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块玉————水族

作者:水族  录入:12-26

到半下午的时候,他忍不住打个电话,想问一问。刚接通,那边就快速清晰地传来一个年轻悦耳的声音:"Hello!This is Andy-Chen.What can I do for you?"
小蝎平常办公并不经常用英语。看来他正等国际电话。暮云于是没出声,放下听筒。

08

一星期5个工作日,通常陈之笛一半的晚上和暮云一起吃饭,或者出去,或者在家做;另一半,偶尔加班吃食堂,也有时和同事小聚,或者和客户礼尚往来地互相请。
周一晚上,本来最适合请客吃饭,好说妥了事情,争取周五之前见结果。他想了想,就没做安排。其实是有些留恋,那曾经平常的旖旎风光。
但是在下午4点,他知道这个念头笃定要落空。有同事从内网发信息说,今天过生日请大家。过了一会儿,那人又电话确认,这下连装没看见都不可能。
他于是给暮云打电话:"今天同事生日。又便宜你了。"
暮云不到一小时之前给他打过电话,这下他打过来,以为要说什么,又想起平时上班都互相打电话惯了的,无非是约吃饭、逛街,或者看电影理发游泳之类,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淡淡回了声:"知道了。正好我少做点儿。"
之笛听熟了他办公室腔调,声音是一味的寡淡,不带波澜,这次却隐约有点儿失落在里面,心里倒多了点儿快慰,因此说:"或者我只意思一下,中途跑回来?我其实不想在外面吃饭耽搁。"
暮云收摄心神,正言厉色说:"千万别。都是同事,既然答应,该给的面子要给足了。别为这些枝节影响以后的合作。"
这方面之笛对暮云从来言听计从。当时在学校几年,暮云人虽略觉矜持些,同学关系却一直平衡得不错,让人说不出什么来。他点点头,说:"明白,不过我会尽快回去。今天不知怎么搞的,特别想吃你做的晚饭......"
暮云听他前半句还算正经话,后面又带了点儿撒娇的意思,简直就能想象得到他那副面孔和表情,深吸一口气,截断说:"好好工作。挂了。"
之笛听着那头"啪"地一声响亮,心里就想这人和人之间就够奇怪了,光一个人本身偏也这么自相矛盾。暮云平时做事说不尽的柔和细心,要对一个人好起来,那就能好得体贴入微,偏偏说话总嫌冷和淡,干脆利落,似乎什么都不带留恋的,没有一点缓和气,更别说留点儿回旋余地。比方刚才挂电话,他就可以干巴巴几个字说完,一下就把听筒按下去。他长年累月这样挂电话挂得绝情绝义,老天怎么就不惩罚他,让他扭了手脖子!
他这里觉得不忿,暮云那时候也正出神。暮云想,这只小蝎子,可爱是不说了;千好万好,就是脾气太大心肠不好。而且又够坏。还一肚子鬼心眼儿,专会挟制人。谁要招了他惹了他,一定死得惨烈万状。可恨这个人--暮云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微笑--嘴巴又跟抹了蜜似的,什么话到他那里说得花开花谢,滴溜圆转,却认真琢磨不得;打个电话也作依恋痴缠状。只是他从小到大这样胡说乱道,却从没闪了舌头,可见天道不公。
那天之笛和几个同事一起玩得开心,一杯一杯互相拼酒,到后来喝高了,喝美了,也喝大了。虽然碰上个开飞车的出租车司机,一路飙回去,风也只刮走两分酒,还剩八分。
打开门,晃眼看见个人坐在灯影里。他酒意上来,立刻指门:"出去!"
暮云开始吓一跳,再看他脸色通红,眼睛半睁半闭的样子,就过去扶住他,拍拍他脸:"看清楚了!我是谁?"
之笛就盯着他看一回,点头说:"是你。"然后就搂着他脖子不放。
暮云说:"你躺会儿,我去给你弄个醒酒汤。"
之笛睁不开眼,只说:"来杯茶就好。"
暮云边忙边说:"茶越喝越醉。别急,马上就好。"很快端了一只陶碗出来,里面是一汪绿水,煮着几丝苹果青菜。
之笛喝了汤,嚼两口,果然少了烦渴,人一清醒,也精神了些。他躺在沙发上,抬头对暮云笑道:"我都忘了,什么时候给过你钥匙。以前也没见你自己进来过。"
"当时就多配了把,你说是怕把自己锁在外面,放在我那里备份儿的,"暮云恨他话里话外似乎夹带着许多意思,索性敞开了说,又有些生气,"今天眼皮跳得格外厉害,过来看看。你还没回来,我就等你了。我说清楚了吗?"
之笛又问:"我这里,却像是没你的钥匙呢。"
暮云撇嘴道:"我没给过你?也不知那次谁发狠扔给我的!还扔在我脸上!"说着,就垮下脸。
之笛就"嘿嘿"笑。然后拉暮云的手,抽抽鼻子:"闻闻!真香!那花怕又开了好几朵。"
暮云挣一下没挣脱手,只得由他,冷冷说:"我没闻过?没见过?你这么大惊小怪的。"
之笛又闭了会儿眼。过了片刻,摇着他手说:"是我错了。明天你把钥匙给我吧。"
暮云板脸道:"你说不要就不要,你说要就要?你当你自己是谁。"
之笛轻轻拉一下,把他拉到身边躺下,脸对着脸说:"我呀,我当我是......"眼珠子转了几转,又低声笑:"大猫大猫,别跟我计较了。你其实知道我,说话做事不过脑子,又笨口拙舌的不受人待见,快别跟我计较了吧。"
暮云听得忍不住笑:"就你还笨口拙舌?你要算笨口拙舌,我就是那被剪了舌头的!"
"笑了笑了!"之笛嬉笑着摸到他的脸,手指头到处爬,"你看你比我帅这么多;又比我大一岁,吃的盐比我吃的饭多,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就当可怜我,同情我......"
"够了!"暮云一把抓下他的手,无奈笑道:"受不了你!"他按着之笛,眼睛恶狠狠瞪着他,咬牙切齿说:"你这只小蝎子,嘴甜心毒,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什么?说说!说说!"小蝎醉态可掬,笑得花一样,眼神一下接一下地瞟向他,瞟得结结实实见骨见肉,瞟得他心脏乱跳。
"别这样看我!"暮云挣扎着吼,又转过身避开他目光。眼角余光看见小蝎在旁边偷偷笑,他也不想追究,只在心里悄悄说:"我真不知道......这几年过来,还是真的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对待你。"
室内花香更浓。暮云过了好一阵才发觉身边的人没了声响。忙扭头看过去,发现小蝎不知什么时候已睡熟。

