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用大学生面对愚蠢校领导的涵养包容了常陌,她一一翻过了这些犯人,试探着他们的鼻息和脉搏,无一例外地都是无药可医。当她完成了最后一个人的检查工作后才冷笑着说道:“托常大人的福,这些人都确实已经死透了,大概那些父母是没有机会亲自出气了。”
常陌对于那些失踪孩子的父母会有怎样的心情毫不关心,他左右看了看,然后说道:“阳捕快的眼力不行啊,那里不是还躺着一个吗?”他指的是在一开始就被他击倒的那个人,见阳春还蹲在地上,常陌干脆自己走了过去。
“你自己小心点。”阳春随便叮嘱了一句,她此刻想起了小丫的证言,然而扫视一圈她周围的那几人脸上皆没有刀痕,她又去看他们的手指,想要看看是哪一个有本事在鹿骨上留下那样的痕迹,练指上功夫的人手指上也会留下痕迹,很容易辨识。
然而这几个人中也没有她要早的人。
“常大人,劳烦您瞧瞧那人的手指,看看他可是那高手。”
常陌难得配合地“哦”了一声,掀起了那人的衣袖,阳春也从那一堆犯人中站了起来,打算走向常陌身边和他商量是他们把这几个孩子领回去还是送信给衙役们派人来接。
当她将自己与常陌的距离缩短了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
那是很轻很轻的一声,有一点像是子弹上膛的声音,在现代无数战争剧中听惯了这种声音的阳春反射性得一凛,同时代表“危险”的警报在她的脑中炸响,她来不及多想,直接提起一块石子命中常陌的脚踝部,让他身子一歪,同时她自己也一刀挥下,将那一道劲风斩落。
那是一个手指般粗细的铁制锥状物,阳春捡起它,不大意外地闻到了上面的火药味,想来那些鹿骨上应该也曾留有过相似的味道,只是被血腥与油烟所遮掩了。朝廷虽然对火筒之类的东西管得非常严,但江湖上总有各种各样的仿制品,只是它们通常都不会与绑架幼儿这么低级的事情联系起来。
“你没事吧?”阳春走近常陌问道。
常陌在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一瞬间就用袖子里的短刀让那个先前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装死的人永远没办法再装下去了。那把藏在他还没来得及检查的另一只手中的火筒也掉了出来,发出当啷一声,与一般的火筒不同的是,这一支的筒口较长,常陌虽然看不明白,阳春却能够猜到这是起消声作用的装置。她没有想到会在明代看见这样的设计,估计这就是武侠玄幻色彩的世界与正史的不同之处了。同时她也为一个有办法拥有这种东西的人居然加入一个这样上不了台面的犯罪组织感到无比困惑费解。
“脚踝折了。”常陌说道,他虽然这样说着,却拒绝了阳春的搀扶,固执地凭借着自己的另一只完好的脚站了起来。
“你有烟花之类的能通知别人来接你的东西吗?”阳春问道,“否则你就只能在被我背回去和自己单脚跳回去两者之间选一了。”
“我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常陌说道,好像一切真的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样。
阳春嗤笑了一声,道:“是啊,你就是料定了解符不在这里,才敢那么胆大地只和我两个人到这里来查探,一点后援也不找。”
“你看不出来也不是什么怪事。”常陌说道,“从我十五岁进入大理寺的第一天起我就在研究陈年旧案。解符,我很熟悉;火筒,我也很熟悉,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对像你这样半吊子的武林仵作而言微乎其微,但对我而言几乎和太阳一样了。”
阳春知道自己的局限在哪里,很多事都是需要花心思慢慢研习的,将大半心思放在修行刀法的她在刑侦这件事上永远不可能和常陌这样在各种案件中浸淫多年的人相比,是以对于常陌说的话她并没有不服气之类的情绪,只是抱着听十万个为什么之类节目的心情听他说下去,时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例如:“既然如此,你应该立刻就能发现那个不幸的差役究竟是因为什么牺牲的啊,为什么还要跑来这里呢?”
