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默----河马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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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默


2006年夏。高一,完结。
一个时代的结束,意味着另一个时代的开始。青木克哉虽然记不清这句经典的言论出自哪位大师之口,却一直把它奉为生活的真理。
所以在度过了又一个一成不变的慵懒暑假后,他再次斜挎上退了色的旧书包,松松垮垮披着已经没了第四颗纽扣的制服,骑着自己那辆破自行车,开始了阳光明媚的高二生活。
青木第一眼看见相叶时,他正站在马路对面。车子川流不息地从路上经过,把他们两个阻隔。相叶穿着同样的校服静静地站在那儿,崭新的衣服上整齐的褶痕清晰可见。隔着马路仿佛都飘着洗衣粉的清香。疾驰的车流让画面看起来像一张张重叠的幻灯片,明暗反复交替,每一幅几乎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每切换一次,经过的车辆便带过一袭凉风,给这个季节捎来难得的清爽。
画面里所有的事物都静止不动,那个男孩的衬衣被斑斑点点地投上了金色槭树的树影。他的头微微地转过来了一点,然后忽然间,青木好像看到他给了自己一个微笑。
这个笑容让人特别舒服。到底怎么样形容好呢?
青木把自己可怜的脑袋瓜折腾了个遍,也只找到了个很俗的比喻:他的笑就好像阳光下的纯净水--清澈得流光溢彩。
不过,也许是阳光下的朝露都是无法持久的吧,每一瞥美丽的瞬间都是流逝。当一辆红色的双层巴士摇摇晃晃地经过后,那个身影便从路的另一边消失。
一、
相叶因为成绩的原因,转学申请很快被这所重点中学破格批准。对新环境与新生活,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适应。只是在无聊的课堂上有时望向窗外陌生的校园,他偶尔也会想起,初中时那个很容易就会扬起漫天黄土的操场,还有白色烈日下男孩儿们淋淋的汗水和球场边雀跃无比的女生。暴露在阳光下聒噪的蝉鸣,被那台老旧的吊扇击得粉碎,零零落落地撞上黑板与每一颗躁动的心。那时的校长是一个带着黑框眼镜、身材矮小的男人,他总是喜欢站在水泥砌的乒乓球台上给大家讲话,声音柔韧而沙哑 ,一如南归的雁叫。往往是大家已经汗流浃背、双腿发麻,可校长却还在那里孤独而不知疲倦地嘶鸣。
但是,这里的夏天不一样。天空里最常见的是成群的灰色鸽子与巨大的飞机,空气里总是泛着潮潮的湿气,连体育课都和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今天,相叶第一次上游泳课。
但他仍旧一如既往的成为了众人眼中的焦点,而这正是他所期待的。相叶已经习惯于把一切做到最好,博得所有人的认可与赞许。他并不是天生就这么出色,但偏偏就喜欢暗地里努力,然后把自己完美的形象塑造出来。成为一个优等生,几乎是他人生的一种偏执的追求与执着。虽然,这么做有那么一点点费力。
相叶做好各项准备工作,站上跳台,俯视叽叽喳喳的人群与脚下波光粼粼的池水。明亮的光波在雪白的瓷砖池壁与碧蓝的水面上跳跃,划出一道道强烈、生动、流漾的线条。他展开双臂,迫不及待地想体会高速溅落的瞬间由闷热化为彻骨冰凉的莫大快感。
这种感觉在遥远的幼年时代也曾经有过。那时,他上学的路上,有条小河。
风像决了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如同鞭子一样"刷"地一下将他的皮肤抽得紧绷绷的。难得没了湿腻地包裹,身体变得像以前一样干燥而光滑。
他像一只巨大的白色海鸟张翅掠过,在进入水中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喧嚣被耳内"嗡嗡"的空洞水声所掩盖。在水底侧耳谛听,刚刚那消逝的一切却又近在咫尺。当他仿若一条鱼一般跃出水面,期待中那活泼的溅水声,豁喇喇的泼溅声又再次在耳边回响。
"喔噢~"女生们坐在池沿儿,一边赤着脚击打水面、溅起点点水花,一边凑在一块儿感叹:"快看,那个新转来的男生跳水真棒!"
