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酹山河----沈夜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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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测瞪大眼睛,这个儿子突然陌生得可怕,自己养了他二十多年,一直以为他秉性忠厚,仁慈良善,却原来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一口鲜血涌上来,不及咽下,顺着嘴角流出。林测身子滑落到床上,脑中纷乱一片。惊讶?愤怒?懊悔?痛恨?失望?伤心?......
蓦然,耳边一个声音,清晰地响起:"大哥,湛儿好痛啊。"那双委屈的晶亮的眼。
见秋,见秋,我不是要,这样折辱你......
城门前,那个骑在黑马上,白衣红氅,英姿飒飒的少年:"皇兄,湛儿愿血战疆场,永保我中唐万里河山!"
见秋,见秋,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林测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奋尽全力,去抓住那个剑眉舒展,潇洒一笑,转身离去的背影。
你是我的。是,我的......
天景十三年十一月廿三,林测病逝于乾清宫,享年四十三岁。
林殷缓缓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雨仍下得很大,几乎看不清雨里的人。段玉树捧着字斟句酌写好的遗诏,和内阁大臣立在廊檐下,见到林殷,呼啦啦跪了下去。
林毅也在,刚刚褪下身上油衣,看到林殷,极轻微地点了点头。这说明京畿防护皆已被控制,城门紧闭,四方驻军,无论是谁,都休想再进来了。
林殷一颗心这才落地,手掩着脸,哽咽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几乎听不清:"父皇已经......已经宾天了......"
林毅大吃一惊,尽管是意料之中,但还是受到震撼,也顾不上向兄长行礼,几步奔进乾清宫。
林殷对一众大臣高声道:"父皇遗命,宫内内府衙门二十四监司,除张恩外所有提督太监、掌印太监,宫内五品以上太监一律殉葬,追随父皇于地下。"
这句话是用内力传出,压过雨声,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中唐殉葬陪葬是历代传统,每一位皇帝、皇后、皇太后去世,都要用一众宫女太监殉葬。但这样用太监中最高职位者身殉,却是头一遭。
张恩自从出了乾清宫,就被人看得死紧,说是受了太子旨意,时刻陪伴,以免皇上传唤时找不到人。别说一句话一个字条,就是眼神都流不出去。好不容易等太子出来了,却听到这个消息。
张恩的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他猛地抬头,看向林殷。太子仍是恬静娴雅的面容,因为哭过而略显憔悴,淡淡的眼光扫了过来,在张恩的脸上转了几转。张恩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足下一滑,险些摔倒。


极致而偏执的爱情
看过的所有的名著中,我最爱的是《呼啸山庄》。第一次看过后的震撼,至今仍绕胸臆,挥之不去。按照某些亲的说法,这里的男主人公就是个超级无敌大变态,他夺取自己养父母的财产,毒打虐待自己的妻子,从精神上扭曲自己的儿子,虐待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的女儿......正是符合某位亲所说的"脑子没有了,亲情没有了,只剩下脱缰的下半身"。可是,正是这么一位变态到极点的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爱情,真是让我为之动容,尤其是女主快要病死时,男主守在窗外整整一夜。每次看到这里,痛彻心肺。
