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蚀————林染

作者:林染  录入:12-26

老管家著实喜爱这个朴实单纯的少年,将少爷所赠的银票悉数哄著他收下,额外自贴腰包给他买了些补品,督促他每日好生休养。
如此一来伤势好得颇快,三五日便可下地走动,到得十来日上,石柱除了气色稍差,行动已经无碍。他这就开口要走,老管家也并不挽留,早一日离开此地返乡,这少年便早一日脱离情困。
石柱家在西北的一个小村庄,老管家亲自将他送上去往这个方向的客船,又亲眼看著大船徐徐开走,总算放下心回了李府。他哪知船只行到下个码头,石柱便下船进了城中,专寻著挂配刀剑的江湖人士询问那周家的所在。

§§§
只要是大码头附近的食肆,向来都客源爆满,还未到午时就坐满了形形色色的过路游人。
外出游玩的骚人墨客、往来行商的生意人、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各类食客都汇聚於此吃饭打尖。食肆里人多口杂,话题也是天南地北,上至国之大事,下至隔壁邻人的风流豔遇,都有人兴高采烈的边吃边说。
石柱也饿得狠了,早早坐了个位子点餐进食,他先前问到了周家所在之地,还买好了去往那处的船票,只待填饱肚子休息一会便可上船。
不管李承翰待他如何,老管家又是如何说,他心中始终担忧李承翰与他分别之後的景况。只要得知那人过得很好,并未遇上什麽麻烦,他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回乡去,再不会多生纠缠。
他想得极其简单,做得却极为鲁莽,那周家远在北方京城附近,离这南方大城将近万里,就算一路骑马也不知多久才能到达,他这般坐船而去,更是要耗费许多时日。

32
他也不去想那麽多,一定要知晓李承翰安然无事才可断了牵挂,否则一颗心七上八下,连睡觉也不安稳。
这几日总梦到李承翰被个看不清面貌的男子一剑穿心,他被那惨象惊醒过来的时候,满手满身都是涔涔的冷汗。
他边吃边想,要不要把船票退了换一匹快马?但他从小到大就没骑过马,就算买了也不会骑,况且他经过的地方虽多,对路径却实在记得不熟,往常跟随班子走南闯北,一切都有班主安排,眼下独自落了单,他竟什麽事都干不来。
他暗暗痛骂自己没用,想著路途遥远,心头也有几分惶恐,但无论什麽都不能阻止他前往那处的决心,即使去了也不过是远远看上一眼便罢。
食肆中许多人在聊天闲谈,这种地方当真什麽奇闻怪事都听得到,石柱对那些风流豔事和小道八卦无甚兴趣,只闷著头吞咽食物,突然听到了他铭心刻骨的那个名字,立时竖起耳朵偏头看去。
说起李承翰的是个身形瘦削的中年汉子,下巴留著一撇山羊胡,正对同桌一个稍稍年轻些的男子大声嬉笑,"哈哈,你说李承翰可不是胆大包天麽?他跟著老子去周家提亲,上路第一天便丢下他老子跑了,把他老子当场气晕在客栈里,醒过来抓著掌柜小二就是好一顿逼问。那周家在江湖中名头颇大,好事的人也多得很,早有那多嘴的给周家飞鸽传书。听说那周天南得了消息,立时闭门不出,整整两日之後才提著剑冲出家门,谁跟他说话他也不理,骑上一匹快马便出城往南!李承翰的老子也跟他差不多,正发疯般四处寻找那个逆子,放话要亲自把他一劈两段啊!"
那年轻些的男子也忍不住大笑,"周家丢了这麽一个大丑,可怎麽下台?周天南接任神剑一派掌门不到半年,家门就出了这麽一件好事,他这番可要气炸了肺,就算不杀了那李承翰,起码也要抓了人亲自拧到其父跟前!"
那中年汉子嘿嘿笑道,"这可说不准啊......周天南为人高傲自负,一身功夫又硬得很,剑下早不知杀了多少人,杀一个李承翰算甚麽?还不是砍瓜切菜一般,喀嚓一声就了事了!"
那年轻男子摇头道,"他毕竟是一派掌门,若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他总要顾忌些江湖道义,随便杀人就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头?"