09(卷一.完)

暮云轻手轻脚把小蝎抱到床上,累出一身汗。
这家伙看着瘦弱,其实身上肉不少,也结实,个子比他也只矮一点儿,所以他抱起来不算轻松。
但时间还早。小蝎是因为醉酒才早睡。他坐到窗台边一个单人沙发里,摸出小蝎藏在茶几抽屉里、平时他装没看见的一盒烟,取出一根点上,然后关灯。
暮云平时在外面从不抽烟。即使当着小蝎也极少抽。以前他抽得还勤些,后来和小蝎混熟后,有一天小蝎私下说:"你不该抽烟的。"
暮云说:"理由。"
小蝎笑道:"倒不是说健康。人一抽烟,面前乌烟瘴气,眼睛看不清楚,又有尼古丁,你手指头夹着烟,自己想想是什么场面?"
暮云当时就觉得尴尬,只绷着面皮把烟抽完,却没再点。后来有次偷偷抽着烟对照镜子,耳边立刻响起小蝎接着说那几句:"你长得太好看,幸亏有股子精神头儿在那里撑着,才不显女气。这一抽烟,眼神迷离,眉宇中三分醉,雪白修长的指头夹一根儿烟,本来八分男人气也变成十二分女气,还多了点儿妖气。"他于是承认小蝎话虽刻薄却精准,从此不在别人跟前抽。他是个正常男人,不希望自己是一副妖气阴柔的样子。
但是这天暮云终于在黑暗里大抽特抽。
刚才和小蝎随口说的几句话,无意中触动了心事,让他有些平静不下来。
暮云想,他和小蝎两个人现在关系如同乱麻,看起来亲密无间,其实分不清楚眉目。两个人随便上床却不会真发生什么,因为小蝎界限分明;小蝎动不动就逗他惹他,却拒绝他的任何实际行动。要说不好也不是,彼此相待都很不错,随便什么人也能看出来,可是可是,为什么总觉得隔着一层,总觉得各自都躲在壳里呢?他不明白怎么就会是这个样子,偏偏束手无策。
暮云还记得当时刚认识小蝎的情景。小蝎那时候和谁都亲热,大家又恨他坏,又爱他活泼有趣,当面嫌烦,不见就念,和他关系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可是他独对暮云有些敬而远之,很少把他当捉弄对象,只在和别人嬉笑的时候,偶尔一丝眼神扫过来,似笑非笑,带着钩子似的,钩得人心里直颤悠。
暮云于是自我检讨,别是平时那副冰壳子脸吓着了他,偶尔也对他特别温和些,小蝎对他仍是淡淡的,不像是熟悉的同学,更别提是同舍兄弟。
暮云隔几年再想到这些细节,明白当时自己还是有些虚荣的。说是不喜欢别人因为外貌来骚扰自己清静,又想被额外重视,其实是矛盾心理。所以当时小蝎故意把他看成空气一样一文不值,他虽然自我欺骗,只说无所谓,到底还是不服气,就要去了解个究竟。哪想到正中下怀,自投罗网。
正经和小蝎走得近点儿是那次下大雨。暮云在宿舍窗口看见小蝎在雨中浑身精湿地跑。就算是别人,他也会拿把伞下去接。他记得当时把伞递给小蝎,顺便摸摸他脑袋,说了声"小脑袋都湿透了"。刚摸完又想起以前见过别人也对小蝎这样,小蝎当时反应是接过伞同时笑着翻白眼,嘴里呵斥:"把你的鬼手拿开!"但是小蝎却没骂他,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轻声说:"你的手,还真是暖和。"
他虽然知道这家伙有无穷花招,看着这副样子也不可能想更多,只觉得凭那神情语气,这话说得毕竟有几分真心,对自己真的与别个不同,似乎更亲近诚恳些。
