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叶英第一次现身人前,江湖中人都没有想到,之前那位横空出世的锻造大师,居然是一位目盲的年轻公子。
而更让人没想到的是,他身边跟着的那位小公子,也是武功高超至此——这个江湖从不缺少流言,在此之前,江湖之中已经有人偷偷流传着一个说法,那便是剑神西门吹雪败于一人之手,而那人却并不是与之齐名的白云城主叶孤城,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手持轻重双剑的少年。
如今他们见到叶且歌手持轻重双剑,又有此等力气,所以江湖中人见到叶叶且歌的时候就不免将她与前几月与西门吹雪对战之人联系了起来。
然而也终归只是谣言罢了。除了藏剑山庄建庄那一次的小露身手,叶且歌便再也没有跟人动武过。对于藏剑弟子来说,武功并不是为了与人逞凶斗狠,也绝非是为了炫技。除却最初的的时候为了打响声名而在西湖边上试剑,叶且歌很是没有必要在人前显露自己的剑法。
对于那些武林中人来说,藏剑山庄的建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们从前看中的便是叶英的铸造之术,如今这位叶大师在西子湖畔开宗立派,总也好过居无定所,昙花一现。
所以在藏剑山庄成立的那一天,许多门派的掌门和门下弟子全都亲自来贺——毕竟和藏剑山庄搞好关系,以后便不愁买不到称心如意的兵器了。
只是若是仅仅如此,藏剑山庄在众人眼中也不过就是一个高级一些的打铁铺子罢了。真正让藏剑山庄声名鹊起的,是庄主叶英和白云城主叶孤城的那一战。
从叶且歌离开白云城里之后,叶孤城就一直非常郁闷。其实也不难理解,毕竟任谁仔细将养了数年的女儿忽然离家,那人都会变得和叶孤城一样郁闷。
可是叶孤城是那种足够体贴,且聪明的兄长。他不会在自己的妹妹去做任何事的时候去拘束她。因为他承担得起任何后果,叶孤城自信,只要他的妹妹平安喜乐,哪怕是叶且歌将天捅出一个窟窿,叶孤城都能为她担着。
只是叶且歌一去甚久,虽然有白云城的暗卫时时刻刻回禀她的消息,然而在白云城中静待了几个月,叶孤城终于有些按耐不住。索性白云城无事,他家幼妹那里又仿佛有了一些新的情况,叶孤城便决定往中原一趟。
只是叶孤城和叶且歌的感情虽然亲近,却并不是黏腻的。是以叶孤城虽然心下焦灼,忧心幼妹,可是表面上,他还是将自己往中原一趟的原因归结成了盛京局势有些变化,需要城主亲自坐镇。
叶孤城这一来,白云城驻盛京办事处的员工们简直想要咬小手绢了。毕竟骤然接到通知,需要接待主上,特别是这位主上仿佛心情并不是很好……这简直是一个男默女泪的故事,白云城的暗桩们都默默地给自己掬一把同情泪。
叶孤城一直没有同幼妹细讲的,便是叶家与藏剑的渊源。其实在他的前世,藏剑一脉的传承,并不是绝于叶氏阿鸢之手,而是被他叶孤城一手断绝。
作为叶家嫡系,叶孤城他是比他的那位表姑叶鸢更适合继承藏剑的人。甚至藏剑的问水诀,他也学了叶家仅剩的半部残招。
只是和叶鸢不同,叶孤城对藏剑并不执着。那半部问水诀他学过之后,虽觉精妙,可是毕竟只是残招,叶孤城很快就对它失18 至若后来,叶且歌对叶孤城坦诚心事,道明自己的来历,叶孤城之所以能够这么快的便接受了这件事情。未尝不是因为他明白藏剑和叶家的渊源,也见过叶家人,譬如他的那位表姑的对“藏剑”二字的疯魔一样的固守。
而如今藏剑山庄重现江湖,那人直言自己是叶英,自己的幼妹又一直跟在他身边,叶孤城很快就排除了有人冒充的可能。毕竟叶孤城总是信任叶且歌的,自己的幼妹曾说过,她前世是正阳首徒,又长在大庄主身侧,那么她总不会错认自己的师父。
