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魉————笑非

"属下该死。"扔了刀，那人跪倒在地。
"算了算了，真扫兴。"赵衢不耐烦地挥挥手，"留几个机灵点的把他们看好，其他人跟我回王府。"
转过身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看了李素卿一眼。
李素卿知道，这眼神，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意思都有了。待那些人走远了，将地上的衣物拎起来抖开，下一刻君玉又活生生地站在了眼前。
院外有动静，大概是留下来的人被他吓到。可是那王爷真就色迷心窍了么？"你什么时候学会随意控制的？"李素卿说着，轻轻拥他入怀。
"这个......有用么？"君玉转过身来，仔细吮去李素卿颈上的血迹，"痛不痛？"
李素卿忽而拉开他的肩膀，对准那淡粉色的唇狠狠吻了下去。君玉开始时有些慌乱，因为在温柔之外从未见过李素卿如此的激烈，渐渐随这个吻的深入而沉沦，眼角却不自觉有泪水滑落。
感觉到那些温热的液体，李素卿停下动作，"怎么哭了？"
"刚才，"君玉顿了顿，还是止不住眼泪，他轻轻地说，"好像诀别。"

第二十七章

"君玉，在这个地方，委实花了不少心思呢。"李素卿缓步走过一排排花架，伸手抚去叶面偶尔沾上的灰尘，从风雨中救回的这一株禾雀，而今已经抽了芽。不过多久，藤蔓上便可以爬满状如小鸟的花朵，可惜，却无缘见到了。
君玉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人的背影，却是少有的忧郁寂寥。于是在一旁拿起花洒，讨好般凑上去，"要不要浇水？"
李素卿喉中一哽，勉强克制住，微笑着摇了摇头，认真地问道，"和我离开这里，你愿不愿意？"
"嗯。"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回答。
"你......没有不舍得？"
君玉仰起头来微笑，"与你一起，在哪里都好。"
李素卿低头吻了吻他的脸颊，再开口时语调突然轻快起来，"好了，过来帮我修剪枝叶。"
眼下的盆栽枝繁叶茂，花朵大而色彩浓烈，一株上竟然开着红白紫三种颜色。李素卿细细摩挲着那些花瓣，小心摘下几片来收入袖中。
时至晌午，小院的石桌上已摆上满满一桌菜肴。有山菇野菜，以山茶树籽榨油翻炒，清香四溢。另有山沼血蚌，竹炭烤之，味道鲜美浓郁。又将藕去两头节中填塞糯米，煨酥切片，甜香诱人。煲汤用的鱼为山泉水所养，炖至汤色乳白，上面洒着些许花瓣，清鲜的味道早已飘出院落。
暗中留守在周围的王府亲兵不由暗自吞着口水，连续几天采野果果腹，对于平日吃惯油腻的人来说却是难为他们了。
这时候突然听到君玉清脆的声音从院里传过来，"喂，你们也进来一起吧。"
这几人相互对视着，终于忍耐不住从树荫里跳下来。
看到这些汉子方正敦实的脸不搭调的一丝忸怩，李素卿只淡淡笑了笑，放下手中托盘里厚厚一叠炒米饼。
古人曰食莫语，但是放在这些武士身上完全没有这套讲究。美食当前，七分饱时兴致已是极高，其中一位一边啃着米饼，一边对李素卿说道，"哎，真想不到，你一个读书人能做得这些事情。我看，凭你的手艺到京里开酒楼也绰绰有余了。"
一旁众人连连点头，随声附和着。
这时有人开口道，"美景，美食，又有美人相伴，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不错，这两日看你们的相处，真有些不忍心......"
这些人都是赵衢从军营里带过来的，出身行伍性子难免粗犷直率，这位王爷本身就浪荡不羁，对于属下也疏于管教。这时候心有感慨，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众人突然间沉默下去。v
"你们为人下属的，需要听命行事，这也没什么。"李素卿轻声说着，竟带上几分飘逸出尘的味道。
那人叹了口气，正想着说什么，眼前却不知为何朦胧起来。"奇怪，明明没有酒的......"
待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李素卿站起身来，低声自语道，"没有酒，可是有汤啊。你们自然不会知道，汤里的这些花瓣，叫做曼陀罗。"