她有些期待常陌的回答,无论他回答什么都有助于她推断常陌到这一带来的真正原因。
然而常陌给出的回答出乎了她的预料。
“不,事实上正是因为我很确定那个差役受的是什么伤我才会到这里来的。”常陌说道,“我很确定,那个差役额头上的伤一定是出自解符之手!”
阳春浑身一震,她感到自己的大脑其实并没有她原先预料的那样机敏,对于常陌的言论,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磕磕绊绊地说道,“可,可是,那一次案件里丢的孩子已经……找到了啊。”
“但解符没有出现在这里不代表他和这起案件没有关系。”
“那他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常陌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我能想到的至少有两个作用。其一,天命教在朝廷和慈航静斋的双重打击下只能在地下活动,他们收纳教众也只能依靠这样的卑劣手段;其二,虽然天命教这几年来十分低调,朝廷中依旧有追查他们的组织,解符在这一带出现能够让他们的注意力移到这附近一带……”他的“其二”中蕴藏了别的含义,当天命教试图让追查他们的人的注意力移到某一方面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关注到了天命教在意的“某个方面”。
“天命教……”这个名字,阳春心中似有所感,有什么东西在她大脑中一闪而过,她直觉地知道那很重要,但正如寻常发生的那种情况一样,当一个人苦苦思索某件很熟悉的事物时他往往是无所得的。
她沉浸于思索中,常陌也在思考着什么东西,两个人无言了许久后,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常陌,他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这个问题让阳春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在她刚刚做起武侠梦(或者说是玛丽苏梦)的时候她就思考过对这个问题的各种深沉富有意味的回答。
然而在她有所回应之前,常陌又接着说了下去:“罢了,我这人不喜欢欠人人情,你现在立刻赶去通向京城的官道,如果你努力一下的话应该可以追上常柳。他是锦衣卫,这一次本就是为了调查徐知府和黑道勾结一事而来的。”
☆、第八章
锦衣卫或许比正经的朝廷大员、封疆大吏更让人恐惧,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身为国家“秘密警察”的无孔不入,让人几乎毫无隐私可言;另一方面又是因为皇帝对他们那远远超乎对寻常臣子的信任……后者比前者更让人忌惮,因为它让锦衣卫有了罗织罪名的资本。一个锦衣卫说的话已经够有分量了,如果他身上还藏了什么证据……那几乎就是无力回天了。阳春听了常陌的话简直恨不得立刻向官道赶去,但她残存的理智阻止了这冲动的行为,她向常陌问道:“常柳手上有什么证据?”
“他当然不可能把那些东西让我看到。”常陌说道,“不过无外乎是书信什么的吧,你这边处理得很干净,邪异门那里可不一定。”
阳春以自己的意志力克制住了内心翻腾的怒火,她留给常陌一句“多谢”后便立刻向官道奔去。与她的刀法相比,她的轻功并不算十分出众,至少还没有到能够追上一匹精挑细选的快马的程度,目前她所能倚仗的只有对地形的熟悉。
追!追!追!
快!快!快!
