而她用自己的空着的那只手接下了身上的薄裘扔给老掌舵,这才信誓旦旦的道:“您就等着吃就好了,要是糟蹋了东西,我跳下海捉一条赔给您!”
老掌舵被叶且歌的薄裘糊了满头,又想起这玩意价值不菲,手忙脚乱的将狐裘收好,再抬眼的时候,哪里还有叶且歌的身影?气得老掌柜跺了好几下脚,方才又坐回了自己垂钓的小凳子上去。
“掌舵,你这是干嘛呢?谁惹你了?”
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并不好听,带着一些粗嘎,不过他的语气随和亲切,倒也不那么讨厌了。
老掌舵放下了手里没拿起多久的钓竿,回身便看见一个同样身着白色锦衣,有早早的裹起了一身厚厚的皮裘的少年。他的头发用一根玉簪简单的挽起,面色如同他的衣服一样的雪白。可是这样一个面色惨败的人,唇上却依稀仿佛带上了几分血色。
他长得很好看,和叶且歌的好看相似却又不同。同样是少年人,这个人也不过是比叶且歌虚长几岁,叶且歌美的肆意又随和,眼角眉梢都是经年浸润出来的君子之风,虽然并不刻板追求礼数,却在举手投足之间就能让人感觉出她的家教优良。
而眼前这个人,他美得张扬又脆弱。十四五岁的少年,眼角飞出一段水红,有些病态,却更加惊心动魄。
老掌舵承认最近遇见的年轻人都十足的俊俏——只不过比不上他家城主。然而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他早就视皮相如无物,所以面对这个过分俊秀的年轻人,老掌舵只是扫了一眼,便像是面对自己手底下那些舵手的时候一样的抱怨道:“还不是叶家的那个臭小子,我刚才好不容易钓上来一尾大黄钩,他偏生说要去料理,我怕他白白糟蹋东西呢!”
说着,老掌舵用手比划了一下,按照他比划的架势,那何止是十斤的大鱼,简直三十斤也有了。
少年轻轻的咳嗽了一下,将身上的毛裘紧了紧。这个时候,海上涌起一阵波浪,叶家的商船也跟着颠簸了一阵,直晃得那少年脸色更苍白。
看见他眉宇间的异色,老掌舵从腰间拿出了一万清凉的丹药递给少年,有些忧心的说道:“小九啊,这都快七八天了,你这晕船的毛病还没好一些么?”
这个少年,是他们刚驶出白云城两三天,在周遭的一个小岛上遇见的。
南海群岛密布,行人往来多依靠各家商船,像是这种搭船去中原的,每年没有两百个,也得有一百八十个。叶家的规矩,对于这种行人,一向是能帮就帮的,所以在这个名叫宫九的少年说明他的来历和要去的去处,老掌舵检查好他的文书之后,便让人上船了。
只是宫九从群岛往中原而去,却出人预料的有晕船之症,这些天都在船舱里不怎么出来,直到今日被老掌柜跺脚的声音吵醒,这才裹上了狐裘,上甲板上透一口气。
摇了摇头算是回答老掌舵的问话,宫九接过老掌舵递过来的晕船药,状若胡乱的往嘴里一塞,实际上却是借着毛裘的掩映,将药扔到了袖子里。暗暗使了个千斤坠的外家功夫,宫九这才觉得自己站稳了些,只是脸上的苍白却始终没有褪去。
老掌舵知道是这个年轻人在逞强,便起身将自己的凳子让给他。一直到这阵波涛过去,宫九的脸色才好了一些。
呼吸着有些冰凉的海风,宫九拿起老掌舵的鱼竿,仿若随意的轻轻抖动着。一边望着灰色的泛着雪白泡沫的海面,宫九一边随意的道:“掌舵方才说的叶家小公子,莫不是就是住在我旁边的那位?”
老掌舵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在一旁收拾方才用过的渔网,听见宫九的问话,他“恩”了一声,而后才后知后觉的拍了拍大腿:“啊呀,你说你这一路晕船,恐怕还没有和小叶见过呢吧?那成,今晚就和老孙一道尝尝那小子的手艺吧,你们年轻人,认识一下嘛。”
宫九点了点头,随即脸上又浮现出一抹惊奇与害怕混杂的神色,他望了望四周,这才小声对老掌舵说道:“那个叶家小公子,我看他带着一柄老大的剑呢,怕是不好惹吧?”