男生们则投来叹羡的目光,"看起来不错"他们很有分寸的小声称赞。要知道得到同性的认可,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这说明他已经相当厉害。
相叶在清凉的水里穿梭,流畅而不张扬,他树立自己形象的第一步,成功!
当然,大家都看得见他现在是如何的洒脱。但是恐怕只有相叶自己才清楚,小学的时候为了学游泳,他喝下了多少吨的河水呃。
此时的青木,则猫在池子的角落里偷懒。拿着报纸的体育老师时不时看看表,盼着下课的表情已经昭然若现。如若老师不经意地偶尔瞟过来,他便做出奋力狗刨的样子,在水里上下扑腾一气子。
接近中午的太阳没有丝毫怜悯之心,撒下耀犹如爆炸后的炽光。青木不是不会游泳,而是根本懒得动。课都上了快一半了,他的脑子才刚刚清醒。反射着阳光的水滴顺着他的鼻尖滴在胸前,他却还在不住地打呵欠。然后偶尔用手遮住嘴巴,踢踢踏踏地上下沉浮,看到太阳便仰起脸眯着眼,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恨不得拿个黄鸭子游泳圈把自己套住漂在水面上,省得费劲。
在他的眼里,池子里泡着的全是一群无知的小孩儿,就像幼儿园的澡堂子,喧闹并且混乱。自己被迫跟这些人呆在一起,真是无趣。
就好比小畑吧,那家伙的脸和头发仿佛乌黑的皮草不吃光,身上瘦得更是像被饿犬啃过的骨头,一点肉渣渣都没有。打眼一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非洲来的外宾呢。就这样,他还要给女生们展示他那可怜的"六块腹肌"。也真就有女生很给面子地用白嫩嫩的手指对着他的细腰戳了又戳,并且晃着脑袋发出"啧啧"的声音。天知道她们是在感慨这小子太瘦、还是惊叹他实在是过于"强壮"。
再瞧瞧那边儿高桥亚美的造型,她背着阳光站在水边儿,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往下跳,东一眼西一眼在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 青木暗暗好笑:姐姐,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活泼充沛的光线打亮了游泳池的每一个角落,人人沐浴在光明中,只有你那里豁牙般留出一大块黑影,你还怕人看不见你呀?
无聊透顶的青木把所有人挨着审视了一番,从心里藐视了一下这群无知的小孩儿们。但是他偏偏漏过了一个人--相叶樱久。
他没挤兑相叶根本不是巧合。因为,此时的相叶正好似一只鲸鱼,憋足了劲儿潜在水底。
"啊呀~~~~~"虽然大家都知道女生的尖叫八成代表着没事找事,但这仍然毫不影响好奇的人们投去关切的目光。
"怎么啦?怎么啦!"
光着脚丫的小野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安全通道光滑的瓷砖上,低着头"呜呜"地哭。
"信子摔倒了!"有个女生想扶她起来,可是伤者并不怎么配合。
等着回家吃饭的体育老师忽然变得非常负责,焦急地蹲在哭泣的信子旁边两手直搓。看来,现在他担心的不仅仅是午饭吃是什么的问题;恐怕还要操心,这个月的奖金到底会不会因为这场小小的意外而报销。热心的女生早已拿来了运动服,披在小野信子的身上。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哭泣的女孩儿架起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大团人浩浩荡荡向医务室缓缓移动。
青木懒懒地看着所有人挤过那扇小门,吵闹声渐渐远去。
他两只手撑在池边,正准备翻身往上爬,忽然感到背后好像有人把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诧异地转过头,一张熟悉的面孔贴在眼前。那张脸似乎在今天早上还隔着马路对他微笑,可是现在由于贴得太近,反而变得根本看不清。只有一双眼睛,在强烈的日光下变得毛茸茸的,半遮半掩。阳光将它们照得一片透明,黑色的眼珠变成了琥珀色,眼白则变得蔚蓝,两种颜色互相融合,湿漉漉的。
青木出于本能地向后退,却感到后背抵住了冰凉的池壁。没办法,只好伸手去推眼前那个凑得很近的家伙。可是那人却还以一个劲儿往前,脸上的神情既诚恳,又哀怨。
"干什么?你是谁啊!"他大声吼。
"嘘......"那个男孩紧张兮兮地望向四周,好像生怕有人看见自己,恨不得拿手去捂住青木的嘴巴:"拜托~~别喊, 我叫相叶樱久。"
"相叶樱久?"青木望着男孩,回想起早晨的马路边那个有着阳光下矿泉水般笑容的男孩。
"哦~~~~原来是你......"
