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镜点了点头,不再哭泣,他说道:"王哥你们等等,我去做早饭,你们吃了再走。"
他很快端来早饭,很朴素的农家饭,王讯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夸贺镜手艺好,晋海成尝了一口,很普通的饭菜,他摇了摇头,虽然奇怪却没有点破。
饭後,贺镜将两人送到村口,王讯嘱咐他好好学习,听母亲的话,别让她伤心,贺镜点头答应了。王讯又说如果需要用钱,可以给他打电话。
贺镜难为情的说:"王哥,这几年拖累你了,妈妈的病花了不少钱,等我大学毕业了,一定赚钱还给你。"
王讯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傻孩子,王哥不要你还,只要你好好孝顺妈妈,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贺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三人在村口告别,贺镜目送他俩的车开远。
8
回去的路上很安静,天空偶尔有迁徙的飞鸟飞过,它们如人一般需要一个温暖的地方,度过漫长而寂寞的冬季。
"咳咳。"王讯咳嗽两声,他无缘无故把人拐到山区转了一圈,不解释一下说不过去:"刚才那小孩是朋友托我照顾的。"
晋海成没听清他说了什麽,回道:"哦,是吗?"
王讯笑道:"是啊,那孩子成绩不错,中考成绩全市第一,可惜家里条件太差,後来我知道了这事,就承担了那孩子的学费。"
晋海成听到这里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你干麽跟我解释这些,这是你的私事,我没有要过问的意思。"
王讯闻言转过头,刚想开口,耳边传来晋海成的大叫声:
"你开车看前面......"话还没说完,车已经翻了。
晋海成像是表演特技一般,从後座颠起来,又落了下去,下面某个脆弱的部位撞得生疼,刚想揉揉,却看见王讯的手握在刹车挚上。这段路正是下坡路,按了还得了,可是心动终究没快过行动,王讯已经按了下去。
山里的公路大都修得简陋,路旁就是两条水沟,因为昨天下了雨,水沟里储满了雨水,两人运气够差,翻进了水沟。
两人湿淋淋的从水沟爬起来,对看一眼,被对方狼狈的样子逗笑了。
晋海成抹了把脸,笑道:"你那破驾驶技术,我跟你说前面有石头,你还往前开,开就开了吧,明知道是下坡路,你还乱按刹车,我服你了。"
王讯看起来更惨,掉下水沟时,脚陷进烂泥里,爬出来时,一双鳄鱼皮鞋满是泥土,再看不出原来油光珵亮的样子,饶是王讯这样好修养的男人,也禁不住骂了声:"SHIT。"
寒冷天气穿湿衣服的感觉真是够差,晋海成连打几个喷嚏,揉了揉发红的鼻子,问道:"现在该怎麽办?"
"我先试试车。"王讯扶起摔倒的机车,发动引擎试了试,一切正常。
"你上来,我们回村。"王讯率先跨坐上去。
贺镜对他们的再次来访表示欢迎,他热情招呼两人进屋,见两人身上湿嗒嗒的,好奇问道:"王哥,晋哥,你们怎麽啦?"
王讯寒著脸答道:"掉水沟里了,你家有我能穿的衣服吗?"他边说边比划自己的身型。
贺镜说有,转身回屋拿,王讯在後面喊:"拿两套,尺码差不多就行。"
晋海成冷得直哆嗦,牙齿咯咯做响,王讯走到他身边,拿起他的手,放在手心搓了搓,说道:"很冷吗?小镜马上就出来,你坚持一会。"他自己也冻得厉害,声音里有丝沙哑。
贺镜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身衣服,他笑著说道:
"我的衣服你们穿不了,我翻了我哥两身旧衣服,你们看行不行。"
王讯接过,拿出其中一套递给晋海成,努努嘴:"你先换吧,让小镜带你去。"晋海成答应了,小镜领著他进屋。
待两人一走,王讯抬高手里的衣服,解开外层的扣子,里衣衬角果然绣了个戴字。
他心痛的厉害,踉跄著坐下,一幕幕伤心往事因为一个戴字清晰起来。
第一次见他,他温柔的笑脸;
被自己压在身下欺负时,隐忍的哭声;
相处愉快时,他宠腻的笑容;
决裂时,他苍白绝望的泪水......
