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神威短暂地遗忘了素。银月沙淡薄的冷光背景中、素糅合了血色的浓暗身影和饱蘸妖艳杀意的浅笑,照片一般清晰挂在他脑袋里的场景被暂时撤下,换上满到溢出、随时掉落字词的漆黑纸张。
直到神威自己消磨掉心中的戾气,重新挂起笑容面不改色地应对凤仙的审视,素带给他的死亡才在另一个冲击下重新回到最显眼的位置——面对神威并无芥蒂的肯定和想要详细了解的询问,凤仙的答案充斥着恶意的刁难。
“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小女友,她有经验。”
神威没有纠正“小女友”的说法。素比他大一岁或是小一岁,凤仙不会关心,在凤仙眼中他们都还很小;至于他和素的羁绊并没有那么简单……他不期待、甚至不希望外人理解。
神威比他自己和凤仙预想的都要镇定。素是不可能弑亲的,他确信无疑。首先她那么弱就不可能,而她本人的话,即使谈论“弑亲”能让她情绪高涨,她的理智也会判定为不恰当,从而不会选择实践。素是不可能弑亲的,但那个“素”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五年前“狩猎场”的事,神威和素的师父共同隐瞒了她,五年来素每每对身体的异常产生疑问,神威都想办法哄骗过去。他不希望素知道还有一个“素”,无视她的意志支配身体,蛰伏在身体的深处,等待她软弱无力时出来恣意妄为。素不会喜欢,会用各种办法阻止。
比起两重人格,或许将素的情况解释为过度的本能会更加贴切。“素”没有表现出迥异于素的性格,甚至没有过开口说话,她流星般短暂的出现,目的明确地沉迷于血液和杀戮。然而,夜兔的本能并不夺取记忆,若归结于巧合,素偏偏只丢失了与他相识开始的部分,这巧合未免太过惊人,惊人到牵强了。
更加深入的细节神威未做猜测,因为无法证实的空洞猜测失去了意义。他知道他想要什么,而素仍像幼时那样、牵着他的手走在他前方,这就足够了。
*
拿“弑亲”试探素的结果和神威预想的差不多,素对她自己的戒备让他忍不住想捅点儿篓子出来,可惜素理智地坚决回避。事关她的身世,他明明都强调了“有趣”的,唉。
神威叼着素刚烤好的饼干,反坐趴在椅背上,声情并茂地向素讲述他伏击星海坊主的计划。
“我说,先不说成功几率啦,你都不担心我告密吗?”
素按着额头愁眉苦脸,神威对此颇有成就感,开心地拿起一块饼干送到素嘴边。
“有理由的话,我就原谅你哦。”
“……”
素的手从额头滑落,她揉了揉鼻尖,一口咬掉大半块饼干,随即转过头扭到一边。
“又犯什么傻啊,疯子。”
“嗯,这次我一个人疯就好了。”
神威回手将剩下的月牙状饼干扔进嘴里,抹掉素嘴角的碎屑,舔了舔手指。
“素,有一件事,希望你能跟我约定。”
神威牵起素的手,勾住小指,并直接令拇指相印。
“别去找我,如果我死了你去也没用,相反,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S 13
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我一记手刀砍在神威头顶,作为靶心的呆毛又一次机智地躲避过去。
“乱立什么Flag。”
呆毛失落地垂下来,神威抱着脑袋委屈地扁了嘴。
“我都被自己感动了,你不表扬我吗?”
“嗯,你两只手搭在脑袋上刚好像耳朵一样,很可爱哦。”
神威眼睛的艳丽蓝色似乎都黯淡了一些,沮丧地说:“你是恶魔……”
我握住耷拉下来的两只“耳朵”笑了笑,轻轻亲吻神威的额头。
“ご武运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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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威是双手捂着脸飘走的,几天后一个半夜,他单手捂着脸出现在我床前。
鲜血从他指缝中渗出,沿着手臂蜿蜒流淌,与手臂上的伤口融合;另一只手无力的垂落着,胸前衣襟上大片的血迹,整个人已不见一处完好。
“神威!”