虽然叶孤城并不知晓这位藏剑山庄的大庄主是如何跨越六百年的光阴,来到安庆的。但是叶孤城自己就是重生之人,幼妹又带着前世的记忆转生而来,对于叶英横跨六百年光阴,叶孤城也不觉跟奇怪。
和西门吹雪一样,对于这位剑法已至臻境的前辈,叶孤城其实是心怀崇敬的——哪怕今生他已经不再将登临剑道巅峰当做是唯一的追求,对于叶英这样近乎神话的人物,叶孤城也还是想要见识一下的。
叶孤城一路行至江南,途中关于藏剑山庄的传闻就没有停止过。随着距离西子湖畔越来越近,关于藏剑山庄的传说也越加的清晰起来。
相传,藏剑山庄是兄弟二人所建。兄长一手锻造之术出神入化,锻造出的兵刃无坚不摧。而幼弟风度翩翩,一月之前更曾力挫剑神西门吹雪。
相传,藏剑山庄富可敌国,山西的全部火精都被他们收购,更有人曾看见,这一批火精是珠光宝气阁的闫老板亲自押送的。
相传,这兄弟二人感情甚笃,兄长有眼疾,那幼弟从来都是亲侍左右,起卧不离。
之前听见自己的妹妹成了旁人的时候,叶孤城就已经皱眉。他知道他家且歌和这位大庄主是师徒,所以理性没有道理会传出“兄弟”的传闻来。不过叶孤城也并非冲动之人,他并不了解叶英——或者说,叶孤城了解的叶英,只是说在叶家典籍里的一章而已,但是叶孤城了解自己一手养大的妹妹,知道她最是知礼,若是无故,她不会平白乱了辈分。
暂且按耐住心头的郁郁,叶孤城在旁人谈及那位藏剑小公子和西门吹雪的一战的时候,却又被勾出了三分火气。
没有人能够理解,当叶孤城看到暗卫们禀报的“小姐与万梅山庄庄主约战,险胜”的时候的心情。白云城的情报一直要求简短、客观,而这一次,暗卫们却用了一字曰“险”。没有人比叶孤城更了解西门吹雪的剑法,在这样的剑法之下,无论是胜是败,都注定是九死一生。
叶孤城一直教导着妹妹要珍惜自身,要不立危墙。他对妹妹唯一的期许便是长乐安康,所以哪怕白云城面对再艰难的处境,叶孤城身边再是无人可用,叶且歌的能力再是卓越,叶孤城都从来没有想过将幼妹拉进这趟浑水。
被叶孤城这样宝贝着的叶且歌,就这样贸然的和只会杀人的剑法的西门吹雪对上了。虽然最后叶且歌毫发无损,虽然叶孤城也知此事和叶英无关,可是他却不可避免的迁怒了——你不是且歌的师父么?怎么能让她身处这样危险的境地,怎么不能将她好好护在羽翼之下?
叶孤城也知道自己的迁怒毫无道理,他也只是关心则乱。稍稍冷静下来之后,叶孤城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先祖”不由生出几分愧疚。
只是这愧疚并没有持续多久,叶孤城这一路积攒着的火气,终于在听见他家幼妹和叶英“起卧不离”,还“随侍左右”的时候爆发了。
叶且歌是白云城的大小姐,虽然叶孤城并不刻意娇纵她,可是叶且歌的吃穿用度却一直是叶孤城亲自留心。叶孤城当然要觉得愤怒——他这样仔细养大的妹妹,他当做半个女儿在养,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妹妹,就是被那人拿来“随侍左右”的么?
更何况还有“起卧不离”,叶孤城倒是相信叶英的人品,知道他不会做什么恬不知耻之事,也相信自家且歌知晓分寸,不会失礼人前。可是,知道,并不代表着叶孤城不生气。
这是六百年后的安庆,不是民风开放的大唐。自己的幼妹这样莫名其妙的跟一男子传出“起卧不离”的传闻,叶孤城纵然是知晓如今叶且歌一身男装,也肯定日后只有他妹妹嫌弃那些男子,断没有被人嫌弃的可能,可是叶孤城始终不能平的是——他家且歌凭什么要受这些指责?唇舌本是刀刃,他妹妹凭什么要承受这些?
这一把火在叶孤城心头越烧越旺。
他其实并不是易怒之人,重来一世,叶孤城的心机甚至已经算是深沉。他不是不想成为和前世一般的孤高剑客,可是既然已经选择了背负,这一句走来又看到了那么多潜藏着的东西,叶孤城又怎么能放任自己沉湎剑道呢?
