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居————卡帕

作者:卡帕  录入:12-27
蜗居

"喜欢做什麽就去做吧!"--妈妈在生前经常对我说这句话。
当然人生并不是这麽简单的。
但是妈妈更加不简单。
也许是爲了我,也许是爲了那句话,妈妈在很早的时候就帮我准备了房子和钱,以及很实用的人际关系网,就连死,也是非常乾脆的在空难中对我说"再见"。
妈妈爲了让我做喜欢的事情,把前路铺的很完美。
而我喜欢做的事情,准确地来说--是待在房间里。
只是待在房间里,不用做任何事情,像和尚一样面壁一生--我很适应这种生活。
当然,爲了不无聊,我一直在网上卖原版书,书籍提供者正是妈妈的旧情人书商。同样,爲了不让身体生锈,也爲了保持健康,我会定时去超市、叫外卖来吃、散步,以及偶尔的在家里煮火锅。
妈妈给我留下的房子,既隐蔽又宽敞,不管是养情人还是养宠物都很好。
所以妈妈,我现在就养了一个小小的少年。
那个人,妈妈也说不定认识。因爲传说他是妈妈的远亲,也就是我远亲的远亲。他管我叫"舅舅"。
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我的,但是妈妈,你的家族比你的情史还要混乱,因爲这个少年的父母在养育他17年之後,突然认爲"这不是我们的儿子",然後吵嚷著要进行亲子鉴定。
嗯,如果是我遇到这种狗屎情况,我也会离家出走的,所以我决定收留这个少年。
他叫陈映文,妈妈你要是在天上无聊的话,就顺便照看一下他吧!

"舅舅。"
妈妈,他在叫我了。
"舅舅。"
"嗯?"
"今天中午吃剩的饭菜你放到哪里去了?"陈映文圆圆的脑袋从门口伸进来,他有些拘谨地看著我。
"扔了。"
"啊?还有很多没吃掉啊!"陈映文把门推开来,这下子,他的整个身体就全部进入我的视线了,"冰在冰箱里就好了嘛!"
"哦,太麻烦。"
"那下回我来冰好了,舅舅你不要做这些事了。"
"乐意至极。"
我微笑地看著眼前这个鼻子鼓鼓的可爱家夥。
刚来到我地方的时候,陈映文就开始针对我的房间提出了意见--
"舅舅,家里好脏啊!你都不打扫卫生的吗?以後我来打扫好了!"
虽然听到这句话很受用,但是亲爱的外甥啊,这不是我的"家",是我的"房子"。
总之,他说著"以後我来做好了",就像是念咒语一般把房子变了个样子。听说最近的小孩子都又叛逆又不懂事,怎麽陈映文偏偏是个惹人喜爱的类型呢?
"你问中午的饭菜--要干嘛?"
"我......饿了。"陈映文红著脸,浓密的睫毛垂了下来。
"哦--青春期。"小孩子发育的时候,饭量就会很大--好歹我也
曾经年少过啊!
"那我煮东西给你吃吧!"
"不用了。"陈映文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
啊、因爲突然开始当舅舅,心情比较亢奋,居然忘了自己是烹饪白痴。
"舅舅,冰箱里有蛋,我来炒蛋炒饭好了。"陈映文想到什麽,提高声音对我说。
"那我也要一份。"
"好。"他转身之前,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是一个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

蛋炒饭的香气飘进来的时候,因爲太美妙了,害的我以爲在做梦,对陈映文的叫声一时没有反应。
等看到他漂亮的嘴唇弯成弧线在我面前摇晃的时候,我才缓过神来。
最近老是在晚辈面前丢脸,这可不行。
"好吃吗?"陈映文歪著头,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
"好吃。"真是奇怪,这孩子越看,就越觉得很可爱。头发毛茸茸的,眼睛很灵活,可爱的像只小型犬类--给我的话,我会要。
"舅舅,我们下个月要开家长会了。"
"哦。"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视线转移到陈映文的膝盖,圆圆的,很柔软。
"舅舅你会去吗?"
"啊?我又不是你家长。"
"哦。"陈映文垂下了脑袋,用筷子戳著碗里的饭。
"哦!"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小家夥、被抛弃了。
"舅舅,你可不可以......"陈映文试探地问。
"不可以!不行!"我用力地打断他的话,"绝对不会去!"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过凶猛,陈映文快速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马上撇过脸去。我只能看到他弯曲的下巴线条沈默地跟我对峙著。
"我......"我沈吟了一会说,"我不喜欢人。"
"诶?"少年有了反应,他那双漂亮的,聪明的眼睛专注地看著我。
我大口地呼吸了一下:"我不喜欢人。如果站在人多的地方,我会不舒服,脑子也会混乱。"
"舅舅?"陈映文凑近我的脸,低声叫到。这个举动分明在说"我不相信"。
"真的。超市我总是在下午一点到两点去、散步的话是晚上10点、叫
外卖我只选固定的那一家、在网路上卖书我都是让熟悉的快递人员过来这边取--所以,是真的。我真的很不喜欢人。我在尽量避开人。"
"爲什麽?"陈映文把椅子移近我,好奇地问。
"因爲我不觉得和别人相处是件愉快的事。"
"是吗?"
"很奇怪吗?"我抓了抓头发,苦笑著问,"就像只蜗牛一样住在这里--"
"没有啊!"出乎我的意料,陈映文用他那沙沙的声音微笑著回答我,"只要舅舅觉得喜欢,觉得这样很幸福,就没有关系。"
"哦。"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感伤,一股仿佛流水般的情绪在我身体里面扩散。
"但是舅舅......"陈映文突然站起来,身躯颀长--以後一定会是个高大挺拔的男人。
他认真地对我说:"既然我在这里,那麽舅舅就不要做蜗牛了,这个房子之外有很多美丽的东西--舅舅要变得更加幸福才行。"
"好了,我们明天一起出去吧,去有人的地方。"他像是领养孤儿一
般向我伸出了手。
而因爲他的神情而糊涂地伸出手回应的我--
才是白痴。