我从床上跳起来,扶他的手还没架实力气,他先膝盖一软,委然倒下。
我踉跄小半步,把神威牢牢抱进怀里。
“神威,神威?”
“素……”
蔚蓝色的眼睛蒙上一层血污,神威吃力地眯着眼,用勉强算是完好干净的手背蹭了蹭我的脸颊。
“素,我……输了。”
“以后会赢的,你活着回到我身边,已经做得很好了。神威,我们去医院。”
神威的气息出多进少,必须要尽快进行急救。真是疯子,先治了伤再来找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抬起神威的手臂架到肩上,但神威眼下虚脱无力,我像这样拖着他根本走不快,还不时扯动他的伤口。好在神威不及我高,我揽着手臂将他换到背上,勾手抓牢他的膝盖。
“你抱紧,不准松手。”
“嗯……”神威伏在我背上,有气无力地轻笑,并着一连串咳嗽,“‘狩猎场’……我背过你。”
“这说明你以后更要好好对我,说不定哪一天就用上了。我身轻如燕,没你这么死沉死沉的,你赚到了。”
“胡说,你可、咳……咳咳,你可胖了。”
一路和神威漫无边际的乱扯,在通向医院的岔路口,神威指了另一个方向。抵达第七师团的地盘,亲眼看着神威被送上手术台,我的手脚才开始恢复知觉,因为脱力和酸痛而颤抖不止。
在这里,我见到了据说前往“狩猎场”途中已经见过一次的凤仙老板。凤仙老板的气场很强,和平日里会刻意收敛的星海坊主先生不同,凤仙老板时刻扩散着凌厉的气势。他只打量了我一眼,没有理会我,交待几件事就离开了。
因为神威的原因,凤仙老板允许我留下。天快亮的时候神威的治疗结束,我拜托了一个第七师团的团员帮我给师父捎信儿,交待我的去向。
我决定在第七师团暂住一段时间。一来我担心神威,不亲眼看着他好起来我不能安心,顺便,我可以暂时不用面对师父。师父和星海坊主先生私交一直不错,师父很快就会知道神威弑亲的事,如果师父问起来,我没有阻止神威还帮他保密,师父一定会大发雷霆。
我一直不能理解干预他人人生的做法。在我看来,无论多么发自肺腑的言语,其中所蕴含的感情都是很难传递给他人的。既然所思所想并不相同,将自身的意愿强加给他人,扭曲他人选择的道路,这比杀人要费时费力,却没有杀人那样显而易见的成效,而且往往无效又毫无意义。
师父痛恨夜兔的武力和渴望战斗的天性,我相信他有他的原因,更相信他的痛苦真的深入骨髓,我可以体谅,但我不能体会。我不可能像传递一把伞一样,将他的痛苦接到我手里,代替他永远远离痛苦的根源。说到底,我对我的人生做出的决定与师父做出的不同,由此产生的矛盾不可调和,我只有躲避。
我不接受他人干预我的人生,与之相对的,我也不干预他人。师父痛恨厮杀,我不以为然,但我不强求师父改变;正如神威决定弑亲,道理上我不认可,因为宇宙之大强者不计其数,必须是父母的特殊意义我没有,但它对神威很重要,所以我不干涉他的决定。
每个人的人生由自己抉择,向他人询问、探讨,最终做出决定的仍是自己。既然是自己做出的决定,没有向他人愧疚的道理,所以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无论是师父还是星海坊主先生,我都可以坦然承认我提前已得知神威的计划,回避不是我认为自己做错,只是我不想徒劳地与师父争辩,让渐渐年迈的师父伤神。
一天后神威醒来,我向他阐述了我的观念,并就此询问他的想法。他捂着嘴“哧哧”轻笑了一阵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抱着伤口在被榻上滚起来。凤仙老板从其它星球搬回来的建筑风格,直接在蔺草席面上铺上被褥,这大大增加了神威的滚动范围。
“你是在寻求我的认可吗,素?”
在我扬起下巴冷冷地盯着他好一会儿后,神威才挪到我身旁,安静地躺好。
“嘴上说着不会愧疚、没什么不敢承认,其实心里并不那么坚决吗?”