这一切没有过去,伤痕依然存在著,没有淡化,更见深刻。贺镜拿著衣服出来的时候,他认出这件衣服贺戴曾经穿过,当年他曾取笑过衣服的主人,骂他土气,如今,旧物仍在,人事却已全非。
他怔怔的盯著那个戴字,神色凄伤,连那两人回来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晋海成推推他:"王讯,发什麽呆,赶紧换衣服去。"
王讯应了声,拿著衣服,向里屋走去,晋海成暗笑,怎麽平时看起来挺精明厉害的人,关键时候冒傻气,这屋他又不熟,怎麽好在别人家里乱走。
"小镜,他不认识路,你带他去吧。"贺镜应声去了。
王讯转过墙角,虚弱的趴在墙上,额头上青筋爆起,手心全是汗,脑袋发晕,皮肤火烫,全身酸软无力,像是随时会倒下来一般。
"王哥,你怎麽了?王哥?"旁边似乎有人再叫他。
贺镜见他的样子很不对劲,紧张叫道:
"晋哥,晋哥,你快来!王哥这是怎麽了?"王讯吃力的想阻止他,却发现手使不上力。
晋海成闻言,立刻跑了出来,搀扶住王讯,皱紧眉头,探了探他的额。王讯的额头滚烫,脸色发红,明显是受寒了。
两人合力把王讯扶回屋里,王讯昏迷中一直抓著那件旧衣,晋海成见他身上湿嗒嗒的,想拿过旧衣给他换上,王讯不撒手,贺镜见了,从旁边箱子里又翻出一件,递给晋海成,晋海成替王讯换好衣服,擦去他额上的冷汗,心里担忧不已,村里没有医院,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贺镜是个聪明孩子,他见晋海成神色忧郁,知道他在担心什麽,笑著说道:
"晋哥,你别担心,我们村里人有土办法,你等著我。"说完,转身出屋,过了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枚古钱币。
晋海成在电视上见过刮痧,觉得很不可思议,一枚小小的钱币在皮肤上重重刮过,就能医治各种疑难杂症,两人合力将王讯翻过来,贺镜动作熟练的掀开王讯的衣服,将沾满油的钱币搁在王讯背上,反复刮动,刮拭方向从颈到背、腹、上肢再到下肢,从上向下刮拭,胸部从内向外刮拭。几分锺过後,王讯的身上出现了很多红紫色瘀点,晋海成奇怪问道:"他身上怎麽这麽多红点?"
贺镜手上的动作没停,笑著说:"这是痧,是刮痧很正常的身体反应。"
晋海成不懂,他觉得十分新奇,真有这麽有效吗?心里这麽想,口里也问了出来,贺镜想了想,答道:
"应该是有效的,我听村里的老人说,刮痧可邪气外排,疏通经络,我妈也说,我哥小时候身体不好,都是刮痧给治好的,哦,你不认识我哥,我哥很优秀的......"贺镜将起他哥,一副神往的模样。
晋海成听他这麽说,好奇问道:"怎麽没见你哥,你哥去那里了?"
贺镜闻言不吭声了,手上的力气大了起来,第一次刮痧是件痛苦的事,何况贺镜下了重手,王讯在这酷刑中醒过来,他眼未睁,嘴先动,声音细弱:
"痛,啊......好痛......"
晋海成见他醒了,喜道:"果然有效,再来一次。"
王讯睁开眼睛,哀叫道:"别再来了,好痛!!!......咳咳"话没说完,连著咳嗽几声。贺镜手没停,继续刮著,王讯想躲,可惜四肢无力动不了,他边咳嗽边说:
"停手,小镜,你在做什麽。"
"刮痧,现在时间不够,效果会差很多,你在等等,再刮5分锺就够了。"
"五分锺?啊......"王讯又是一声惨叫。
晋海成没刮过痧,不明白是怎麽样的感受,他抹著王讯额头的汗水,鼓励道:
"五分锺很快就到了,你再忍忍,真有这麽痛吗?"