可是唯有关乎到他唯一的亲人,叶孤城也有一些沉不住气了。
没有上拜贴,叶孤城到了西子湖畔的时候,径自叩响了藏剑山庄的大门。
开门的是恰好要出门的叶且歌。在看来叶孤城的那一刹那,她的脸上有片刻的呆愣,似乎有些想不明白,为何明明应该在南海的人,如今却出现在了这里。
“哥?”
许久之后,叶且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唤了一声,虽然是问句,却带着晕开了的惊喜。
被这一声叫软了心肠,叶孤城叹了一口气,暂歇了心中那种想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的心思。
将人一把揽住便往山庄内走,叶孤城皱眉道:“怎生瘦成这样?”
叶且歌几乎是被兄长夹着往庄内走,叶孤城的脚步有些快,加上兄妹二人有些巨大的身高差,让叶且歌的双腿都离了地。
叶且歌蹬了蹬自己的小短腿,有些别扭道:“哥哥快放我下来,我还背着重剑,很重的。”
叶孤城却瞥她一眼,连人带剑的颠了颠,道:“剑比较重。”
叶且歌如今年满十五,怎么说也不可能没有一柄六十余斤的重剑重。只是还没有等她反驳,便听见了一道男声响起。
“白云城主。”
白衣白发的男子怀抱明黄轻剑,在落了一层薄雪的堤岸转身。而他额角的那一朵梅花,却仿佛成了天地之间所有的亮色。
叶孤城看着那一朵梅花,余光瞥见幼妹的剑鞘。他抿了抿唇,将人放下,缓缓道:“大庄主。”
两个白衣男子相对而立,不知怎的,气氛开始近乎紧张了起来。
第54章 长夜何处起秋霜。
第五十四章。长夜何处起秋霜。
其实叶孤城不该挑起这一战,无论是因为他和藏剑的渊源,还是他幼妹与叶英的师徒情分。
可是叶孤城一定会挑起这一战。因为他是叶孤城,因为对方是叶英。
六百年的光阴将血缘冲淡到稀薄,可是不能不承认,叶孤城其实是和叶英最为相似的叶家人。
在叶孤城将幼妹放下的瞬间,叶英广袖一拂,将叶且歌送出几尺,安稳的放在西湖边的一方巨石上。
叶孤城皱了皱眉,道:“石凉。”
叶英一怔——他的徒弟长在西湖,又有内力护身,冬日在九溪十八涧中孚水戏耍都是常事,何惧区区石凉?
叶孤城却早已足尖轻点,踏水掠到叶且歌身边,一伸手便将人抱起换了个地方,放在了湖边的水榭之中。
“坐好,莫乱动。”
叶孤城的手掌抚在叶且歌的头上,压下她想要起身的动作,警告也似的看了叶且歌一眼,叶孤城才倏而回转。
重新站在了叶英对面,叶孤城发现,对方方才身上已经算得上浅薄的战意此刻更淡了几分,叶英抱剑而立,唇角轻抿,一定要一个答案。
叶孤城将拔出的剑微微向下半寸,沉声道:“家妹早产,受不得凉。”
习武之人不避寒暑,叶且歌却到底亏了些底子,在白云城那种四季炎热之地自然无妨,到了这湿寒蛰骨的江南,还是要注意一些。
叶英的眉目之中出现了一丝波澜,那波澜让一直注视着他的叶孤城近乎以为……叶英下一刻就会睁开那双低垂的眸子,骤然望向那个在水榭之中乖乖坐着的小小少女。
然而叶英终归没有,他稍微顿了顿,对叶孤城道:“此战何为?”
叶孤城垂了眸子。他不再看叶英,不在看自己的幼妹,他的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只有自己的剑。
许久之后,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剑尖,道:“为证剑道。”
彼时,叶孤城的眸子之中,波澜已平!
