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那一年,头一次看到坚强的父亲哭的撕心裂肺。
季独酌有时恨那恶魔在风雅颂造下的连天杀业,有时又觉得反而要感谢那个恶魔。若不是他,父亲永远也发现不了自己的感情。于是那一年之后,父亲对外散出自己暴病而亡的消息,抛了权利争斗堕入空门。
季独酌在睡梦里翻了一个身,朦胧中,似乎见到桌上的烛火结了一枚灯花。
那枚烛火一点点变多,慢慢的,成了一片火海。古铜跪在火海中,对着墙上的修罗杀阵忏悔自己的罪孽,手下一遍又一遍的写着"父债子偿"。
季独酌看着古铜的背影,突然想:当年父亲辜负的人实在太多了,父债子偿,父债子偿,要还债的不止是古铜,其实还有自己。
他这样反反复复的想着,人便从梦中醒来,转头去看,冬日第一缕晨光正好穿透窗棱,洒进屋子里。
屋内虽然仍是一片昏暗,但已有了光明。
只需要一点点光芒,即使在严冬,也能温暖人心。
洗漱完毕,用过早饭,季独酌给了客栈老板几百两银子,遣散了众人。诺大的客栈一下子空荡荡的,只余他一人。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捏碎香饼,用烛火点燃几只篆字古檀香,俯身坐在一张小几前。几上斜插一枝殷红的梅花,梅花下有一张瑶琴。
琴声响起的时候,一轮红日正好从天边跳出。
引过宫商,再弹角羽,指下琴音铿锵,铮铮如潮。
好一曲《十面埋伏》。
曲子弹到高潮,音调越升越高,砰的一声,客栈大门被踹开。
季独酌抬起头,空旷的大厅里,看到安陆逆着晨光走来。
安会长一步步走到面前,手里拿着他的睚眦宝刀,笑道:"季楼主,你今天又要演一出空城计么?"
他说着,从客栈的屋顶跳下数十个人,而客栈的门口也围拢了一百多弓弩手。
季独酌面不改色,睫毛下垂,仍旧神色安详的弹着他的琴。
安陆走上前,用手盖住季独酌的手掌,阻止他再弹下去:"季楼主,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吧?你今日下令围剿汉阴会,一定以为我此时定是死无全尸吧?......谁知,啧啧,你风雅颂出了叛徒,早就把你的每一个决定都通知我了。"
季独酌被他攥住手掌,抬起眼,安静的看着安陆,脸上半分畏惧也没有。
"可惜这手呀。这么漂亮的手,马上就会变成一摊碎肉。"安陆把他的手放回琴弦上,"好好的,弹什么《十面埋伏》?换成《将军颂》吧,我比较喜欢这个曲子,够豪气。"
季独酌的目光在包围他的众人身上一转,微微一笑,手下指尖如飞,《将军颂》的调子便如行云流水般倾泻而出。
安陆听了一阵曲子,倒背着手,夸奖道:"季楼主,你的琴弹的真好,安陆十分喜欢,所以决定回答你一个问题。季楼主,你想不想知道是谁背叛了你?"
季独酌拨完最后一个音,手上做了个收势:"风雅颂的事自有风雅颂自己来解决,不劳安会长操心。"
"好气魄!"安陆转过身,直直的盯着季独酌,"安陆佩服楼主这方气魄。也罢,今日只要楼主想知道,安陆就会回答楼主随便一个问题。"
"什么都可以?"
"安陆虽比不上季楼主身份尊贵,但话说也算是掷地有声。季楼主请随便问,什么都可以。"
"好啊,我一直很好奇--安会长你的野心向来只在汉江三会,为什么这次竟然会舍近求远,把主意打到风雅颂身上来?"
听到他的问题,安陆冷笑一声。
他大步走上前来,捏住季独酌的下巴:"敢问季楼主的从何而来?"
