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着酸疼的肩膀,季独酌自一摞文件中抽了封信交给涉江,这位伟大的女性二话不说,骑了马便向西而去。
按照季某人的日子算下来,待在天陷下的某人老实了那么久,也该到要折腾折腾的时间了。
遇上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把还没审查的文件一把推开,站在悬空搭建的主楼里,季独酌高喊一声:"该死工作都给我统统见鬼去吧!"
瞬间,一片刀光剑影。
积怨的已久的下属们爆发了。
江鄂拎着季独酌躲开刀林剑雨,两个人一路狼狈的逃到后山,确定身后再无追兵,便相视一笑。
"他们不会以为我们私奔了吧?"
"楼主,你想太多了。"
"你顺着我说一次会死么?"
"对不起,我没有娇惯小孩儿的兴趣。"江鄂万分可惜的耸耸肩膀,换来某人恶狠狠的一瞪。
"算了算了......"季独酌扇子一摇,"带你去个好地方。"
引着江鄂走进后山的兵器库,看门的下属见是自家老大,急忙打开库门。漆黑的山洞中点着一排幽黄的烛火,各式兵器应有尽有。
"江大侠,沈飞鹰已经跟我哭了三次了。"季独酌挑起眼角,撇了他一眼,"你手里那把......也该还回去了吧?"
掂了掂手里的三尺青锋,江鄂微笑道:"我看让他继续哭去,此剑剑气内敛,我用着顺手,就留我这吧。"
"这可别,我还想耳根清静几天呢。"季独酌走到墙边,弹了弹墙上的一柄剑,剑声清脆悦耳,"你觉得这柄如何?"
江鄂摇了摇头:"虽是好剑,但剑声过脆,不免少了几分沉稳。"说着,举起了一盏烛灯,挨个去翻看墙和架子上的各种宝剑。
季独酌也不吝啬他肆意试看,只随着他,由他选剑。挑了几柄,江鄂终于站住了脚,铮的一声,抽出了一柄重剑。
那剑方才出鞘,剑气所到之处,烛火应声而熄。
至阴至寒。
江鄂眉头一舒,问道:"此剑如何?"
"此剑......"
"此剑不可!"
幽深的山洞中低沉的嗓音压面而至。
江鄂转头去看,只见洞口处老刀举了一盏油灯缓步而来:"不可,此剑大凶。"
"哦?"江鄂转头去看季独酌,见那妖孽也是满面凝重。
"我父亲年轻时,风雅颂的势力并没有现在这么庞大。"季独酌握住江鄂手,抽出剑柄插回剑鞘,"那个时候,他手下有四个得力的助手,被称为四仙众。他们五人同生死共患难,一点点把风雅颂的事业扩张开,过了十几年,北方的局势渐渐平定下来,人心也渐渐松懈了。谁知那四人中有三人起了反心,设计欲害死我父亲......"
"那个风雪夜,在徽地的一间破庙里......"老刀低沉的声音接了上来,似乎穿过了幽深的洞穴,还能重新看到多年前惊心动魄的那一幕,"老楼主和我被困在庙里,庙外是一百名顶尖的高手。"
"后来呢?"江鄂问了一句。
"后来,我和老楼主活了下来,而那一百名高手和三个叛徒被切成了肉泥。"
季独酌拍了拍鲨皮剑鞘,颇为感叹的说:"这是柄凶剑。一百名高手和三个谋划者都死在这柄剑下,相对的,我的父亲失去了右手,这一辈子再不能握剑。"
"季楼主,你之前说你父亲有四个得力助手,有三个背叛了,那剩下的一个人是谁?"