我要写的,就是极致而疯狂的爱情。林家的人,个个都是偏执狂,都是可以为爱发疯的人物。如果他们不是皇族,可能会更幸福一些,至少不用去考虑做一个"成功的皇帝"。他们可以很简单,很快乐地过完一生,谈些油盐酱醋之类。但可惜,他们是。
关于他们身份的设定,我也犹豫过。我可以写成武侠,写成玄幻,甚至写成科幻。但是,我要宫廷。皇帝为什么就不能爱到极致?为什么就不能爱的偏执?明朝既然有宪宗,终生不渝地爱比他大十九岁的皇贵妃,甚至连她害死自己嫔妃,自己儿子的罪名都不予追究;清朝既然有福临,疯狂地爱上有汉族血统的董萼氏,甚至为她废后,专宠一人,那么我的小说里,为什么不能有?我就是想要我的主人公,既要担负皇帝的责任,又要得到偏执到疯狂的爱情。两个矛盾吗?并不。
《呼啸山庄》的希克力,因为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爱情,而对周围一切人施与最严厉的报复。他就是那样极端的个性。但他对自己心爱的人,却可以失去一切。他的妻子说:"这个魔鬼。"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就想做个魔鬼。这样的爱情,我永世不可能尝到。我们都爱的太世俗,太理智,我们的爱总是非常正常。我们恋爱得正常,分手得正常,结婚得正常,离婚得正常,我们不能理解,那些炽热的浓烈的疯狂的能够毁灭一切的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就是要描写这样的爱情,无论得到还是失去,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就是要塑造拥有这样偏执爱情的人,就是因为得不到而要毁灭,也要让人看得心惊胆战、痛入骨髓。
《呼啸山庄》写出之后,很长时间被人骂得狗血喷头。作者也在二十多岁时就病逝了。她至死认为,她的作品非常好。而她的姐姐,就是写《简爱》那位,却声名鹊起,以至于用自己的思路,妄图改写《呼啸山庄》。由此可见,极端的爱情并不为世人看好的。
有人说,林殷和小秋太薄凉,他们眼里只有对方。我们可以看一看,就算是中国经典的爱情故事,如果过于爱别人,那又会如何?比如《梁祝》这个故事不用我说了吧?大家都知道,可是大家可以想一下,如果梁祝不是只爱对方。那么梁山伯在病死之前,肯定会想:"我死了,母亲怎么办啊?"(梁山伯家庭并不富裕)。于是说不定就死不了了。而祝英台呢?"我死了,父亲怎么向马家交代啊。"于是,说不定只是在梁山伯的坟前大哭一场,不了了之。这是多么世俗的想法,会不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肯定会。如果他们不是在死的时候只想到对方,还会有勇气化蝶吗?会成为传说流传千古吗?
就如同光,只有汇集到一点,才能燃烧。爱情,只有汇集到一点,才能疯狂。这种爱情,我们没有,我们不能拥有。那么,请允许我,请允许我,写一个吧。仅仅是,仅仅是,满足我个人的小小梦想。


怜取眼前人
先帝病逝,新皇即位。一时间,宣读遗诏,定庙号、谥号,在乾清宫正殿停梓,布置灵堂,布置关防,为新君定帝号,忙个不停。林殷始终淡淡地,不喜不悲,举止有度,侃侃而谈滴水不漏。众大臣见他哀而不伤,沉稳宁和,果然雍容儒雅,尊贵安详,心下尽皆叹服。
一直忙到深夜,才算告一段落。林殷徐徐道:"我朝以仁孝治天下,无论天子庶民,皆当尽心尽礼。今晚朕当彻夜苫席守灵,弟弟林毅陪同,其余诸位各按方才议定的差事分头去做。朕就在这里,有什么疑难可随时来见朕。"
林毅跪下叩头道:"臣弟遵旨。"众人叩头:"臣等恭遵圣谕。"退出殿门。
待众人离去,林殷从御座上站起,对林毅道:"二十四衙门权势熏天,不可小觑。"林毅躬身道:"皇上请放宽心,臣弟早已派宫中侍卫将所有殉葬太监一律看押,张恩软禁,万无一失。"
林殷点点头,对张贵道:"摆驾,层染阁。"
高宝紧握着长剑,将腰带贴身放在怀中,站在殿门外一动不敢动。凄风冷雨鞭子一样抽过来,浑身早就湿透了,冻得直打哆嗦。眼睛紧紧盯着被瓢泼大雨和浓重的夜色,遮掩得根本看不见的院门,一眨不眨。