"父母生我,师长教我,爱人敬我,而得季独酌此人。三者缺一不可。"
安陆瞳孔一缩,摔开季独酌,冷冷的说道:"安陆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叫季独酌,我唯一爱过的女人却生了别人儿子。"
季独酌昂起头,直视着安陆:"安会长少年英雄,放弃了倾心相许的恋人,把她亲手送给风雅颂的楼主,求得风雅颂楼主助你蹬上汉阴会会长之位,这份不被美色诱惑的意志实在让江湖人佩服。"
安陆听到他的话,脸色扭曲了:"我以为梅华跟着你爹会一生荣华富贵会幸福,可是你爹竟逼的梅华自尽!可惜啊可惜,我卧薪尝胆那么多年,却只等来季化久的死讯,这仇,自然要从你身上讨回来。"
"安会长,你还不配叫我娘的名字。"季独酌冷笑,"你若爱她就不该把她让给别人,等她死了再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未免假了点。"
"你也不配来教训我!"
季独酌头一偏,冷冷的看着安陆:"和安会长比起来,我年纪虽小,但我却也知道爱一个人就该守着他,保护着他,不让任何人觊觎他,苦也好,乐也好,同他一起分享,而不是躲起来一个人自怨自艾。笑话,知道的人赞您一句苦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安陆会长您自虐成性。"话说到最后,他失了往日的潇洒从容,言辞里已近挑衅。
一句句话如同惊雷砸在安陆的心上,安陆恶狠狠的看了季独酌片刻,人突然退开半步。"季楼主好利的嘴,就不知在黄泉之下还有心情斗嘴么?"他手一举,命令道,"我们送季楼主一程!"
这一声还未落,楼上忽然传来一连串清脆的笑声,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安会长真是好人啊,我们这些作手下的还没胆量控诉季楼主嘴巴毒,没想到安会长到为我等出了口恶气。"
汉阴会众人大吃一惊,抬起头去看。只见房梁上一前一后跃下两头老虎,其中一头老虎背上侧坐着一位极美艳的女子,手持桃花扇,红衣裹身。这一跃间,她的裙摆被风吹开,阵阵涟漪如红莲妖火蔓延四野。
之前汉阴会众人保卫整座客栈时,早已确定过房梁上没有人,整个人客栈只有季独酌一个人。但这个女子竟能逃过所有人的警戒,跃入人群,可见轻功之高。
那两头老虎在众人中站定,红衣女子眉目流转,冲众人柔柔一笑:"涉江一向最爱英雄,不知是哪个英雄要杀我们那混帐楼主呀?"
听她报出自己的名头,众人一震。风雅颂三长老中,以这红衣涉江武功最高,昔年她曾和聂平仲为沈家三十二条枉死的人命辗转阴阳两界。这段往事已成江湖上的传说。
眼见无人回答自己的问题,涉江手中的桃花扇转了转,嗤笑道:"我只一介女子,又不会吃了你们,怕什么?"
心知如今若要杀了季独酌,必定先要杀了涉江,而自己手下又有了怯意,安陆站出一步,向涉江拱手为礼:"安陆愿讨教涉江姑娘的高招。"
涉江媚眼如丝,在安陆的身上转了转,忽然用扇子盖住嘴角吃吃笑了起来。她伸出一指,只向西南方:"安会长先不要着急,先好好听一听。"
她话音刚落,西南方传来一阵闷雷。
但,十一月天旱地冻,怎么可能有雷?!
安陆听到她这一声,脸色立刻青了下来,脚下一个趔趄,嘴里嗫嚅着:"汉阴大火......"
"安会长果然好见识!"涉江挑起大拇指,"一千斤火药埋在汉阴会会址附近,只等一声令下,自然炸平了汉阴会。"她说着,目光在这些男子身上扫了扫,"听说这次出任务,汉阴会里只剩下了女子和孩子,不知道这炸药一点,他们能不能逃出来啊。"
知道她说的不假,安陆一凛,狠狠的瞪着季独酌。
季独酌拿起贴身的扇子,摇开扇了几下,笑道:"安会长,季独酌肚子里不但有空城计,还有三十六计。三十六计中,第六计,名叫--声东击西。"
原来他都知道!原来他统统都猜到了!