"舅舅,走了。"陈映文站在门边微笑地看著我,灰色的高领毛衣温柔地托著他的下巴。
"呃!"我打嗝了。
"怎麽了?"
"呃!"
"打嗝了?"陈映文走了过来,用手按住我的胸口,"怎麽突然打嗝了?"
"呃!"现在不仅仅是打嗝而已,我的心脏也飞快地跳动起来。平日里安静的内脏现在开始了它们的摇滚演唱会。
"我去倒水。"
陈映文倒了水过来,把杯子凑到我嘴边说:"用手捏著鼻子喝下去。"
"呃?"本来想发出疑问的,结果却被嗝给冲掉了。
"大口的喝!"陈映文似乎有些不耐烦,他左手捏住我的鼻子,右手就把水灌进我的嘴巴。
不知道这是什麽奇怪的止嗝方法,总之很难受,鼻子和嘴巴都无法呼吸,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就快要流出液体来了。
"好了!"陈映文终於放了我自由,他伸著脖子,似乎在观察我的表情。
"干吗啊?"我扭开脸。
"不是好了吗──打嗝。"他又笑起来,"舅舅该不会是太紧张才打嗝的吧!"
"谁知道这种事情啊!"
我虽然嘴上这麽说,但事实正如陈映文所猜测的,我的确是紧张了。但是一个四年来一直逃避人群的怪胎,突然要在晚上的黄金时间去超级市场购物......果然还是不行啊!
"能不能不去了?"我退後几步,坐到了椅子上。
"舅舅,"陈映文蹲下来,双手扶著我的膝盖,由下往上地看著我说:"有个故事说一个年轻人在晚上赶路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把自己的头拿下来放在水盆旁边洗头,年轻人非常害怕,急急忙忙地逃走了。在半路上,他又碰到一群男人,就对他们说了那个女人的怪事,男人们听了之後哈哈大笑说:这麽简单的事情我们也会!然後一个个就都把头摘了下来托在手掌上,年轻人这回却一点没感到害怕了。"
陈映文顿了顿,歪著脑袋注视著我:"舅舅不就是那个年轻人吗?只要见过一次,以後就会习惯了。"
"哦。"
"走吧!"
"哦。"
"舅舅,"陈映文站直了身体,转过头来对我笑,"这个故事很不错吧?"
"唔。"
故事是不错。但是打动我的,却是你圆圆的眼眸、以及并排弯曲著的可爱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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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不对劲。
我站在超级市场的入口处,用手按著肚子。
周围很吵闹,到处都是人。
他们在说我不熟悉的话。
有人在笑。谁在叫著朋友的名字。
我慢慢地数著数字,在心里做算术题──这是自闭儿童为保持镇静而采取的一种办法。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没想到真的很有用。
陈映文去存取处放东西了,还没有回来。
刚开始一直拉著我的那只手,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为什麽我要来这种地方?为什麽要改变自己很满意的生活状态?
我用手敲了瞧脑袋──自己不正常──我知道。
还是走吧!
我又一次听了听自己的心跳,稍稍活动了一下手指,还弯了弯脚踝。确认完毕之後,我背著九九乘法表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陈映文那个混蛋──让他死掉好了!
明明是蜗牛,怎麽能不要自己的壳呢?
就算大家都是蚯蚓,也不表示就要我改变啊!
明明说过的,"只要舅舅觉得喜欢,觉得这样很幸福,就没有关系"──说过这样温柔话语的陈映文根本就不了解。
他是个大笨蛋,我却差点相信了。笨蛋!
这样想著的我,慢慢地往前走著,然後──到了自己不知道的地方。
这里是哪里?人很少,有宽阔的林荫道,远处有个十字路口,离家应该不是很远才对,但怎样也看不到自己熟悉的公寓楼。
我揉了揉发痛的眼睛,在路边蹲了下来。
"喂,让开一点!"
我抬起头,一个很黑很脏的人影站在我旁边。
"啊......"我张大嘴巴,发出的声音却异常细小。
"干吗?"f
我摇了摇头,笑起来。
这个人我认识。每天晚上在我住的公寓楼里拣垃圾的大爷,就是眼前
的这位。每次我从书房的窗户看下去,他都在用自己那把长长的钳子翻找我扔掉的饮料瓶。
这麽说来,只要跟著他,我就能回家了!
垃圾爷爷虽然年纪很大,但走路却飞快,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後面,差点要吐血了。
"你不要跟著我!"
对不起了,我要回家呀!
"走开!"
"神经病!"
"我要报警了!"
不管他说什麽,我都只是跟著而已。因为现在这种情况,如果解释给他听的话,那我就真的会被当成神经病了。
我的脑子没有问题,只是生活方式不同。
垃圾爷爷今天的速度非常快,我只跟了一个小时,他就已经巡遍了三片公寓,在他来到最终的管辖区时,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家。
看著我离开,垃圾爷爷摆著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本来我有冲动想去说"谢谢"的,但还是忍住了。以後就用多喝饮料来感谢他吧!