王讯苦笑:"比满清十大酷刑还痛,尝过这种痛,以前的那些痛根本不算什麽。"难得这时候他还有开玩笑的心情。
很快他就笑不出声了,贺镜力度和速度都掌握得很稳,在刮的过程中,一直询问王讯感觉如何,王讯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一边分心抵抗疼痛,这五分锺也许是他生命中最漫长的五分锺。
9
安置好王讯,晋海成关上房门,想到贺镜正在做饭,抬脚往厨房的方向去了。晋海成知道厨房在那里,他之前在厨房转过一圈,乡下的厨房跟城里的不大一样,里面没有煤气灶,只有土灶台。
土灶台是用砖块搭建起来的,贺镜平时有时间就去後山捡些枯枝断叶收在家里,拿来做柴火用。他这时蹲在地上,手拿著火剪,拨弄灶膛里的柴火。
"有什麽需要我帮忙吗?"
"饭快好了,我做了粉蒸肉,等会你尝尝。"贺镜转回头笑道。
"好,"晋海成见他一脸灰迹,招手示意他过来。
贺镜不明所以,放下火剪,走到晋海成身边,晋海成擦去他脸上的痕迹,笑著说道:"擦掉灰,小镜更帅了。"
贺镜听他这麽说,呆了下,脱口而出:"晋哥,你真像我哥。"
晋海成敲了敲他的脑袋,笑道:"我比你大,你叫我声哥也不为过。"
贺镜急急解释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很像我哥哥。"
"......有什麽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我说的哥是我亲哥。"贺镜说得很认真。
晋海成抚了抚自己的下巴,疑惑问道:"真的很像吗?"
贺镜用力点点头,证明自己说的话是真的,晋海成见他这麽认真,笑著说:"我和你哥长相很像吗?"
贺镜回想著大哥的样貌,跟眼前人一一比对,轻轻摇头。
"那就奇了,既然样子不像,那你为什麽会觉得我跟你哥很像?"
贺镜出神好半晌,才低声说道:
"我想我哥了,你跟我哥一样温柔,你就像我哥。"
晋海成见他神色恍惚,忍不住问道:"你哥去那了?"
"......"贺镜低头沈默不语,肩膀抖动,晋海成心里一惊,这小子不是哭了吧。
刚这麽想著,几滴疑是眼泪的东西从贺镜脸上掉了下来。
"小镜,你怎麽哭了?"
晋海成慌乱安慰道,手靠近他颊边,想帮他擦去眼泪。
"......哥,哥,......"
贺镜抓住晋海成的手,脸埋进他的手掌里,再也忍不住,恸哭起来。
晋海成对这突来的变故有点措手不及,贺镜的哭声越来越大,晋海成觉得手心滚烫的泪水,像是渗进皮肤顺著血管的方向流进心里,心柔软起来。
他用空著的手轻轻拍打贺镜的背部,给予他无声的安慰。
贺镜哭了一阵,感觉好了些,低头放开晋海成的手,小声说道:
"......晋哥,我去洗把脸......真是太丢脸了......"声音里仍带著哭音。
晋海成知道他尴尬,点头答应了,贺镜过了很久才回来,晋海成站在原地等他,见他回来了,笑著说道:
"你不是说请我吃粉蒸肉吗?我有点饿了。"
从进门开始一直低著头的贺镜,听见他这麽说,不自觉的抬起脸,说道:
"好,我去看看蒸好了没有。"边说边往灶边靠。他的脸还是红红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声音沙哑,看来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又哭了一场。
晋海成怕他难过,再没提他哥的事,吃饭的时候,贺镜情绪低落,晋海成讲笑话逗他,他也只是偶尔抬头笑笑,很快又低了下去。
晋海成心中有个疑问:"贺戴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让贺镜情绪如此失控?"
