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妹妹,叶孤城唯一的期望,就是她可以一生平安喜乐。若是有一天,有一个人能让自己的妹妹幸福平安,那么叶孤城也可以笑着将妹妹交到另一个人手里。
从叶且歌十五岁那一年开始,叶孤城就一直有这个心理准备——他们是血脉至亲,叶且歌是他的肉中骨血,血脉之亲固然不可断绝。可是他们注定出生即离别,因为哪怕是血脉至亲,他的妹妹也终归有要离开他一天。那个能够陪她在漫漫人生长路上走下去的那个人,不可能是她的兄长,而注定是她的夫君。
只是,叶孤城觉得,那个人不应该是叶英,不应该是抱剑观花,心中只有这藏剑山庄的叶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叶孤城是最像叶英的叶家人。所以叶孤城哪怕并不了解叶英对幼妹的心思,可是他却会以己度人。
叶孤城扪心自问,自己可能会死心塌地的爱上一个人,死心塌地到为她放弃白云城,放弃天下,放弃手中的剑吗?
如今叶孤城还并没有遇见一个那样的人,所以他只能先行否定——那样的一个人是不存在的。
作为一个剑客,甚至是只是作为一个男子,叶孤城都很佩服叶英的人品气度。然而作为一个兄长,叶孤城是不放心将自己的妹妹交到这样一个人手中的。他不否认叶英有情,可是情浅情深,除却叶英自己,谁又能知道呢?
而情深那个人,注定会比较辛苦一些吧。自己的妹妹从那么小小一团,踉踉跄跄地长到今日这般模样,叶孤城并不希望她有哪怕有一丝一毫的辛苦。
所以对于叶英,叶孤城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听见了叶英的话,叶孤城只是淡淡道:“在白云城的时候,可没有人舍得让她下厨。”
叶英的笑意在嘴角凝固了。他的心中一时涌起了千百种念头,最终却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他这个师父,当真没有照顾好那孩子。
正在两个人有些沉默尴尬的时候,因为被白云城的侍卫接替了工作,所以只是缩在一旁的店小二犹豫了片刻,还是凑了过来,期期艾艾地对两人说道:“这位客官,按说您们包下了咱们客栈,咱们就本不应该接待其他的客人。可是这方圆十里,就只有咱们这一家客栈,外面天色已晚,约么还要下雨,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挪一个房间出来?”
这方圆十里之内的确只有这一家客栈,而且还十分宽敞,房间众多。当初叶子午包下这间客栈,就是看上了它还算干净。叶孤城这次出来带的人数量并不多,众人分一分,还能余下不少空房间。
如今又是大雨将至,若是占着这唯一的客栈,反倒显得他们白云城行事太过霸道了。虽然不喜被人打搅,不过叶孤城还是点了点头,同意了店小二的提议。
店小二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冷冰冰的爷,居然如此好说话。对叶孤城连连谢过,他转身将门外的那人迎了进来。
那人身穿一身雪白,是凛冽的白,不像是叶孤城,在领边和袖口上还绣着繁复的花纹。他的眉眼是水墨样的黑,一柄乌鞘长剑,虽然没有出鞘,却仿佛带着锋锐的寒芒。
这个人,叶孤城很熟悉。这个人,叶孤城怎么会不熟悉?
前世,叶孤城折剑于此人剑下,却在生死之间豁然开悟。今生重来一世,叶孤城虽然已经放下了对手中长剑的偏执,还领教过了叶且歌手中那支撑藏剑百年荣光的剑招,甚至见识过了像是叶英那般难以战胜的高人。可是这世间,唯一可以称得上是叶孤城的知己的,却也唯此一人。
西!门!吹!雪!