后来暮云就拉着他手,一起走回到宿舍。再后来他们就经常一起上课一起玩。打游戏,游泳,溜冰,爬山,或者出去喝酒。
再后来有一天,是冬天晚上,小蝎喝得有点儿多,刚走几步,就赖在马路上不起来,说是就在那里睡。当时也没别人,暮云一个人搬不动他,只好连哄带拉,还要讲条件。
小蝎不耐烦地说:"我就不回宿舍,我就躺这里!你走你的!"
暮云说:"这里冷,躺一会儿就感冒了。宿舍里暖和。"
小蝎怒道:"宿舍里一样冷。我讨厌我那张床!"
暮云忍不住笑:"那你说哪张床不讨厌,就去睡哪张。"
小蝎就说:"我要睡你那个。"
暮云立刻答应:"好吧,我和你换一晚上。"
小蝎马上又躺下去:"不换不换!你走吧。"
暮云抓脑袋:"那我睡哪里?"
"你和我挤,"小蝎说,"一个人冷,两个人就不冷了。"
暮云起初不同意。两个僵持一会儿,他只好让步道:"那就挤吧。掉到地上别怪我!"
于是小蝎趴在他肩膀上,两人摸黑回去。进了宿舍,小蝎就直接走到暮云床边,脱鞋,脱衣服,揭被子,躺下,一气呵成。暮云看得呆了一呆,走过去给他把被子掖好,转身就想去他床上,衣服却被揪住。
他苦笑一下,只好侧身躺上去。天明发现小蝎钻在自己怀里,脖子被他搂着,腰被他压着,脸上被他鼻息吹着,浑身都不自在。
宿舍里人见了这情景都笑。老三当时就喊:"通奸了嘿通奸了!"登时闹成一团。
暮云臊得满脸通红,只恨没地缝可钻。小蝎才揉着眼睛醒过来,见大家那副样子,慢悠悠说:"大冬天一个人没法儿睡。今儿个这是拿薛五儿起头儿,你们都准备好,轮流给本少爷侍寝!别以为没你们事儿!"
宿舍里一片哗然。老三大叫:"杀了我吧!"那几个也纷纷呼天抢地:"老六你这是以下犯上,外加乱伦呀!""我这就去买铁裤衩,誓死不从!""反了你个小崽子!你敢爬我床我就动剪刀!"
一窝人为这事笑了一早晨,还好没课。最后小蝎看没个完,眯眼对老三笑道:"三儿!看你喊这么带劲儿,声音里都透着渴望,晚上就是你了。"老三打个冷战,立刻噤声,大家才慢慢安静下来。到晚上快熄灯时,小蝎就往老三那边摸过去,老三直着脖子叫救命,又求暮云发善心,把小流氓继续收容了算了,反正也不是头一遭儿。大家就都跟着起哄。于是小蝎明目张胆往暮云床上爬,别人还念阿弥陀佛烧高香。
从此他就隔三岔五,找出种种借口往暮云床上拱。暮云恨得吐血,又是威胁,又是许愿,又是讨好;但是威胁无效,好处照收,人继续来。小蝎有时候还把两人一起蒙在被子里,悄悄对暮云咬耳朵:"说一千道一万,话多了只是水。美人儿哪,你就死心塌地,从了我吧。"或者是别的种种更肉麻无耻言语,也不知他从哪学来的,听得暮云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暮云从那时候就知道,他那冷面冷心的幌子已被攻破,面薄心软的弱点却在不知不觉中被抓死,这个小王八蛋已经牢牢吃定了他。
月光照在窗台上,桃花有的盛开,有的萎谢,再没有完整的骨朵。估计到明天,这个花枝,也就过期了。
暮云坐到半夜,也不知抽了多少烟,只见烟灰和花瓣一起零落,不由生出芳华易逝、时光无情之感。
往事给他心里更添了一层郁闷。暮云自忖不是一个狠不下心来的人,要翻脸也能立刻翻脸,当时居然就允许种种情形发生了。他有些委屈地想,小蝎小蝎,你若是有半点儿心肝,也该把这几年的事,从头到尾,略加琢磨。