"嘿嘿,他尽可私下动手,杀了人往江里一丢,可不是干净利落麽?只要不用他自家剑法,就算人人知道是他所为,也抓不到半点证据。"
"他难道不知爱惜羽毛?反而不好动手杀人,最好便是把人揪去给李家自行处置,他只需在旁看场好戏。"
他们两人在这边讲得口沫横飞,旁边听的数人也都嘻嘻哈哈很是快慰,唯独石柱一人吓白了脸,连嘴里咬著的馒头也掉落地上,忍不住便想起身劝说这二人,莫再将他人的生死之事这般谈笑议论。
他身子刚刚一动,食肆中已有剑光飞起,那正在讲笑的中年汉子顷刻间没了头颅。

33
众人立时尖叫逃窜,一个白衣男子慢慢站起身来,带血的长剑自半空回旋落入他手上,又一步步走向那死者的同伴。
食肆中尖叫逃跑之声不绝,那男子犹若未闻,只看著那死者的同伴冷冷开口,「妄言神剑门是非者,死。你是自我了断,还是要我动手?」
那人不住发抖,「扑通」跪倒在地,「大......大侠,求您饶命,我什麽也不知道!不关我的......」
这人话还未说完,一颗头已飞了出去,血肉模糊的断颈之头正好落在石柱的桌上。
石柱本想站起来的身子早就瘫软一片,此时更是「哇」地一声连隔夜饭也吐了出来。那白衣男子收剑入鞘,对著两具尸身不屑的低啐,「哼,竟敢谈论掌门师兄家中是非,死不足惜。」
石柱兀自伏在桌上吐得昏天暗地,倒把这男子熏得以手捂鼻,皱著眉头转身而出,再没多看那两具尸体一眼。
吐了好一阵子,城中官兵也来了,将这食肆里里外外的封起来,向各人仔细询问这件惨案。
未曾离去的人都一一作证,是个白衣男子作案後扬长而去,再要细问却无人敢多说,只有石柱傻里傻气的说了实话,道那白衣男子是神剑门中人,周天南是那人的「掌门师兄」。
他这一说之下,那查案的官兵也面面相觑,显出害怕恐惧的神色来。一个身著捕快服饰的男子将他推出食肆大门,叫他赶紧离开此处,他还在追问证词可要签字画押,那捕快惊异的瞪了他一眼,摇摇头进门去了。
他心神不属的上了客船,直到船开出好一会还在想这件惨事,那神剑门中人竟是如此杀人不眨眼,连妄论是非的陌生人也被一剑削掉头颅。
若那两人讲的是实情,李承翰这番可大大得罪了周家公子、神剑掌门,却要落得如何下场?他此时才「啊」了一声,想到自己无须再去周家所在之地,李承翰早在十日前便已离开父亲身边,却不知到底逃往何处了。
到得下一个码头,他便如游魂般下了船,在陌生的城镇中走来走去,不知自己该去何处寻找李承翰。
接下来一个多月,他实在无法可想,只得混迹於各地的茶馆酒肆,四处探听那人的消息。
既然是茶余饭後的八卦,真假却做不得准,只是此事最近在江湖中也算得上一件大风波,多多少少有些不靠边的传闻。
他无法分辨真假,有得一点传闻也都相信,只要有人说起李承翰在何处现过踪迹,他便立时起身赶往那处。
在苦苦寻找那人的日子里,他无师自通学会了骑马,靠著坐船实在心急,即使骑马比坐船要累上许多。
幸好身上还有银子,他大把大把的花费在路上,往往耗费几天才赶到一地,结果全是扑空。每次扑空之後他都宽慰自己,若他都找得到才是不妙,甚至有一次还远远看见了李老爷,满面风尘的坐在客栈里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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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李老爷都没找著承翰,这便是天大的好事,他悄悄躲开了李老爷,又继续探听下一个消息。
那些消息实在古怪,每次说的地点都隔得甚远,他傻傻的几处扑空之後,终於听人说起李承翰如何如何狡猾。原来那周天南在门中下了令,任何人不许出手管这件事,只凭著自己一人要把李承翰抓到手。
李承翰却聪明得很,知道对方独自一人,竟花费银子收买许多无关人等,在江湖中乱放消息,一会儿说他在东,一会儿说他在西,转著圈子逗弄周天南与他老爹。
也许这些消息之中,确有一处是真,但要查证过去才知真假,正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跑到现在也没被抓住。