横在叶孤城膝头的乌鞘长剑,似乎也有了感应,发出了阵阵的嗡鸣,而与之相应和的,便是西门吹雪腰间的乌鞘长剑传来的响声。
西门吹雪身上的血腥气还很重,就连空气中依稀传来的泥土的腥气也掩盖不住。他刚杀过人,神色还有些莫名的疲惫——他现在有些饿,每次杀完人后,他总是会有些饿的。
只是这一刻,西门吹雪的眼神却很亮。像是寒夜星空之骤然璀璨的星子,灼灼的望向了叶孤城。
“叶城主。”
“西门庄主。”
是了,根本不必相问,他们的人,他们的剑就是最好的证明。
叶英也感受到了这两人之间莫名的气氛,那种知己重逢的欢愉,纵然两人脸上都面无表情,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人生难得知己。叶英轻轻一笑,收敛了自身的气场,留给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两人足够交流的空间。
于是叶且歌从后厨端着饭菜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自家兄长和西门吹雪相对而坐,彼此“深情凝望”,而自家师父坐在一旁,宛若一尊雕塑,竟一丝存在感也无。
什么情况?叶且歌挑了挑眉,向一旁站着的侍从们投去了询问的目光,还不忘很有义气地回身给叶子午打了一个手势,让他小些声音,不要再咋咋呼呼。
饭菜的香气,让西门吹雪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丝一丝波澜,他的眉角轻轻跳动,眼神也不由自主的望向了门口。
“呼噜~”
在寂静的大堂里,这一声腹鸣格外的明显。叶且歌再也撑不住,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将手中的饭菜往桌上一放,叶且歌回身对叶子午说道:“子午,再添一副碗筷来。”
西门吹雪的面上,出现了丝丝的裂痕。叶且歌从他的一张面瘫脸上看出了些许尴尬,于是很体贴的说道:“都是我做的一些小菜,虽然听闻西门庄主在外都只吃水煮蛋的,不过今天难得野味新鲜,西门庄主便也尝尝吧。”
西门吹雪抿紧了唇角,许久之后才道:“客栈饭菜不洁。”所以他并不是只吃水煮蛋的,只是因为嫌弃饭菜不干净而已。
没有想到西门吹雪居然是在对自己解释,叶且歌怔愣了半响,才恍然明白过来。
觉得这个人除了对剑太过痴迷执着之外,其实也并不难相处,叶且歌笑了笑,说道:“哥哥和师父口味都偏清淡,不知西门喜好,这次便罢了,下次请和我说一声,做几道你喜欢的。”
——嗯,叶且歌有预感,西门吹雪终归会成为白云城和藏剑山庄的常客的,哪怕在此之前,传闻之中这个人一年只出四次门的。
西门吹雪夹了一块红烧兔肉,轻咬一口,对叶且歌道:“可再放两成糖。”
再放两成?叶且歌尝了一口自己做的红烧兔肉,在确定自己发挥正常之后,叶且歌怪异的看了一眼西门吹雪——这人,居然还是一个隐藏的甜党么?
一个冷面剑客,私底下却口味偏甜什么的,叶且歌忽然被这人萌到了。用力的点了点头,叶且歌压住了自己想要大笑出声的冲动——嘲笑别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更何况自家师父还在一旁看着呢。
叶且歌的手艺不错,在座的几人的家教都甚好,虽然没有刻意讲求食不言寝不语,却没有人说话。只是饶是这样,餐桌上的气氛也带着几分莫名的和谐。
这个时候,天边斜阳欲颓。
作者有话要说: 嗯,叔真的是西门吹雪的黑粉,明明很疼爱他的,却总是不经意的就在黑他。
卖糕饼的西门聚聚,应该是个甜党吧……7爬走
第74章 一生襟抱未曾开。
第七十四章。一生襟抱未曾开。
用过了晚膳,叶且歌和叶英体贴的将空间留给了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已经试过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叶且歌也不怕他们一言不合就拔剑。
时隔半年,听闻万梅山庄庄主闭关出关,剑术已大有进益。叶且歌虽然不清楚那所谓进益到底指的是什么,不过既然西门吹雪是因为她家师父的点拨而开悟,叶且歌姑且猜测,他的剑中多的,应该是三分回护。
而自己兄长的剑,从来都不是与人搏命的剑。