"是我。"老刀走上前来,细细的摩挲这柄剑的剑鞘,"那一战后,我在床上足足养了三月的伤。老楼主虽然赢了,只可惜,从此后却连我也不肯信任了。飞鸟尽,良弓藏。这句话说的没错。"
听到他的感叹,季独酌抬头看了老刀一眼。烛光下,老人家的两鬓已经斑白,松松的半垂下来,诉说英雄的无奈。
他摸着兵器,边走边说:"我天生脉弱不能习武,一生下来父亲就想溺死我。老刀他抱了我在雪地里跪了足足两天两天,父亲才打消了他那个蠢念头。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他挺没气度的。不就是‘权力'二字么,犯不着一辈子自寻烦恼。"
才说完,手便被握住了。
季独酌看了两个人交握的手一眼,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索性整个人挂在江鄂的手臂上。
身后传来老刀阴沉沉的咳嗽声:"楼主,我怎么记得是老楼主让你念书,你气跑了先生,老楼主气的要拿刀剁你,我才抱着你跪在雪里求情呢?"
啪。
某人的手被狠狠的甩开。
季独酌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苦笑道:"老刀,你年纪虽然大了,记忆力还是很不错嘛......"
"宝刀不老,宝刀不老。多谢楼主的夸奖了。"
江鄂一眼瞥过来,凉凉的接了一句:"不像某些人,未老先衰啊......"
"唔......"
三个人转了一个多时辰,终于选定了一把冷剑送给江鄂。剑名冷水精,青色的剑身上镶嵌着一痕银色的璎珞冷玉。用季独酌的话说就是"江鄂性子过善,这把剑则过冷,人剑互补相得益彰。"
下午修文件的时候,某个妖孽猛地抬起头来,后知后觉的自言自语:"对了,江鄂说谁是未老先衰来着?......啊!我知道了!聂平仲,江大侠说你肾虚,回头记得去买两根牛鞭补补啊!"
江鄂继续吹他的茶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果然不错。"
第十章.半生缘
林子里的寺庙传来当当当的钟鸣之声,季独酌坐在书房里,托着腮帮子发了一阵子愣,直到传令的小部下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撂下笔,把信叠的方方正正交到老刀手里:"送去主家吧。"
老刀接过信签的那一瞬,脸色变得非常阴沉,那幅表情,显然是恨不得把这封信撕成碎片。
季独酌瞥了他一眼,轻轻合上扇子:"颂长老,我决定的事你还没有权力干涉。"
老刀沉默了半晌,猛地扭过头来,大踏步地走出书房:"季独酌,我看你从小到大,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把你吊起来抽一顿。"
吊起来抽一顿么?
季独酌眼珠子转了转,山风吹来,拂动他的额发,衣上的流苏随风轻摆。
敢说这种话的人可还是真不多啊。
他笑眯眯的大踏步地走出书房,满心想着的,都是那人精妙绝伦的手艺。
一大清早,江大侠就早早的入了山,说是正是松子和酸枣子的季节,要摘些野味做道美食。季独酌延着山间的小路的慢慢散步,恰好迎上江大侠捧了一筐乱七杂八的东西往回走。
在他筐里一阵翻来拣去,不由得不感叹:"我以后要是丢了饭碗,你来养我吧。"
将大侠捏他的手从筐里扔出去,很不留情的说:"免谈,我对养猪没兴趣。"
猪,猪,猪猪......
堂堂风雅颂的主人居然被说成是猪......
可怜兮兮的季独酌在风中风化。 i
于是第二天,风雅颂众人迎来急得上窜下跳的一天,他们的楼主又一次丢下工作失踪了。就在大家决定掀翻整座嵩山的时候,老张头笑着阻止了他们:"放心,他跑不远,江鄂还在客厅跟聂平仲喝茶呢。"
"请客人喝茶居然还要拿着兵器,真是特别的待客之道啊。"江鄂凉凉的接了一句。
老张头大步走到江鄂身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大大咧咧的坐下来。"没办法,我实在是怕您拐了楼主跑路。"
一旁聂平仲捧着茶碗,努力把自己缩小缩小再缩小。
神啊,这个世界多么神奇......
下午的时候,风流非凡的楼主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小和尚,不可忽视的是--两个六根清净的小和尚居然抗着一头死猪。
众人一脸黑线,实在无法想象,这个家伙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说服出家人破戒。
等那头猪被放在地上,蜷缩在聂平仲脚下的两头老虎蹑着步子踱过去,小心翼翼的嗅了嗅。季独酌指了指猪头,又指了指自己,义正言辞的说:"你看,和我长得不一样吧?"