"舅舅。"
我踏上最後一格台阶,抬起头,看到陈映文站在门口。
"哦。"
"你......回来了。"他缓缓地说完这句话,走到我面前仔细地看著我的脸,然後轻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进去吧!"
"舅舅。"陈映文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可是,要哭的人应该是我吧!
"你满意了?"
"啊?"
"我已经出去了,而且一个人回来了──这样你高兴啦?"我双腿酸痛,又饿又累,实在不想再和一个小孩子做什麽争执,但声音却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舅舅。"好像丧失了话语功能,陈映文只是重复地叫著我。
"我不知道你想要干什麽。但是不是你说的吗?只要我觉得好,怎样都可以。我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在那种地方我就像外星人一样,你
为什麽要带我去?"
"我以为我可以......"
"带我出去──是为了我,"我吸了一口气,"还是为了你?"
陈映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圆瞪著。
"你是为了自己好受吧!觉得帮助了我,自己也就是个有用的人!觉得我会感谢你什麽的......这种不考虑别人的想法,我很讨厌!"自己的嘴巴就像打字机一样,发出呆板的响声。
在我不断说著的时候,陈映文就像一株安静的植物,默默地看著我。
"这麽自私的小孩,我也不会要。"
按了开关。
我最後的话语按下了伤害的开关。
从我非常喜欢的、少年的眼睛里,突然间涌出许多泪水。
他抬起胳膊,用手背去挡,眼泪却顺著手漫延开来。
脸颊、双手、肩膀、甚至是他的整个身体,都像是在用尽全力哭泣一般,浸没在透明的液体里。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对不起──对不起。
想要这麽说,却发不出声音。也无法传递。
对我这个抛弃了"人"、没有追求的家夥来说,这个不断想要得到承认,向往著爱与被爱的少年,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幸福存在。


我从来没有被大人骂过。因爲妈妈是个很奇怪的纵容小孩的母亲。不管我做什麽,她都是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
一开始的时候,我很怀疑妈妈是不是关心我,所以变本加厉地做些自认爲不好的事情。但最後我放弃了。
世界上有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母亲和父亲。
我的妈妈就是这样一个"随便你"的妈妈,没有办法了。
除去"我"这个存在的话,妈妈就是一个生活散漫的女人,过的很幸福。
爲了孩子而做什麽改变,不是妈妈的风格。
当然,世界上也有不要小孩的父母。陈映文的家庭就是一例。
他们也算是"不愿意爲了孩子而改变什麽的"的类型吧,和自己的妈妈一样--如果我是局外人的话,绝对会这麽想。
但是现在,当事人正在我的客厅里面做作业,仔细倾听的话,还有纸张摩擦的声音--这绝对不是可以说出"他的父母只是另类而已"这种话的时候。

"陈映文。"
"舅舅。"陈映文擡起头。他的脸上架著一副塑胶眼镜,因爲高三的
缘故,视力有些下降的样子。
"我、出来倒水。"被他用迷惑的眼神看著,搞的我不知不觉心慌起来。
"哦。"陈映文点了点头,继续埋头做作业。
"那个......"
"嗯?"
"家长会的事情--"
"那个啊!"陈映文手里拿著笔,戳了戳自己的脑袋,"我和老师说了,因爲我平时成绩还行,所以家长不去也没有关系。"
"哦--"我不小心露出放心的表情,又赶紧收了回去,"那要不要打个电话啊?"
"不用了。"陈映文歪著头,"舅舅不去倒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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