这是她大脑中唯二的念头,怒火已经被这两个命令所逼出,她的眼中只有前方的道路,至于劲风刮在她面上的小小刺痛感更是早就不被注意了。当她看见官道上那个极速移动的小黑点时她已经拔出了刀,等她靠近他,确定那个黑点就是她要找的常柳时,她的刀风已经挥出,那匹载着常柳的畜生哀鸣了一声后栽了下去。常柳的武功也不弱,他在跟着马摔下来之前已经敏捷地跳开,落地后就地一滚离开阳春目前的攻击范围,站起身后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阳春在双足落地后才发现常柳所骑的是徐然配给常陌的府衙公用马匹,那是一匹毋庸置疑的好马,每一次阳春去马厩看它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摸摸它漂亮的黑色鬃毛,亲手喂它吃草料,而它呢,也会亲昵地用脑袋蹭她的手掌,湿漉漉的眼睛似乎在表达它对她的喜爱。府衙里管理马匹的老吏总会半嫉妒半开玩笑地说这畜生吃的喝的都是他照料的,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和阳春比较亲。阳春也曾认真思考过等这匹马老了、干不动公事了,就在自家的后院修个马厩做它的私家别墅。
然而如今,这匹亲近她的马匹的前足留着血,躯体被刀气撕裂,倒在地上抽搐着,很快便没了气息。
一种复杂的感情让她的双眼中已经泛起了泪意,但因为这感情的不合时宜,她努力地不让自己的声音中呈现出丝毫的哽咽,冷笑着对自己对面的常柳说道:“骑我们养的马,告我们的黑状,常柳,你很厉害啊。”
常柳的面上残留着一点点的笑意:“我原以为杨捕快是个一时糊涂的君子,没想到您也会做这种杀人灭口的勾当。”
“我若杀了你,岂不是会招来更多的锦衣卫?”阳春说道,“更何况你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只要你将你手上的书信给我,我不会为难你。”
常柳倒也不奇怪她会知道自己手上的证据,面上没有丝毫的慌张之色,他淡笑着说道:“可惜……我虽不是恶人,但杨捕快和徐大人却是不折不扣的罪人,你们勾结土匪残害百姓,任何一个还有一点点良知的人就不会放任你们,今日柳某就算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们睡得安稳!”
虽然在与邪异门建立合作关系的那一天,阳春便有类似的思想准备,但在她真的被人用这样的理由指责时还是忍不住泛起一种荒诞感。她面上的神色更冷,眼中的怒意更甚,口中说道:“你来这里已有数日,可曾见过民不聊生之景?凡说起徐知府,又有那个百姓不是称赞有加;凡说起邪异门,哪一个百姓不是视他们为正道大侠?若要评论一个官员的德行,又有谁能比他治下的百姓更有发言权?可笑你有良知,却没有眼睛!”
“百姓虽有眼睛,却缺乏远见。”她对面的锦衣卫回道,“你们接受朝廷的俸禄,却勾结朝廷的敌人并且试图欺瞒朝廷,这是切切实实的不忠不义,以不忠不义的手段来谋求所谓的好的结果,纵然有一时的成效也会遗祸将来,是以纵使天下百姓现在不怪罪你们、甚至称赞你们,等到将来他们受到你们行为的祸患,也必定会恨你们恨到咬牙切齿。你们既然没有不臣之心,更该主动请罪,以求得朝廷的谅解。”
他这番话颇为正气凛然,阳春只觉得荒谬可笑,但凡是涉及到将来的事都是不能凭借口舌论出高下的。她将刀锋对准常柳,尽管她的心里十分清楚这是一场说不上正义与否的极端乏味的战斗,她依然还是镇定地说出了自己该说的话:“请。”
常柳也拔出了自己的剑:“得罪了。”
这场战斗最后以阳春点了常柳的穴,将他身上的证据带走为终结。
坦白的说,她最后有犹豫过要不要杀常柳,但她的道德不允许她这么做,徐然也不会高兴她用这种方式为他们避祸。他们都相信这世界上的很多大恶都是由一开始的“不得已”开端,如果有一天他们跨过了某条线,他们也将变成他们所厌恶的那一类不断作恶的人。从做大事的人的角度看,这和斩草不除根一样都毫无疑问是愚蠢到极点的,他们会从各种角度论证这是放过敌人、而放过敌人会让队友受损简直就是不负责任自寻死路,但他们却忘记问一句“像常柳这样的人应不应该是他们的敌人”。
阳春知道这个秉持着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颇为天真的想法的锦衣卫和他们一样都是希望着一个国泰民安的天下的,他对正直、善良的理解在本质上与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偏差,但就是这一点点的差异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她不喜欢这个人,却没有办法像对待敌人那样对他赶尽杀绝,同时她并不否认她十分希望这个人交上让他永远成不了他们阻碍的厄运。这是种伪善、自私(无论你怎么称呼它都好),但她对这一罪过不屑悔改。