院子里静得出奇,起初院外还有些人语喁喁传来,渐渐悄无声息。似乎诺大个皇宫只剩下他一个,还有殿阁中奄奄一息的九王爷,在这无边无际的混沌天地中,苦苦等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宝面色紫青,全身因为过度紧张和寒冷,站得发僵。胳膊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动一动都钻心地疼。
猛然一抬眼,见院门处隐隐约约两点灯光,在稠密的雨丝中若隐若现。高宝立时直起身子,伸手入怀,去摸那条腰带。
灯光越来越近了,后面影影幢幢随着个黑呢白边大轿。高宝脑子"嗡"地一声--皇帝薨了。果然,前面小太监提着的,皆是白纸糊住的宫灯,一直走到殿阁外,停住脚步。
轿子落下,林殷从里面走了出来。仍是一身太子服饰,还没有来得及换下。但高宝极机灵,立刻跪下叩头,道:"皇帝万岁万万岁。"
林殷没有理会,他根本没听见,所有心思都在那重黑洞洞的殿门上,伸手推开,迈步进去。
身后高宝高声道:"皇上,王爷他......他中了毒了......"林殷心里一惊,登时如坠深渊,足下不稳,一个踉跄才站住,眼望高宝道:"中毒了?"高宝哭丧着脸道:"是听王爷和......和先皇说的,奴才也没弄明白。"林殷定了定神,道:"你立刻去乾清宫,告诉瑞王,把府上应长歌应公子叫来。"高宝领命去了。
层染阁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整个殿阁里冷得像冰窖,一点人气没有。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
一旁太监早已举灯上前,逐个燃着,殿阁里渐渐通亮。
四壁的刑具泛着狰狞的暗红的光,金砖地上血水仍未消散。一旁立着的刑架上,血渍斑斑。林殷转过脸,看到床上垂下的黑色的幔帐。
两个太监关上殿阁的门,将雨声阻隔在外。殿阁里,只听到林殷缓慢的脚步声,靴子踏在地上,橐橐而响。
林殷走到床前,伸手去掀那幅厚重的幔帐。手到中途,却不自禁地发抖,终于绕过幔帐,狠狠地握住上方床棱。他将头靠在手臂上,闭紧了双眼。
张贵跟在一旁,看不过去,上前要为林殷掀开。林殷一摆手,阻住了张贵。他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脸上又现出平静凝重的模样,修长的手指挑起黑色幔帐,用金钩挂起。
林见秋就躺在床上,陷入浓密粗硬的猪鬃之中。剑眉紧锁,面色苍白。浑身伤痕没有得到医治,血渍干涸在肌肤上。一幅雪缎子薄被凌乱地半掩住他赤裸的身躯,整个人就像死了一样。
张贵顿时啜泣出声,泪如雨下。林殷却仍是一派安详,甚至柔和,俯下身去轻轻揽住林见秋,低声道:"平安,是我,是我。"
林见秋毫无反应,软软地靠在林殷怀里,呼吸微弱。林殷没有再说话,褪下身上外罩,外衫,脱下里面带着体温的深衣,紧紧包裹住林见秋。又转身招呼那些小太监上前,将早已备在轿中的丝被展开,再围上一层。这才给他披上油衣,抱在怀里。
张贵见皇上只穿着贴身小衣,忙道:"皇上,外面雨大得很,您......"林殷抱起林见秋,大步走了出去。
轿子停在殿阁廊檐下,里面放了火盆,暖融融地。林殷道:"去慎德堂。"
慎德堂是林殷幼时在宫内所居之殿,他本来和母后、林毅一同居住在坤宁宫中,十岁时迁到禁城角落里的慎德堂。十二岁时,太子府修建完毕,理应搬到太子府去。但这样一来便要离开皇宫。
当时林湛只有十岁,天天和林殷睡在一处。听说太子要走,大发脾气,说什么也劝不下来,非要一同去太子府上不可。林殷好说歹说劝住了,自己搬走,让林湛和林毅一同睡。谁知林湛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的不是太子,大哭,闹得皇宫里鸡犬不宁,惊动皇帝皇后,到底半夜开了宫门,急召太子入宫陪伴,这才罢了。
林测没有办法,只好命林殷又回到慎德堂。林湛长了心眼,怕林殷再次离开,偏要搬来一同住。他就是宫里活祖宗,谁敢得罪?林测笑着允了。直到林湛十六岁,照规矩搬离皇宫,自己建府。林测便将太子府赏了他,命人在内廷东路奉先殿和斋宫之间,建了个毓庆宫,赐于太子林殷。
慎德堂承载了两个少年太多太多快乐的时光,就连门上匾额"慎德堂"三个字,都是林见秋写的。他自诩楷书京中第一,濡墨运笔,"赏"了太子一幅墨宝,林殷只有笑着接纳的份。林见秋指着那三个字道:"老气横秋,暮气沉沉,中规中矩。也就你喜欢这样的,有什么好?"