相叶却没让他把话说完,一下子贴上来,借着水的浮力踮起脚尖。青木忽然觉得耳朵边热乎乎的,气流扑在面颊上像水滴在爬,血液瞬间逆流,冲向自己的脸,耳根痒痒得通红。
一个小小的声音,带着哀求的语调,贴在耳边响起:"那、那个......同学......借、借条内裤吧......求你!"
"啊!?"
青木低头一看,相叶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则在水下紧紧提着蓝色的游泳裤......

二、
相叶出生以来,头一次承认自己很失败。跳水可以跳到泳裤破掉,他真想哭着问向苍天:"谁能比我惨~~~~~~~惨~~~~~~~~惨~~~~~~~~~~~~~~啊!"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没人会想把自己的糗事这么宣传的吧,何况他还要树立自己完美优等生的形象呢。算好正巧大家拥着那个摔倒的女生乱哄哄地走掉,而一直藏在水底、偶尔偷偷摸摸换个气的他,才敢露出脑袋,万分无奈地向唯一还剩在这儿、并且有点面熟的高个子男生Say help。
青木的半张脸一直在抽搐,他知道在别人"受难"的时候,嘲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是很没有道德的,但是看着眼前哀怨的男孩儿羞愧得脸部充血几乎都变成了茄子色,一只手还要揪着自己快要掉下来的游泳裤,他怎么能不乐呢!
气流将鼻孔冲得老大,一边儿的眉梢抖呀抖,胸口顺了半天气儿,青木最后还是以惊人的毅力冒着把自己憋成内伤的危险,很"友爱"地拍了拍相叶的肩,安慰不幸的孩子说:"你等等、等等啊~我去想想办法......"
经过了这次的"劣质游泳裤坑害可怜少年"事件之后,受害人相叶对恩人青木克哉的态度自然是--躲似蛇蝎,防如虎豹!
因为,在班级中甚至在学校里,只有这个人,看见到过自己最最丢人的一面。完美的优等生是不允许有这样的污点的,否则传了出去,自己还怎么有脸见人!所以相叶平日看到了青木总是绕道走,面对面时绝对不抬头,被迫交谈的呢、则一句话顶多不超过三个字,简直视其为空气。
但是,空气往往也是如影随形的。坐在后排的青木倒是有意无意地注意起了这位新来的同学--优等生,相叶樱久。
相叶每天来的都挺早,他总是很有风度地给其他同学打招呼,淡淡地微笑是他最擅长的表情。很快无论是男生、女生、还是老师,都喜欢上了这个"品学兼优"的男孩儿,没有人再把他当外人看待。
"相叶,能帮我擦下黑板吗?我够不到呢,物理老师的个子好高"值日的千光雨樱嘟着嘴巴说。
相叶稍稍点头,接过板擦,下巴抬起,眼神专注。他校服的领扣恰到好处的松着,可以看到一点点锁骨。白色的粉末轻轻扬撒,落在黑色的衣服上。千光雨樱赶忙转过身去,满脸羞涩。
"相叶,放学后去踢球!"胖子上冈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地站在教室外喊。
"好啊"相叶从包里拿出洁白的球鞋,笑得格外阳光。
"4 :2!真过瘾,我们又赢啦!"男孩子们拖着相叶,"你进的那个球真是太漂亮了,走!我们请你K歌去。"
"相叶啊,明天下午放学前到我办公室,我跟你谈谈奥数竞赛的事啊~"数学老师站在操场边,上下嘴唇带着淡淡的唇彩开启闭合,洁白的牙齿若隐若现。她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南方女人,说什么的时候都喜欢在句尾加个"啊"字。
第二天,正是上第五节自习课的时间,电铃在学校走廊上尖利而清脆地准时炸响。
按照昨天老师的吩咐,相叶拿着笔记本走向教学组办公室。在门口处本想先喊报告再进去,可谁知红色的木门却是虚掩着的。正在诧异,门的铰链在安静的走廊里发出一连串忧伤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拉着门把手的青木出现在门的背后,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还是青木先开口:"相叶,你来找老师吗?他们今天临时有个会议,所以办公室这会儿没人,刚好我也躲过今天早上迟到的一顿骂。"