贺镜要去医院陪护贺母,临走前交待王讯好好休息,等身体完全好了,再回城里,王讯答应了,好在他底子不错,休息两天,恢复了大半,晋海成很欣慰,没想到民间古法竟然这麽有用。
乡村景色怡人,晋海成喜欢这里的清寂,常常坐在窗边发呆,被强制要求休息的王讯很不高兴,制造些声响吸引他的注意力,晋海成神思在外,并不理会他。
过了几天,王讯的身体终於好了,晋海成不再限制他,王讯心情很不错,他喜欢旅游,这个小山村,他在贺戴口中听过无数次,贺戴总是说:"小时候我常趴在窗台上看晚霞,薄薄的云雾在夕阳的映衬下,像是染上淡淡的红晕,在黄昏的暮色中显得分外妖娆。"
这一次,站在他家的窗口,看到的霞光是否也是当年他曾经看过的那片霞光?
晋海成靠在门边,看著王讯的背影,无法猜透这个男人的心思,两人间的关系因为这次乡村之旅,更加扑朔迷离,未来该何去何从,谁能给自己答案?
"明天回去吧,工作积了很多了。"晋海成打断这份沈默。
"恩。"王讯答了声,不愿多谈,两人间沈默了下来。
晋海成见他没有收拾行李的意思,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见有几件衣服塞在里面,拿起看了看,应该是贺镜哥哥的衣服,问道:
"王讯,你被子里怎麽这麽多衣服......"
话没说完,王讯已经来到床边,他表情僵硬,直直盯著晋海成,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晋海成也愣住了,不明白他的反应为何意,问道:"怎麽了?表情这麽难看?"
王讯压下心头的怒焰,语气平淡说道:"不知道怎麽回事心里很难受。"
晋海成一听,丢下手里的衣服,扶住王讯,让他靠在床柱上,手在他心脏处摸索,问道:"是这里吗?还是这里?心痛这毛病可大可小,明天回城你好好检查一下。"
"好,听你的,我现在好累,想休息了。"
晋海成点头答应道:"你先休息,我去煮点粥,煮好了,我再叫你。"
晋海成扶他躺好才出去,王讯听见他关门的声音,舒了口气。
他不想伤害海成,可是遇到贺戴的事,他控制不了自己。贺戴在他的生命中既是神,也是魔,给过他幸福,也曾决裂的毁了他的心,虽已身死,在活著的人心里却是无法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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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离开村子之前,给贺镜留了张字条,感谢他的盛情款待。
回去的路上一路平顺,王讯想直接回家,晋海成不同意:
"你昨天不是说心痛吗?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
王讯早忘了这一茬,过了会才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话,他笑道:
"那是我骗你的,其实根本没事。"
"你别骗我,你不是怕进医院吧。"晋海成斜眼觑他。
晋海成读书的时候,同班有个大块头,平时勇猛异常,有一次,学校组织注射乙肝疫苗,所有的人都注射完了,老师核对名单,发现少了大块头,问谁看见他了,有人说他躲进厕所里了,老师一去,果然在那,问他为什麽不打针,他说他怕,一直不同意接受注射,後来还是四个男生压住,才将他搞定。这件事情晋海成印象深刻,王讯推托的语气,很像那个块头男。
王讯笑道:"去就去嘛,何必搞得这麽严肃?"
晋海成不吭声,拽著他进了医院大门。进行一系列的检查,终於查完了,两人松了口气,检查结果第二天才能拿到,晋海成推著王讯出来。
看看日头,已近中午,两人等不及回家,找了家比较好饭店走进去。
晋海成看见两个人,两个都是他认识的人,林温也发现了他,牵著邢俊的手快步走过来:"海成,这麽巧啊?"
晋海成站在那里,揪紧眉头,对两人组合在一起,感觉十分诡异。
林温一脸幸福笑容,介绍道:"海成,这位是我丈夫,邢俊,老公,这是我跟你说的那天接机的人,他叫晋海成,人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