石柱听得这人如此一说,又想起那日李老爷灰头土脸的神色,忍不住信了七八分,心情便宽松许多。承翰那般聪明,比自己强上太多,看来根本无须由他担心,还是听承翰的话回乡去,从此老老实实的过日子。
既然下了决心返乡,他便划算了一下身上的银子,竟然已经花得所剩无几,连回乡的路费也不够了。他这倒是有点头痛,也只能姑且上路,到花光银子时再找点活干,挣回返乡的路费就好。
那匹马脚程倒快,不出十日便到了西北地界,他总算听到了熟悉的口音,看到熟悉的城镇。
离开西北已有好多年,他总想著挣足银子、带著妻儿一起回来,如今一事无成,银子也花得光光,心中却并不感到难过。
他遇到了喜爱的人,这一世便没有白活,无论李承翰如今身在何处,总归是平安无事就好。若此生再能得相遇,他也不会还妄想些什麽,只要那人过得开心,还能对他笑一笑,顶多聊上几句,就已是莫大的幸事。
他把那匹马卖了,又在就近的城镇找了个大米行干活,准备挣足钱买好粮食种子再启程回村种地。
安顿下来之後,体力倒恢复得快,一路的风尘憔悴没几日就散去,便在背米包的工人里他也是最能干的。
那大米行的掌柜倒是慈祥,每隔几日就开善堂给穷人们放粮,一众工人也都尊敬佩服,自告奋勇免了工钱帮忙。
石柱自然也欢欢喜喜的跟著去,他力气是众人中最大的,扛缸抬米的重活不在话下,看著那些穷苦人家满面喜色的领到食物,他也站在一旁乐呵呵的傻笑。
善堂发放的多是熟食,热气腾腾的大锅驾在当街,凡是路过的穷人都可以领取,此等善举不知救活过多少快要饿死的路人。
便算是天大的英雄汉,临到一个饿字都硬气不起,甚至有闯荡江湖却身无钱银的侠客,也掩著面来领取一顿饱食。
石柱对这等人最是尊敬,从无半点轻视之心,这些人明明身怀武功可以去抢去盗,宁死不做那等下流事,如此吃上一顿饱饭就可活命,也有了力气继续行侠仗义。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他瞧见有个蓬头垢面的男子站在远处观望这边,不但衣著褴褛,连胡子也长满了半边面孔,踌躇一会终是转过身去,向著另一边快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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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料想这人是拉不下面子,领取这顿嗟来之食,正准备出声叫唤,那人的背影却越看越是眼熟。
他又盯著看了一会,心中只笑自己看花了眼,但脚步不由自主的往那方挪动,毕竟想要看得清楚再说。
如此远远跟了一小段路,他又是忐忑又是惊疑,那人虽然看来十分落魄,走路的姿态却潇洒从容,那身高也著实与李承翰相似,只是体态比李承翰要稍稍纤薄几分。
他不敢跟得太紧,生怕被那人发觉,若还没看清脸面便被那人跑了,他又要从此心头不安,必要看清那人不是承翰,他才可安心回返。
石柱把脚步放得极轻,走得几步便往墙後躲闪,那人也没有回头,只走走停停放慢了脚步。走到一家客栈跟前,那人终於停住,客栈中的小二看见他这一身又脏又烂的衣著,早早迎出来挡在门前。
他与小二说了几句话,小二便进门去了,不一会掌柜的出了门来,他又与那掌柜低声说话。
石柱很想听清这人声音,大著胆子往前走了几步,蹲在一堆垃圾之後悄悄探出头偷看。
那人声音略带嘶哑,气息也有些急促,说话间还伴著低低的咳嗽,「我一手字写得不错,可为你写一副新的招牌,你若愿意,便拿几顿酒饭相抵可好?」
那掌柜的审视他几眼,又看看自己那副招牌,打个哈哈问他道,「你觉得我这幅招牌笔法如何?」
那人挺直了背脊,十分不屑的低笑道,「你这副招牌何谈笔法,简直狗屁不通,不值一文!我若为你写上一副......」
掌柜的立时变了脸色,指著他鼻子痛骂,「你个穷酸要饭的,竟敢说我的墨宝不值一文!快给我滚远些!」