他说话的时候,右边的虎牙一闪一闪的,神情里夹杂着点难以掩饰的、逃脱惩罚后的小得意。
"是、是吗?"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青木,对上次的"内裤"事件心有余悸的相叶一紧张就开始结巴。连目光都不知道该放到哪儿好,总之是没有办法停留在对面人的身上。眼神上下左右一阵乱瞟,不由自主望向数学老师的办公桌,风从没关的窗户涌进来,几张印着密密麻麻的字的纸"哗啦哗啦"地被扬起了又落下。
"反正也从班里出来了,干脆别回去上自习啦。我请你去校门口那家铺子吃烧烤,怎么样!"青木顺手拉相叶的袖子。
"不!不用了!" 相叶忙向后退"我从小就不吃猪肉。"
"你们家有忌讳?"青木的神情带着些许的抱歉外加遗憾。
"也不是啦......我不喜欢吃肉的,一般偶尔吃一些鱼与牛肉"相叶推拖着,忽然看见走廊尽头戴着眼镜的班长,于是装模作样地抬手使劲挥了两下,"差点忘了,矢岛班长找我还有事呢!"然后逃似的一溜烟消失。
周末的月考进行得很顺利,不出所料,学校颇负责任地按照惯例,把前一百名的榜单公布在布告栏里。
相叶靠在窗口,目光柔和,眸子像罩了一层纱朦胧,他淡然地目测着天上的飞机与半空中的鸽子之间的距离。
人们的赞叹像潮汐般涌进耳畔,他表面上非常平静,对这份荣誉显得宠辱不惊。但其实内心早已经乐得发狂:老子我拼死拼活天天苦熬到凌晨两点半,几乎做光了所有的辅导资料!终于在今天,把钻石优等生的牌子闪亮地挂在了胸前,灭哈哈哈哈......哇咔咔咔咔咔咔......
可除了称赞,人群中还有着另外一个热门的话题,相叶顺带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那便是:前十名里竟然有两三个平时学习不怎么好的学生,把班长都给挤了下来。
其他的名字相叶并不怎么熟悉,但是"第九名--青木克哉"白纸黑字印在那里,让他也颇有点意外。那个家伙平常看起来一副懒散得被剃掉了骨头的样子,成绩还能这么好?
"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矢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相叶的身边,冷冷地摘下眼镜,拿着真丝手帕反复擦拭。
相叶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那天下午单独一人从教师办公室出来的青木,与办公桌上那几张迎风飘扬的纸。
"上周五下午自习课,你去老师办公室时,有什么异常情况吗?"矢岛拿出班长的架子,一副询问公事的口气,不带丝毫情绪,充分地表明了他对这位"新来的第一名"的不信任。
相叶立刻有点恼怒起来,自己暗地里超负荷地努力,累得几乎吐血,怎么可以这样遭到别人的怀疑!他张口而出:"我根本没进去!当时办公室里只有青木一个人,办公桌上还放着卷子......"
"哦~~~"矢岛重新把眼镜戴好,镜片反着刺目的光,他转过来对着他笑了一下:"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谢谢你,相叶同学。"
相叶的那句话像夏天里的苍蝇携带的病菌,迅速在人群里蔓延。青木虽然不怎么在乎,但是人们在背后的指指点点,多少让他觉得有些不爽。
"该死!"他暗暗诅咒着闷热无比的鬼天气,眼看着要放学了,却骤然降下瓢泼大雨。雨滴接二连三地跳在水泥地上铿然有声,而雨水则将天地连成白色的一片,成吨地倾泄而下,巨大的教学楼恐龙般地立在那里。路上的人们抱头鼠窜,眼前的景色一片模糊,周围人影纷乱,一个肥胖的妇人跑起来像一颗重磅炸弹,她脑后的湿淋淋的头发仿佛一团胡乱缠在一起的黑毛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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