宫九压低了声音说着,脸上俨然就是一个初出茅庐,对一切新鲜事物又好奇又敬畏的愣头青模样。
老掌舵哈哈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莫怕,小叶他比你还要小上几岁呢,那剑我就没见他用过,怕是拿出来吓唬人好防身的吧。”随即,老掌柜促狭的眨了眨眼睛,道:“你瞅瞅,你这不就被吓到了么?”
宫九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小声道:“那多谢掌舵为宫某引荐了。”
老掌舵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眼中闪过的一抹亮光,便被海上的动静吸引了。只见宫九手腕一抖,一条大鱼扑扑愣愣的就被甩到了甲板上,鱼身银白,鱼鳍之上一抹黄纹。
赫然是,黄钩。
第6章 酒醉时分人半醺。
第六章。酒醉时分人半醺。
老掌舵被甲板上欢腾跳跃的黄钩吓了一跳,这条少说也有十五斤,体型在黄钩里简直算是硕大了。
将那一尾鱼装进了桶里,老掌舵纳罕道:“哎,今天这运气真是邪门了,按说现在也不是吃黄钩的季节啊。”不过他转瞬便释然了,对宫九嘿嘿一笑,问道:“小九,这是你钓上来的,你说怎么吃?”
宫九有些腼腆的笑了笑,面上没有丝毫的骄矜自傲。他对老掌舵道:“方才那位叶小公子不是去料理您钓上来的那条了么,万一……咱们也好有个替补的。至若这条,你常年在海上,是吃鱼的行家,便由你说了算吧。”
老掌舵也不跟他推让,抱着鱼桶跑到船里面藏好,这才又笑呵呵的跑了回来,和宫九一道望着后厨的方向。
因为是在海上,所以哪怕是在后厨之中,也全然都是汉子。眼见叶且歌这个小公子走了进来,挥着沉重的砍刀剁鱼的伙头们不由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小公子是要吃鱼?”看见叶且歌手里的鱼,一个脸上横着一条疤,赤着上身,头上缠着吸汗的布条,正舞着大铲子炒菜的汉子盖上了锅盖,抹了抹手,向她快走而来。
叶且歌连连摆手,有些抱歉的众人道:“孙叔钓上来一条十多斤的大鱼,我想给他露一手,恐怕要借一口灶台了。可还有空着的灶台?”
那刀疤汉子的脸上闪过一抹惊诧,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伸手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小灶台,连声对叶且歌说道:“有的有的,小公子去那吧,我让阿辉给你打下手?”
说着,他蒲扇大的手往后一拎,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就被他提溜了过来。这是刀疤的儿子,从小就在船上帮工的。
叶且歌连忙接过那还“懵懵哒”的小孩子,将人和鱼都转移到了小灶台旁边。
众人一脸诧异的看着这一幕,半晌之后,才有人讷讷笑道:“小公子还挺有力气的啊,真是看不出来。”
叶且歌的一柄重剑就足有六十斤,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加上一条十斤的鱼,对于她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儿。毕竟藏剑山庄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一副天生神力嘛。不过面对众人的惊叹,她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转而对阿辉柔声道:“阿辉,你帮我烧火好么?”
长在一群男人堆里,阿辉从小听惯了的说话方式便是“吼”,哪怕是在后厨,男人们谁说话声音低一些,仿佛就底气弱了些一般。骤然听见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哥哥对自己轻声细语,阿辉一下烧红了耳根。
一直到叶且歌白嫩的手指点在他的脑袋上,阿辉才一个激灵,细弱蚊蝇的应了一声,慌慌张张的便跑去抱柴生火。
叶且歌暗觉好笑,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去洗干净了手,挽起有些宽大的袖子,又从大厨那里借来了一把菜刀,便开始料理这条大鱼。
去鳞,挖腮,破肚。叶且歌的动作娴熟而优美,分明是有些血腥的场景,被她做来,却带着几分赏心悦目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