神威抬手抚上我的脸,蔚蓝的眼睛异常明亮。
“我不一样哦,我是想要干预的类型呢。杀人也算是一种干预吧,我们喜欢的战斗不可能独自进行,嗯,我不特意区别物理与精神。我并不认为有谁可以混在人群中独善其身。我想要干预素的人生哦,不不,不如说,我想要把素的人生变成我的东西呢。按照素的想法,我这样想也没关系吧?因为是我的决定嘛。”
“稍微有点儿介意,但你若执意要做,我又没办法改变你的想法,我只能用我的方式反击而已。”
“这样不叫做不相干好吗?说到底为什么要在我一醒来就讨论这种事情,我头痛。”
神威抱住脑袋摇了摇,大概想把我冗杂无趣的理论清出记忆。
“抱歉,突然啰嗦这些没用的。我帮你揉揉?”
“没关系没关系,膝盖借我枕一枕,我就不痛了。”
“虽然觉得你在借机诓我,不过算了。不够软也没有补偿,别喊吃亏啊。”
神威抱着我的腰靠过来,脑袋在我大腿上蹭了蹭,找准舒服的位置躺好,满意地眯起眼睛。我拢了拢他脸旁的头发,平日编成辫子的长发散着,昨日上面凝结着暗红的血块,被我一遍遍用毛巾拭去。我无聊地捏起长发的发梢,用手指梳理。
“素。”
“嗯?”
“我差一点就死了。”
“我知道。”
“真的不后悔没有阻止我?”
“这不是你期待的吗?怎么,你后悔了?”
“我说‘有一点儿’的话,你会生气吗?”
“为什么我要生气,我并没有参与。况且只是结果没有达到预期的话,不是很平常吗?充足的好材料也有可能做出脆弱的次品伞。”
“哈哈,我很喜欢素这一点呢,明明就和我绑在一起了,就是不肯承认。”
“把你推下去哦?”
“好好好,投降投降。素,我啊,听说‘弑亲’的时候特别高兴,母亲和妹妹根本就忘在了脑后,我真的很期待和父亲的厮杀。怎么说呢,正因为流着同样的血,所以更想用自己的手杀掉呢。可事实和我期待的完全不一样,那个爱哭鬼缩在一边,母亲她……和一个懦弱的男人战斗,一点价值都没有。”
神威突然坐起,一个反扑把我放倒在草席上。
橘粉的长发从肩膀滑落,遮挡住更多光线,神威一丝不苟地望着我,空洞的眼睛透过我望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是你,痛快战斗然后死去,我也没有遗憾。”
☆、S 14
“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是你,痛快战斗然后死去,我也没有遗憾。”
神威扣着我的肩胛,想要捏碎一般用力,垂在胸前的头发随着呼吸起伏产生微弱的晃动。空气变得沉重,浓墨般的暗色从神威空洞的眼睛中扩散出来,仿佛化成一双手,扼住我的喉咙。
我怔怔地看着神威,无法做出反应。
我一直讨厌神威不染颜色的模样。他总是将情绪挂在脸上,让我不需要揣度也能明了他的喜怒哀乐,我被娇惯出了惰性,早已不适应从其它蛛丝马迹判断他的心情。如果平日里多加揣摩,本来是可以有所收获的,但我常常才一兴起这个念头,立即又被他直率的情绪感染,再提不起费力不讨好的劲头。只享受他的简单却回避努力,我讨厌这样软弱无能的自己。
我抬手抚上神威的脸颊,尝试着触摸漂亮的蔚蓝也变得幽暗的眼睛,依然一无所获。
幽蓝的眼睛好像下一刻就会掉下眼泪,却也像是毫无芥蒂,一如我失去记忆那时,转眼间就会笑靥如花。
“神……”
我喉咙一动,完整的名字还来不及吐出,神威已抢先阻止,他伸出食指压住我的嘴唇,眼睛眨了眨。从以往的经验判断,我以为他多少会露出点儿笑容,可他没有如我所愿,手指滑到我的唇角摩挲着,保持着白纸一样的神色俯身压了下来。
等、等一下?