他是故意调开身边的人,就是为了借叛徒之口,引自己上当!
安陆咬牙切齿:"季楼主,你好狠的心,竟然连妇女孩子都不放过!"
"废话!"涉江大喝一声,"安会长你带人杀我风雅颂铁卫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也是有妻子有孩子的?!"
安陆被她问的哑口,季独酌拨了拨琴弦,依稀仍旧是《十面埋伏》的调子。"十面埋伏,十面埋伏。机关算计,究竟是算了别人还是算了自己?"他叹了一句,"我也不想多造杀孽,哪些人杀了我们风雅颂铁卫,便在我面前自断右臂吧。"
蝮蛇螫手,壮士解腕,对于练武之人来说,自断右臂实在不亚于杀了他们。立刻就有人跳出来,喊着要跟季独酌同涉江拼了。
涉江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冷冷一笑,跃下老虎背,走到季独酌身边,手指按上了琴弦,口中说道:"楼主,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十面埋伏》该如此弹。"只见她手指一勾一挑,一股强大的剑气从琴弦中溢出,刹时间,鲜血飞溅,之前喊着要拼命的汉阴会之人已被琴声中剑气斩断了双臂。
涉江抬起头:"谁还要多断一臂?"
风雅颂一共死了三十名铁甲死士,而那一战中,出手的共一百七十四人。一时间,客栈内像是被血洗过一样,满地都是断臂和鲜血。
安陆并没有杀过人,他看着季独酌:"你不杀我么?"
季独酌也看了他片刻,那张像极他母亲的脸上留出一点伤怀,他不禁转过身去:"......你走吧。"
"好!好!好一个多情善感的风雅颂主人!安陆要亲眼看着风雅颂在你这个多情的楼主手中毁灭,要亲眼看着你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安陆恶狠狠的瞪着季独酌的侧脸,仰天大笑,"今日别过,他日有期,定为季楼主烧上纸钱元宝!"
说着,带领自己的手下撤出了客栈。
至此,风雅颂与汉阴会的争斗,终于画上休止。
后人在记录那一战时,曾经这样评价--武力,并不是最强大的。后来安陆被化名风筝的白衣回雪一招击败,从此看破执念,谁又说的清他心中不是早已在暗暗着羡慕患难与共的季独酌和江鄂了呢?
人这一辈子,总要到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
然而当时的季独酌只是轻轻按下琴弦,问了一句:"江鄂、老刀、聂平仲,他们三个该回来了吧?"
涉江点点头:"嗯,算来他们见到狗头山上空无一人,就该马上回来了。"
"哦,"季独酌若有若无的应了一声,"出来了几日,我们也该回风雅颂了。"
涉江望了他一眼,突然说:"楼主,我一直有一句想对你说。"
"说吧。"
"楼主,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在涉江心中,永远还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季酌。"
季独酌看了她片刻,倏忽一笑:"涉江姐姐,你在季酌心中,也永远是当年那个霸道的女魔头。"
涉江伸出一指,在他头顶一戳:"死小孩,想死你就直接说。"
时间,可曾带走了什么?
扪心自问,其实只不过是人们自己在推拒,总以为应该长大,应该变的不同。
但,又有谁知道,有一种东西能够超越时间。这就是人心。
当安陆终于回到汉阴会的时候,他推开门,走进已经半个月未曾进入的房间。短短的半个月,恍惚间竟漫长如一个隔世。
他一生纵横,可现在突然觉得自己苍老了。点燃一只油灯,在心中勾画着当年的心爱女子,却发现再也想不出她的一颦一笑。
安陆陷入漫长的沉思。直到另一个老人闯入他的卧室。
安陆猛地睁开眼,只见眼前的老人一身油污,眼光精亮。那名老者将一枚蓝色的贝壳放在安陆手中,用沙哑的嗓子问他:"想不想得到一个并吞汉江三会的机会?"