林殷最爱看他嘟嘴使性的模样,从身侧揽住他,贴着耳边悄声道:"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谁让我偏喜欢呢。"
林见秋面上一热,偏过了头去。
想到往事,林殷叹息一声,轻轻拨开林见秋额前发丝,低头吻了吻。大轿停下,已到慎德堂门前,林殷抱住林见秋进了殿阁。屋里早就准备好了,热水、布巾、伤药、换洗的衣衫等物摆了满屋子,一众宫女太监立在角落,大气都不透一口。留在这里的皆是心腹,大多是旧日服侍林殷和林见秋的老人,也不必多吩咐。
林殷将林见秋放到床上,揭开丝被和自己的深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身子。一旁宫女捧着热水过来跪下,又有太监奉上伤药布巾。林殷细细地将林见秋身上逐处擦拭干净,轻柔地涂上药膏。
刚涂到胸前,忽听林见秋一声低微的呻吟。林殷见他双眉紧锁,显是难过已极。忙放下药,道:"平安,平安,你怎么了?"林见秋体内蔓夕花毒发作,剧痛瞬间袭来,身子不住颤抖,冷汗一颗颗渗出。
林殷见他咬住下唇忍痛,忙分开他的牙关,无暇细想,将自己手掌搪在他口中。林见秋死命地咬紧,鲜血登时渗出。林殷顾不得疼痛,低声在他耳边抚慰:"没事没事,我去叫应长歌来,就快好了。"
应长歌和林毅一同进来,看到两个人狼狈的模样,齐齐吓了一跳,应长歌忙上前细看。林见秋一阵毒发过去,渐渐缓了下来,蹙着眉只是喘气。林殷收回手,转头对应长歌道:"怎么样?"
应长歌见林见秋眉间泛红,唇色发黑,大惊,怒道:"这是谁干的?!"抬头看向林殷,大叫道:"你他奶奶的还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想让他死啊?"林毅见林殷神色木然,上前一把拉住应长歌,沉声道:"你胡说什么,这事不是皇上做的。"
应长歌怒道:"这和他自己做的有什么分别?明知道林测那个老东西不能放过见秋,见秋要有个三长两短,就是他害的!"
林殷淡淡的目光在应长歌脸上扫了扫,慢慢地道:"你要是再胡说八道下去,平安有事,就是你害的。"
应长歌瞪着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道:"他中的是蔓夕花毒,要解只有一个办法,下偏心蛊。"林殷道:"有没有性命之忧?"应长歌打个哈哈,挑眉道:"这种事谁知道,得看他中毒有多深,三个月能醒过来就行,醒不过来你就看着办吧。"
林殷道:"你下,用我的血。"应长歌斜眼看着他:"他和你提过?"林殷微微点了点头。应长歌从靴筒中抽出刀来,看着林殷平静无波的脸,道:"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下了偏心蛊,要是他死了,你也活不了。"
林殷道:"嗯。"伸出手臂。


一片雄心天外去
应长歌取了林殷小半碗鲜血,下好蛊,慢慢给林见秋喂了下去。叮嘱道:"以后每日必须服下这些鲜血,断一天都不成,直到醒来为止。"林殷看着双目紧闭的林见秋,道:"恩,还有什么?"应长歌哼道:"还能有什么?你对他好些,只怕还能活得长久。他是死心眼的人,为了你,什么都肯做。只愿你念着旧日情分,以后别负他太多。"他是生性率直,又出身苗疆,权势地位丝毫不放在眼里。虽然林殷已是皇帝,但在应长歌眼中,实和以前那个太子爷没有半点分别。要不是看在林见秋的面子上,早就白眼相向,不哼不哈了。但是说话丝毫不客气,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仍是"你你"的不见恭敬。
林殷没有理会,只是坐在床畔,看着林见秋。应长歌心中着实难受,真想骂他几句。一旁林毅拉了拉他的衣袖,躬身道:"皇上,臣弟先行告退。"扯了兀自瞪眼的应长歌,悄悄离去。
林殷默默守了一夜。林见秋身上蔓夕花毒发作了两次,痛得浑身发抖,冷汗涔涔。林殷却已有了准备,将布巾裹起,挡入他口中。轻轻抚摩周身,不住地低语抚慰。直到翌日寅时,方才命人小心服侍,坐轿赶往乾清宫。

推书 20234-12-26 :反攻----佐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