叶且歌从小便无数次和兄长比试,她敏锐的感受到,兄长的剑其实一直是在忍耐着的——他可能是在等一个人,也可能是在等一件事。而叶且歌明白,在等到那个人抑或是那件事之前,自己的兄长是始终都会给自己留下三分余地的。
所以,在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之间,早就因为机缘巧合而破开了不死不休的结局。
天下起了瓢泼的雨,疯了一般的雨滴摔碎在地上,砸出了一点一点的小坑。在这阵都有些显得嘈杂了的雨声之中,叶英怀揣着一点红尘烦恼事,沿着客栈“咯吱”作响的台阶拾阶而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叶且歌也乖乖的走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的屋子在师父和兄长的房间中间,如今两边都是半点声响都没有。她骑了一天的马,然而这点旅程对于她来说却也不算什么。
叶且歌仰躺在床上,这家客栈有这年头了,不过却的确是干净。床顶的木框上一点灰尘也无,光秃的露出一点木筋,却更显得古朴。
十三,十四,十五。
叶且歌数过了一根木料的年轮——运转细小的内力充盈眼周的筋脉,这对叶且歌来说并不是困难的事情。
终归没有一丝睡意,窗外的雨声又渐渐的小了。叶且歌索性翻身下床,推开了自己房间里木窗。雨后沁凉的空气流入,带着一点雨丝,扑在皮肤上格外的舒适。
叶且歌不由的伸出手去,任由凉凉的雨丝沾湿了她的掌心。
过了一会儿,叶且歌收回了自己的手,推开房门便看见了蹲在她门口的叶子午,至于其他的人,虽然这次他们是明晃晃的跟着叶孤城来的,不过这些暗卫们却也习惯了隐匿,于是就各自隐身于黑暗中了。
听见叶且歌房门的响动,叶子午飞快地睁开了眼睛,小心翼翼的探头看了一眼楼下对坐的自家城主和西门吹雪,叶子午压低了声音对叶且歌小声问道:“小姐有什么事么?”
叶且歌也往楼下看了一眼,一灯如豆,两个男人的眼睛却仿佛比这大堂之中的唯一光亮还要亮。他们低声的交谈着,都是一个相似的横剑膝头的动作。
哥哥今天很高兴吧。
叶且歌这要想着,收回了视线,对叶子午说道:“子午,给我一把伞,屋里闷热,我想出去走走。”
寻常人家的女儿,若是天色擦黑了还要出去走走,那么作为一个忠诚的下属,叶子午肯定是要横拦竖挡的。不过自家小姐的武力值摆在那里,叶子午才不相信有人能欺负了他家小姐去。
所以,叶且歌话音刚落,叶子午就动作麻利的从他们带来的行李里翻出了一柄黑色的油纸伞,将伞递给叶且歌,叶子午道:“咱白云城几乎不下雨,就只有这种男人用的大油伞,小姐将就一下,等到了盛京再给你挑几柄小姑娘用的好看的小花伞吧。”
叶且歌默默的接过叶子午手中的伞,有些无语的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男装,开始为自家小伙伴的智商担忧,进而为他们白云城的未来感到一丝丝忧虑了。
并不知道自己的智商被自家小姐鄙视了,叶子午少女心泛滥的在心中为他家小姐挑好了颜色,准备一到盛京就先买上几柄,等回了白云城,再让城中的能工巧匠赶制几柄。
至于你说白云城不下雨?叶子午翻了个白眼——谁让他们白云城最不缺的就是钱呢,有钱任性不可以么?
拿着叶子午提供的黑色大油伞,叶且歌推开了窗户,将自己的重剑放在屋里,只背了一柄轻剑,轻巧的从窗户边一跃而下。
一身白衣的小小少女撑开了那柄黑色的伞,宛若一朵盛开着的花。似乎是有所感应一般,叶孤城停下了和西门吹雪的交谈,叶英也从桌边起身,推开了房间的窗户。
叶且歌不由自主的转身回望,在看见窗边站着的男子的时候,她的眼角眉梢都氤氲来一抹笑意。对着叶英挥了挥手,叶且歌笑道:“师父,我去去就回。”
少女特有的嗓音荡漾开来,沾染了三分雨后的湿意。他恍惚想起,睢阳那一下战之前,藏剑山庄的正阳大师姐,他唯一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叶且歌,就是用这样的声音,这样莫名让人相信的语气,跟他说着“去去就回”
的。
可是,那是她唯一一次的失信于她的师父,那一次,叶且歌没有回来,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
想起如斯的旧事,叶英不由得心头一紧,可是他闭目细听,哪里还有叶且歌的声音?