第十五章.英雄末路
众人在狗头山扑了个空,便猜到中了计,急忙赶回客栈。距离客栈尚有些距离,立刻就被一股血腥味冲了鼻子。江鄂大骇,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去,放眼望去,只见满地都是殷红的血。
涉江跪坐在地,一旁,季独酌枕在她的腿上。
江鄂上前三步,却见涉江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他睡着了。"
谈笑灭墙橹的季独酌,此时睡的像一个孩子。
江鄂看着他的睡颜,淡淡的笑了。
风雅颂一行人打点好客栈的残局,第二日收拾行装,浩浩汤汤的往回返。这一路上,季独酌难得的沉默着。
江鄂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没。"
"有心事?"
看了看被对方攥住的手,季独酌点了点头。
江鄂笑了笑,把他搂在怀里:"若有什么事情,记得告诉我。"
入夜时分,众人便已来到嵩山脚下,于是各自休息了,准备第二天一早上山。季独酌离开了众人,坐在一棵古树下,靠着树干睡了半宿。
睡到半夜,寒气透体而入,他猛地醒来,一柄匕首正抵在他后心。
季独酌半点惊诧也没有,反倒是一笑,轻声说着:"我等你很久了。"
身后那人冷哼了一声,嗓音尖细,却不是男子的声线。
仿佛有点出乎意料,季独酌微微一愣,轻声问:"你是谁......?"
"我?"那人冷笑一声,"我便是杀了古铜、策动韩昌平谋反、勾结汉阴会、还想杀掉你的的人。七月十五日鬼门大开,我么,自然是鬼门里放出来讨债的鬼。"
季独酌闻言,慢慢的转过身。
夜色如墨,星冷如冰,身后那人戴着一张鬼面具。
季独酌目不转睛的看着鬼面,面具上露出那人冰冷的目光:"季楼主,你可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季独酌笑着摇头:"季独酌虽然不是什么君子,可惜还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亏心事。"
"你向江湖隐藏季化久还活着的消息,难道不是亏心事么?"说到"季化久"这个名字时,鬼面的嗓音突然尖细拔高,几乎是咬牙切齿。
闻言,季独酌眉心一皱:"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季化久还活着的?"
鬼面冷笑一声:"你中的杜鹃血是我给安陆的。杜鹃血天下无药可解,惟有回天丹才能压制,此去燕山贝家甚远,而风雅颂的回天丹早就被毁,唯一一颗......季独酌,你现在还活着, 不就是说明季化久这个混账也还活着么?!"
"那么,你现在要什么?"
"要什么?"鬼面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笑话一样,从喉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笑声。手中匕首一送,直抵季独酌的咽喉,鬼面命令,"冤有头债有主,你若不想死的话,就带我去见季化久。"
"我若不允呢?"
鬼面咯咯咯的阴笑起来:"季楼主,并不是只有你会埋炸药。我也命人在这嵩山脚下埋了炸药,三个时辰后,若没有我的信号,这块风水宝地只怕要从此消失了。......季楼主,你舍得嵩山上那些无辜的秃驴么?你舍得自己手下的么?你舍得你那男宠江鄂么?"
季独酌垂下眼皮沉默了少许,方才抬起眼角,笑的有点诡异:"我可以带你去。不过,你要记得,江鄂不是男宠,季独酌才是江鄂的男宠。"
话已讲到这里,再谈下去也没什么必要了。鬼面直起身来,月下,魁梧如山。这人说话声音虽然像女子般纤细,但身材高大笔挺,却是实实在在装也装不出的男人。
意识到季独酌放肆的目光,鬼面勃然大怒,骂道:"看什么看!"
季独酌赶忙别过头,心思却不禁一动,他瞬间想到的事情让他背后隐隐发冷。
如果这就是真相,那实在是太残忍了。
夜里路不好走,他二人沿着山路一路上山,心中各自有着心事。季独酌琢磨着之前的假想,越琢磨越觉得手脚冰凉。鬼面素来熟知季独酌的个性,他断不是如此好说话的人,这一路走来,又不见半点埋伏,便猜到他多半在动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