叶英站在一片薄雪之中,对叶孤城缓缓点头,而后,久不曾出鞘的轻剑焰归豁然出鞘。
焰归的剑身寒凉若雪,随着叶英拔剑的动作,一寸一寸映出两个白衣男子的俊秀眉眼。
剑的一侧,叶孤城的眉眼恍若流云横逸,自有三分傲然,却更带七分霜华内敛。
剑的另一侧,叶英的眉目似淡然水墨,一寸一寸的氤氲,却带着隔世不变的从容。
只是这一瞬,这两人都不再等。他们的身形倏忽若白鹤跃起,又在残雪消融的断桥站定。
只是一个眨眼,便只能依稀听见双剑相击的清脆声响,却不见了那两个白衣男子的身影。
叶且歌在一旁听着远处传来的声声脆响,已然是连眼睛都不敢移开半寸。可是饶是这样,以叶且歌这样的目力,却依旧没有办法看清师父与兄长两人的动作。
忽然,在那片让人目眩的剑光之中,一道白影倏忽半仰,连退数步,足尖在水面上点出朵朵涟漪,然而,那一池西湖水,却半点不能沾湿他的鞋面。
叶英的剑法并不是与人斗狠的剑法,而叶孤城的剑却带上了一些“天下唯我”的霸道。两人的剑都出得飞快,一时之间,竟恍若是叶英被叶孤城逼得退到了西子湖畔。
叶孤城的剑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而叶英身后,已经是江南冬日里微凉的西湖水。
叶英也并不慌乱,他广袖一舒,整个人往后退去。在并未结冰的西湖,叶英就宛若行在岸上一般,并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叶孤城双眸之中划过了一抹凉意,他的手腕一抖,乌鞘长剑在他的手上挽出了一朵极为漂亮的剑花,随着这个动作,叶孤城整个人也恍若和手中的利剑融为一体,直向叶英刺来。
此刻,叶英已经退到了湖心。他手中的焰归一划,挑起一阵水雾,看似无用的一招,却打断了叶孤城这来势汹汹么一剑。
而叶孤城能够战胜叶英的机会,也只有这一剑!
叶孤城只觉得自己的剑尖恍若刺入了一个柔软的物体之中,而剑尖的触感虽然柔软,叶孤城却觉得,自己难以寸进。
可是叶孤城到底是叶孤城,虽然这一剑被阻挡,然而他很快在毫无借力之处的水面上一跃而起,长剑一劈而下——叶孤城的剑,从来都是直接而有效,才不会讲究什么轻快优美。
叶英的剑术已至臻境,可是叶孤城也不是什么无名小卒。既然白云城主挑战心剑叶英,那么就没有道理连心剑也见识不到。
叶孤城那力达千钧的一劈,当真暴力破开了叶英用剑气凝成的屏障——这却也是叶英踏破虚空而来之后新的领悟了。自从破碎过一次虚空,叶英对剑气的控制能力更上了一个台阶,已经不局限于剑气化形。
他可以控制着自己周遭的剑气,遵从自己的心意或守或攻,这也是为何叶英当日与西门吹雪对战之时,分明没有动作,却轻易褫夺了西门吹雪周遭的空间的原因。
眼见叶孤城的剑就要劈下,叶英似乎除了被他劈中,便只能狼狈落入水里。然而叶英毕竟是叶英,他依旧从容不迫的站在水面上,忽的,他的周遭竖起上百柄长剑,而局势也在顷刻之间发生了逆转。
叶孤城并不觉得惊讶,在他和幼妹对战的数百场之中,他曾无数次见识过这一招。既然他妹妹是叶英的徒弟,叶英也一直有“心剑”之称,那么若是连他的心剑也迫不出,自己未免有些太过无用了。
可是叶且歌的修炼不到家,她的心剑,和叶英的心剑根本就是两个概念。
上百柄如有实质的长剑向叶孤城而去,叶孤城并没有因为这些剑是剑气所化而掉以轻心。毕竟,他见识过叶且歌还不成熟的心剑的威力,而若是要取人性命,一剑便足矣!
可是这些长剑虚中有实,实中却又有虚。当叶孤城想要破开这漫天的将自己笼罩进入一般的剑阵之时,他却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剑时而如触空气,时而又恍若撞在了铁壁之上。
而那些剑影被破开却又很快凝实,牢牢将叶孤城笼罩其中,宛若牢笼。
对于西门吹雪,叶英和他对战的时候,总是带上了那几分提点后辈的意思——西门吹雪的人从来都是笃定,可是他的剑,在某一个时段却会带出几分茫然的味道。这种茫然其实也很正常,毕竟在此之前,西门吹雪前方已经没有了人,那条路要怎么走,全靠他自己摸索。
然而和叶孤城最初的几招,叶英便断定他是和西门吹雪不同的剑客。他虽然只比西门吹雪虚长两岁,但是他的路一直很明晰——前世虽然叶孤城折剑紫禁之巅,但是他却在最后一刻堪破自己的剑道。重来一世,叶孤城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要走什么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