她回到府衙后,将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徐然。
“证据烧掉了吗?”徐然问道。
“还没有。”
“让我看看。”
阳春将那封书信交到了徐然的手上,那是他们刚到这一带上任时写给邪异门智囊石无遗的一封信,几乎可以说是徐然与邪异门勾结的铁证,哪怕能够用上面的字迹和徐然如今的字迹有一些差异作为辩解,但这证据对于朱元璋而言确实已经足够了。
徐然松了口气:“把这东西拿回来就好。”
这本就是他当初为了让邪异门放心刻意留给他们的能够证明他们是一条绳上蚂蚱的“把柄”,只是没有想到朝廷居然能够把钉子插进邪异门这样的组织里,更没想到这“钉子”有本事把这封信偷出来。除了这封信以外,徐然与邪异门的其他书信皆是由阳春以左手代写、以他人名义代发、以暗语交流的,都不具备足够的威胁力,如今这信纸上没有被拓写过的痕迹,徐然基本可以确定锦衣卫的手上已经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了。
但即便如此,一个锦衣卫的口供也足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到最后还是需要鬼王府的帮忙啊。”徐然叹息着说道,“我们很可笑吧,当初说什么求仁得仁,到最后的生死关头还是忍不住要垂死挣扎一下。”
“是你要垂死挣扎一下,我在几年前就打算他们一来我就跑的。”阳春开玩笑道,尽管她自己现在想要笑起来都十分勉强。
“无论如何,我这知府之位都是保不住了。”徐然说道,他又叹息了一声,“等我们离开后,新来的知府定然是严格避开我这前车之鉴犯的错误,拒绝合作还算是好的,若是他做出围剿邪异门这样的蠢事……到时候这一方百姓又要用什么方式维持生活的平静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再次穿越……去倚天屠龙
☆、大侠一
给鬼王的书信已经发出了,穴道自行解开后的常柳应该也快要抵达京城了,阳春和徐然皆知大难临头,却已尽了人事,如今只等待着天命。
“此番若是……”徐然攥紧了衣袖,苦涩道,“你将我妻儿带走吧。”
徐夫人开春的时候为徐然诞下一子,徐然为他取名为徐盛,精力较同龄孩子旺盛,常昼夜不停地啼哭,阳春曾开玩笑说现在徐然头上的白发有一半是拜他所赐。
“我没本事照顾别人。”阳春说道,“如果真的有万一,我会将徐夫人和令公子安置在邪异门,此番祸事石无遗得负上一半责任,以厉门主的品性绝不会亏待他们的。”
“这样也好。”徐然叹道。
“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阳春问道,“比如官路艰难,希望你儿子长大了不要考科举什么的。”
“这种事情不必嘱咐了吧……哪有前人控制后人道路的道理。”徐然苦笑一声说道。
阳春点了点头,两人又是一阵无言。
他们两个都是将实际操作看得比理论更重的人,否则也不可能一拍即合地干出与邪异门搭档这样被三令五申、明令禁止的事情来,因而面对这场祸患,比起抱头痛哭、互诉恩情,他们更偏向于尽早将该安排的事都安排好。
在一阵沉默后,徐然开口道:“常陌还没有回京城。”
这件事阳春也知道,她回应道:“他似乎是下定决心要把解符的事情查清楚。”
“我觉得,朝廷的处决大概要两三天后才能下来。”徐然说道,“也就是说,在这几天里我还是这里的知府。”
阳春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后文。
“天命教居心叵测且丝毫不在乎他人性命,若是放任他们作乱,我又有何面目面对一方百姓。我已有欺君之罪,枉为人臣,如今又怎敢再愧对一方父母官的职责?”徐然说道,“杨捕快,做你该做的事吧。”
阳春:“……”她站起身,缓慢而又恭敬地对徐然行了该行的礼节,“是。”
她因徐然这一番话被激起了临走前大干一场的雄心壮志,然而人算却比不上天算。当她赶到常陌住处的时候,服侍他的侍女告诉阳春常陌一大早便出去了,具体的行踪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消息多少将她的热情浇熄了一半。好在之后她又说常陌曾说过会在天黑前回来,希望阳春到时候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