【卷二:流萤】

10

之笛睡到清晨,睁眼时天还没亮透。旁边暮云背对着他,睡得正香。
他披衣起来,到客厅里去开窗,见满屋子烟气,知道暮云熬夜抽烟了。开窗时见碧桃谢尽,只剩一截秃枝,刚要随手扔出去,想想又留它在那里。
他收拾好自己,再做了吃的,就去摇醒暮云,和他打闹,却见他懒懒的,再一看带着黑眼圈,就没继续下去。
暮云出来吃饭时,看起来脸色好了些,不比在床上有些憔悴。之笛盯着他上下看,暮云说:"我用了你的亮肤水,怕灰着脸去上班没法看,影响别人心情。"
之笛忙说:"你用你用!我平时也不要那个,白放好久了,偶尔精神不好才使。或者下次你带回去。我很少熬夜。"
暮云颔首说:"你不熬夜,我是知道的。不过还放那儿吧。我自己也有。不定你什么时候就用到了。"
之笛听他语气来得生分,就换话题:"你昨天呆到几点?都熬成熊猫了。"
暮云说:"也怪你。折腾人半天,后来我反不觉得困,一坐坐了半宿。月光下看桃花,倒是分外好。"
之笛笑道:"我就羡慕你还有这闲情。刚看见花都掉光了。"
暮云"哦"了一声,停了停又说:"扔了吧。"
之笛说:"那也不必,留着它并不占地方。"
暮云垂着眼帘喝咖啡,没说话。
之笛带点儿讨好的目光看着他,说:"今天回来,别忘了给我钥匙。"
暮云半睁着眼说:"你就是这么任性。平时也用不着它,一要就恨不能马上到手。我下午一准儿给你,这下就扯平了,放心了吧。"
之笛见他神气不大好,也就不理会他话里的骨头,陪笑等他慢慢喝完咖啡,一起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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