柔软的长发服帖地落到我耳边,鼻尖和额头抵在一起,过近的距离模糊了我的视野,所及之处只剩下一片能够把我吸进去的幽蓝漩涡。
喂喂,这个情况好像……不太妙?
幽暗的静谧中,微弱的呼吸渐渐加深,神威突然卸去手臂支撑的力道,我的肩膀一松,同时被他整个人的重量砸中。
落下那一瞬,神威偏过头,抱住我的脖子头埋进我的肩窝。
“素,变强吧。”
神威连声音都是一样没有色彩,太过平淡的叙述好像根本不抱任何期待的叹息,孤零零地碾作尘埃。
“素,变强吧。”
大约是前面的句子消散的太快,连他自己都来不及捕捉,神威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清亮的声音坚实许多。在掷地有声的坚定中找回些许清醒,神威挪动毛茸茸的脑袋,在我脖颈间蹭了蹭。
“素,变强吧。”放轻的声音变得温暖,咬住甜甜的尾音,神威抱住我使劲蹭了蹭,糯糯地撒娇道,“求你了。”
我的手直发痒,咬牙忍住趁神威重伤揍他一顿的念头,我轻柔地抚摸神威的长发。
“再求我一次啊!”
“求你了!求你啦求你啦求你啦!”神威轻笑起来,抱着我左右晃了晃,却始终没有滚过翻身或者抬头,脑袋一直枕在我肩上,“素是我的,想要我求多少遍我都会说。”
模糊的不安和压抑再次升上心头,我正要开口,却被突然推开的纸拉门打断。凤仙老板出现在门口,穿着和夜兔风格不同的闲散服装,手拿一柄小折扇,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居高临下地俯视倒在地板上的神威和我。
神威一手撑着地面稍微支起身体,另一只手却按住我的脑袋贴到他胸前,完全遮蔽了我的视线。
“有事?”
神威的声音已完全恢复平时的调子,漫不经心地质问凤仙老板。
“来看看你醒没有,看来恢复的不错,很有精神。”
凤仙老板在“很有精神”上放慢语速、加了重音,神威恍若不觉,点头称是。
“因为素在嘛。我已经醒了,你看完就走吧。”
“哼,嫌我老头子碍事了?”
“把门关好哦。”
听着神威和凤仙老板你来我往地调侃,我好像有点明白他舍近求远,找凤仙老板当师傅的原因了,呵呵。
凤仙老板走远后,神威重新抱住我,压到我肩上。
“你差不多一点,被你们这一岔,我都忘了之前想说什么了。”
“那就别说了。”
神威握住我的右手举过头顶,埋在我肩颈间的脑袋一晃,来了个突然袭击。微凉而濡湿的感觉我丝毫不陌生,神威柔软的舌尖滑过我的下颚骨,停在耳垂的软肉上。
“好了好了,舔你自己的伤口去。”
我推推神威的肩膀想让他起来,这个黏糊星人乱舔的癖好我早已放弃纠正了。神威不满地轻哼一声,收回了舌头。
“素比较甜嘛,舔着会上瘾呢。对了,我早就想尝尝了……”
神威开心地“啊呜”一声,一口咬住我的脖子。神威下嘴不重,只是小小地咬了一口,但他咬着我一块肉在唇齿间磨,好像真的想撕咬然后吞下。
捉弄我来舒缓压力也要有个度,我有点生气了。
“你玩够没有。”
“我不是在玩哦,素。”
神威的声音满满都是笑意,我想象不出他嘴上嬉笑着打趣、脸上却是面对战斗时那般兴奋与认真的模样。他的话没有说服力。
“你抬起头,看着我说。”
“我不要。”
神威更加用力地抱紧我,明明是重伤后刚刚醒来,束缚的力道之大却让我挣脱不开。
“我现在的样子不想让你看见。哈哈,素根本就明白的吧?但你一定要听我说出来的话,我只好乖乖地说了呢。不奖励我吗?”
神威再次“啊呜”一口咬住我的脖子。我才因为他笑语背后的沉闷而升起的一点点犹豫被他一口吞没。
我磨磨牙:“杀了你哦,神威。”
“好啊好啊。”神威甜甜地笑起来,“我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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