叶英一向不起波澜的眉眼微微一动,没有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他伸出一只手搭上窗框,微微用力,整个人如同白鹤跃起,循着自家徒弟方才清浅的足音,一路而去。
“我曾经以为,城主的剑不诚。”西门吹雪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并不会因此担心开罪了白云城主。
“我不诚?”叶孤城琥珀色的眼中闪过了一抹疑惑与复杂——同样的话,他前世也听到过。
西门吹雪抿了抿唇,却是摇头道:“不,是我想错了。”他的态度十分真诚,望向叶孤城的眸子中也带上了些许得见知己的隐约笑意。西门吹雪道:“我曾经以为城主不诚,事实上,只是我诚于剑,而城主诚于人,诚于己而已。”
若非如今西门吹雪有所明悟,他恐怕不会理解叶孤城。而那时候,他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叶孤城的知己呢?幸而,他已经明白了。
叶孤城的脸上也闪现出了一抹轻松的笑意,他对西门吹雪颔首:“你果然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你果然是叶孤城。”
“何时一战?”叶孤城的目光落在了西门吹雪的剑上,他没有立即约战西门吹雪,是因为西门吹雪的剑上还带着一些迷茫的味道,西门吹雪在改变,在突破,就如同隔世而来的自己一般。
西门吹雪眼中泛起一丝波澜,转而却恢复了平静。他沉默了一阵,难得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少则三年,多则五载。”
西门吹雪知道。自己的剑道已经变了,可是这变化的极致在哪里,他自己却也还都不确定。虽然如今他与叶孤城已经不再是不死不休的定局,可是他并不愿意用自己还在转变中的剑术去敷衍叶孤城。
叶孤城对西门吹雪的答案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道:“我可以等。”
言罢,叶孤城豁然起身。转身向客栈外走去。方才他已经听见了妹妹房间的动静,知道他家小姑娘已经出去了。而且……还跟着叶英。
西门吹雪自然也是听见了那边的动静了的,他微微挑眉,对叶孤城沉声道:“城主的剑上系了那么多东西,还能快得起来么?”
叶孤城向外走着的脚步顿了顿,他没有回头,只是将目光落在他的那柄乌鞘长剑上。他是他的妹妹给他铸的剑,自铸成那日起就一直伴随在他的身侧,片刻没有离开过。
“我的剑,不必一直那样快。”叶孤城像是在回答西门吹雪的话,又像是只是在自言自语。
是了,如今他要剑指天下,那么他的剑,就不必一直是一把快剑。一剑之威而四海臣服,这才是叶孤城要走下去的路。
西门吹雪似有所悟,眼中闪过了一抹复杂,转而却恍若入定。
而叶孤城,已经转身走出了客栈,循着他方才记住的自家幼妹的浅浅足音,一路往更靠近城郊的地方走去。
不多时候,天上的细雨已经停了,阴云骤然散去,天空中星月澄澈如洗。叶且歌收起了那柄对于她来说有些太过宽大的油纸伞,深深的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
夏日的燥热似乎散去不少,叶且歌伸了伸懒腰,顺着小路往前走去。她今天的兴致不错,难得的想出来走走。往常这个时候,她都是呆在师父身边,怀揣着心中难平的心事,如履薄冰又私自窃喜的度过每一天的。
每一天呆在师父身侧的日子,对于叶且歌来说,都像是偷来的。她庆幸着,却也不是不会累的。
有的时候叶且歌也曾劝过自己,那些痴缠爱恨,其实只是人生之中很小的一部分,而人生那样长,她又何必执着。
可是这样的想法,其实就连叶且歌自己也说服不了——第一,她的人生也有短暂的可能,譬如前世,只有短短的二十五年而已。再者,对于她来说,此生所爱之人,就已经是全部了,才不是什么很小的部分。
只是,还是会累的吧?那些晦涩难明的心事,怎么可能不会累呢?
所以她选择出来走走,将心头的抑郁清理干净,而后就又是师父面前那个开朗明媚的姑娘——但凡是个女子,哪怕强大若叶且歌,也总是想要在心上人面前展现出美好的一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