江鄂挑了挑眉:"你们风雅颂不会穷的连头猪没有吧?"
"当然有,不过呢,我是为了省得你说我们风雅颂养出来果然都是猪。"
众人一阵无言,这两个人......难道真是不知道什么叫"无聊"么?坚决鄙视中。
到了晚上,选好最嫩的膀子肉,江鄂一脸震惊的看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某人卷起他那宽大的袖子,双手提着菜刀,站在菜板子前笑的又自负又淫荡。指点着他把猪肉切成片,用淀粉抓过,和白菜一起炒。第一次下厨的人就不要指望他能做出什么稀世珍馐了,能完好无损的从厨房出来就是奇迹。等到饭熟菜热,聂平仲被季独酌压上饭局作试验品,聂长老嚼着夹生的米饭和半糊的白菜烩肉,对于一个以易牙自居的中年大叔而言,实在是生不如死的体验。
季独酌坐他身边,尝一口美酒,用火辣辣的目光看着江鄂,嘴里一遍遍念叨着:"上的厅堂,入得厨房,我好想压倒你啊......"
聂平仲打了个冷颤,鼓起勇气丢下筷子,找了个借口,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江湖上最大消息机构--风雅颂的主楼搬迁,毕竟是一件大事。隔天,陕南分支上上下下六十多人来到主楼朝贺,上午才安顿下这六十多人,下午同是陕南地区的汉阴会又来了四十多张嘴。
因为主址搬迁,原本也就暂时只跟过三十三名的下属,一下子面对多出来的一百多口子的客人,不禁纷纷咋舌。
因受无心因字部的姑娘们引着众人住下,聂平仲一挽袖子,拉着心字部的几名姑娘煎炒烹炸,瞬间饭香满山。
那陕南分支的主人姓韩,双名昌平,乃是血性铮铮的一条汉子。因为比邻,他与汉阴会的会主安陆颇有几分交情。此刻汉阴会能成为江湖上第一个得到消息赶来朝贺的帮派,想来也该是韩昌平所邀了。
江鄂出身的汉江会,与汉中、汉阴两会世代较好,三会共同占据了整个汉江流域。此次与汉阴会主见面,季独酌捧了酒杯,笑眯眯的上下打量着对方。在他的小算盘里,怎么说呢,这个也算是见长辈吧?
鬓发花白,满脸沧桑,衣服很俭朴,不爱笑,却是个谈吐可亲的中年人--这是最后季独酌对他的综合评价。
在他打量安陆的时候,安陆也在静静的打量江鄂。季独酌笑了笑,问道:"安会长,你看的如何了?"
安陆把目光转过来,沉稳的说:"俗话说‘生子当如孙仲谋',汉江会的江楼月会长培养了一个好手下,安某不禁有点嫉妒了。"
听到这样称赞的话,季独酌的心情好像格外的好,竟然屈尊降贵一桌桌去劝酒,半分形象也没有。
慢慢的喝了下来,不禁人已半醉,双颊微红,半个人蜷缩在江鄂的怀里。陕南分支的一群部署何曾见过如此阵势,面对着汉阴会频繁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纷纷尴尬的别过头去。
江鄂见势,笑了笑,半拖着那人退了席。
夜色微凉,走在回卧室的悬壁上,山风吹来,衣摆半开,季独酌轻轻哆嗦了一下,江鄂自然的脱下外衣,把他整个儿裹进怀里。他却笑,挣脱了,拎着小酒壶,倚靠着松木围栏,抿一口酒,偏着头问:"人生能得几回醉啊......"