那人捏紧拳头,瞪著那掌柜一言不出,那掌柜吓得往後退了一步,那人却再度开口,「呃......其实你的墨宝也还尚可,若再练些时日当可登大雅之堂,不如......不如你拜我为先生,我保你不出一月便可突飞猛进。」
那掌柜皱眉斜睨他,显是大大的不信,他又挺著背脊高高抬头道,「你若不信,只管取笔墨来,我这便写给你看!」
那掌柜目光闪动几下,狠狠啐了他一口,「每日不知多少你这般的骗子,就算要骗也穿得像样些再来!你想吃我的酒饭,便拿银子来!」
掌柜轻蔑的扫视著那人,眼光终於落在他身上某处,面色惊异的伸手去碰那样东西,「咦......你颈间这块东西,看来值几两银子,你用此物相抵倒是不错!」
那人一把推开掌柜的手,用力将那块东西抢回塞进胸前衣襟,「你这猪手拿开些!别碰坏我的东西!」
掌柜被他推得身子摇晃,退了好几步才站得住,又被他如此一说,直气得破口大骂,「你这穷酸疯子,要疯便滚得远些!明明有值钱之物却不肯拿出来,还想骗吃骗喝!下次若敢再来,我便报官抓你!滚!」
那人不再理会掌柜的谩骂,只转过身提步而行,躲在垃圾之後的石柱却已呆若木鸡,眼中也痴痴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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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那人缓慢前行,又走往附近的一家面摊,石柱实在没法再忍,起身朝那人所在的方向奔去。
那人听得身後脚步声响,愕然回头看来,一见到石柱便大惊失色,转过身子拔腿飞奔。
石柱一边追一边喊道,「承翰!承翰!等等......」
那人只管加力跑动,全不理身後的呼叫,跑得一阵子却慢了下来,身形也不住摇晃,嘴里更发出咳嗽之声。
石柱喘著气大叫,「承翰......不要跑了!你既然来了西北,我便什麽都明白了!还有那东西......你宁肯饿著也不愿拿去抵饭,我......我都知道了!」
那人脚步一滞,竟然摔倒在地,随後爬起身来继续向前跑,比原先还要快上几分。
石柱自小吃苦耐劳,跑路也是强得很,见那人死不住脚,干脆也不再开口,只咬牙死死跟著那人,等著那人力竭。
果然又跑了一段,那人已喘得厉害,加上饿得头晕眼花,路都看不清楚了,勉强再奔了几步便软软倒在地上。
石柱大喜过望,加快脚步跑过去翻过那人的身子,却见那人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竟是昏了过去。

石柱伸手抚摸他的脸,那半脸的胡子完全遮住了原有面貌,只有那双眼睛和长长的睫毛仍如从前般秀美。石柱强压住心底的酸涩,将他整个人拖在自己背上,一步步的背回米行之中。
饶是他力气甚大,背了这麽长一截路也是累得够呛,行到那善堂之前,一众熟识的工人早已迎了过来,帮他一起将这昏迷不醒的男子抬下来平放著,七嘴八舌的问他这人是谁,犯了什麽病。
他道这人是他失散了的少爷,似乎无甚大病,只是饿得狠了,方才又受了闲人的气。他一边说著,一边取了热粥过来给这人强喂下去,果然食物下肚不久,这人便微微睁开了眼。
石柱唯恐这人挂不住面子被人围观相问,赶紧推走那一众工友,「我家少爷脸皮甚薄,你们就当没见到他吧。」
一众工人也都单纯良善,想这位少爷不知怎的落魄至此,确实不便围在旁边,都点点头回去继续做事了,只悄悄投来几个好奇的眼光。
见到给自己喂粥的人就是石柱,李承翰挣扎著还要起身,石柱用力摁著他低低的道,「什麽事都吃饱了再说!你就算要走,不吃饱东西也没力气。」
李承翰动作一顿,定定的看著石柱不再言语,那眼神中倒不是羞恼窘迫,而是浓烈的焦急和迷茫。石柱喂他吃了几口,他伸手接过那大碗,「......我自己来。你......你是在这里干活?」
石柱笑著点头,「嗯......这里的掌柜待我很好,他是个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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