江鄂一怔,突然觉得,这人最近喝酒的次数好像多了起来。以前也是嗜酒,却不像最近这样拎着酒壶不放,也不像今天这样胡言乱语。
有的人一生只清醒一次,有的人一生只醉一次。不论哪一种,都很可悲。
好不容易连哄带劝的押着某人进了屋,苦笑的不得把他扶上了床,他却一把抓住他的手,非要靠在他身上。
好歹也二十岁出头的男人一个,怎么竟做些撒娇粘人的举动来。
季独酌狠狠地抱着他,把头埋在江鄂的肩卧里,却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塞进他手中。江鄂一愣,才要拆开那信封,手便被按住了。
季独酌抬起头,眼睛晶亮亮,何曾有半分醉意:"我知道,我待你再好,风雅颂也留不下你的心,我已经吩咐为你准备行程了,过几天你便启程吧。"
听到他的话,江鄂竟然一时无言。
季独酌把信封从江鄂手中抽出来,塞进他怀里,叹息一样说:"只是,我虽然放的开手,却不是大度的人,这信封里的东西,等你回到汉江会再看吧。如果还有什么不明白,可以差人来问我,风雅颂的楼主自然会知无不言。"
他这番话说的没头没脑,甚至有点颠三倒四,江鄂待要张口询问,那人反倒脑袋一歪,软软的栽进他怀里,化成一摊泥一般。
"喂,你究竟是醉了没有?"
"想醉的时候,必然是醉了......"季独酌含糊不清的咕哝着,江鄂把他放倒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他翻了一个身,像是梦话一样轻轻说着,"等过几日,只要再等过几日......"
"过几日如何?"
"过几日......"季独酌又翻个身,整个人蜷缩进被子里,就不再闹腾了。呼吸一阵均匀,显然已经是睡了过去。
江鄂坐他身边陪了一会儿,确认他确实是睡熟了,便离了床头,走到桌旁,剔亮油灯,自怀里抽出信封。信封很薄,拆开后,淡黄色的宣纸上只有十六个字。
--世外桃源,天陷风陵。流水有意,落花无情。
看着这四句,江鄂陷了沉思,这意思显示是说江流水并没死,而是在天陷下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心念念的人爱上了别人,本该是件伤心的事,可不知觉中,已经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果然是因为这个季独酌太过让人头疼,再分不出心思照看着另外的人么?他笑了笑,眼前浮现起那个小少年赤裸着双脚在汉水浅岸一路飞奔,溅起水花点点的样子。
床上的季独酌翻了一个身,含含糊糊的念叨了一句:"江大侠,江大侠,回到汉江会再看哦......"
"嗯,"江鄂应了一声,把信叠好,重新收进怀里,"你放心,我会回到汉江会再看的。"
此生仗剑任疏狂.第十章(2)-(4)
季独酌这一觉睡到五更。天边淡淡的光芒渗进窗棂,窗便有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的叫著。洗漱过,套好外袍,正待寻腰带。一旁,江鄂却拎著一条藏青色的腰带子凑过来,伏下身,替他系上。
微微一低头,半明半暗的屋子里,看到他肩头漆黑如瀑的发,忽然就觉得自己的手指在发抖。
这一生啊,求得莫不就是这一刻。
二人收拾停当,方要用早饭,便有下人送来消息,说是汉阴会要辞行。
"这麽早?"季独酌一愣,"安会长现在人在哪里?"
"山腰绝壁的折柳亭。"
"这个地方选的可不妙,"季独酌笑笑,回头看著江鄂,"你说我能称病不去麽?"
江鄂冷淡的瞥了他一眼:"如果你觉得有人相信的话。"
"真是一刻都闲不得啊。"
走出卧室,顺著山脊,一路苍松巍峨,日出天边,云动如海。初冬的水汽打在身上,半湿了烟袖,白色的靴子上沾了几枚枯黄的松针。
不远处有人急匆匆的跑上山来,因为山上雾气重,一时也没分别出是谁来。等到来人跑得近了,才看出来是张老头。
注意到张老头一脸凝重,江鄂退开几步,回避到一边。老张头向他点了点头,径直凑到季独酌耳边,压低声音说:"楼主,鬼面具不见了。"
季独酌晃开扇子:"不急,慢慢的说。"
"今天一早我收拾东西发现放面具的匣子空了,若要说鬼面具真正不见的时候,我就说不准了。"
"这样啊,你也不必担心。"季独酌浅笑一声,"说不准是哪个小孩子拿去吓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