"他们会不会死啊？"君玉拉了拉李素卿的衣袖。
李素卿微笑着回答，"用量不大，只会昏迷几个时辰，所以我们还是快些逃吧。"转过身最后望了一眼花过太多心思的小院，携起君玉的手向外走去。
李素卿暗自沉吟着，那人说的不错，整个南越郡都在他的手心里，想要逃实在有些困难。心知自己确是没有能力在众人或觊觎或惧怕的眼光中护君玉周全，李素卿暗自想着，也许跟着自己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当时拜托莫红尘带他修道，便无需历经这般尘世坎坷。
"你在想什么？"君玉化为人形以后，不能再如之前那般完全了解李素卿的心思，此刻隐约感觉到一些沉重，不由开口问道。
李素卿对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突然间一切便都简单起来。
只想要在一起。
山林幽深。再往深处去，古木交错，掩住了头顶的天空。
"这样他就找不到我们了是不是？"君玉拉紧李素卿的袖口，四周阴森森的，总有些不祥的气息。
"嗯。"李素卿握住他的手，鼓励般轻轻捏了捏，"我们很快就离开这里。"
古道尽处便是山泉的源头，翻过这座山，已经看到蔚蓝的大海。海水卷起细微的浪花，轻拍在金色沙滩上，岸边有只废弃的渔船横在那里。李素卿之前来这里采盐时，发觉是可以用的，但海上风浪难测，他并没有亲身体会过，怕又是一番凶险。
李素卿站定，海风轻拂他的衣袖，长发飞起，在如此落魄的境地竟也带上几分从容。
"海的那边是琼州，当地民风纯良，可以久居。"他郑重地对君玉说道，"但出了海任何事情都难以把握，事到如今，也只有一博。如果我死了，会将血浸满碎玉，这样可以让莫红尘感应到这把剑，自然会来找你。"
"李素卿......"君玉震惊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啊？"
李素卿微笑着，眼神温柔。"我不愿将你让给别人，所以带你出逃。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万一老天并不见怜，你还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身后突然传来几声拍手的声音，"好一对苦命鸳鸯。"
李素卿豁然转身，见赵衢紫衣玉冠，笑吟吟站在当下。
"放心吧，小宝贝，我不会让你冒险的。"话音落下，从后面又走出一人，身着玄黑的道袍，目光阴寒。
君玉看到此人不由打了个冷战，瑟缩到李素卿怀中，小声道，"李素卿......"
"别怕。"李素卿轻抚他的后背，抬头冷声道，"又见面了，吴管家。"
那人一步步走过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李公子，我无意与你结怨，但今日你是保不住这小鬼了。"说着扬起右手，袖中一道阴风溢出来，缓缓蔓延着绕过李素卿，环在君玉四周。
"素卿......"君玉只出得这一声，身形竟开始消散。
"君玉。"李素卿想抱紧他，手却滑过他渐渐透明的身体，只剩虚空。
"君玉......"他哑声唤着，突然胸口阵阵闷痛，忍不住气血上涌。唇边有一缕血丝渗出，却依旧无可奈何。
吴安收了阴气，手心一小团白雾挣扎着四逸，被拢在五指间动弹不得。他从怀中拿出一只镂空的象牙小球，纹饰繁复。若仔细看可以发现那图案极罕见，并非普通的饰物。
吴安略用真气，将白雾注入球中，竟分毫不外泄。转身对赵衢说道，"王爷，可以了。"
赵衢将小球接过来，合拢掌心，抬眼对李素卿道，"本王也不是昏庸无道的人，我只要那美人，至于你，可以走了。"
李素卿惨然一笑，开口已是说不出的艰难。
赵衢转身走了几步，才听到李素卿凄绝却依旧淡定的声音，"君玉，你记着，纵然有一口气在也我会想办法和你在一起。所以不要怕，等我。"
赵衢脚步一顿，紧接着走下去，并没有回头。
走远了，他又掂了掂手中的小球，眼里也带上几分痴迷，"吴先生，今晚本王是不是就可以与佳人共度良宵了？"
"王爷，在下如今只能困住他的魂魄，却无力困住他的形体，所以......"
"所以，他会一直呆在这小球里？"赵衢怒极反笑，"废了半天力气，却只让本王坠在腰上当挂饰用么？"
"我会想办法。"吴安镇定地回答着，依旧面无表情。

第二十八章

去年昨夜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树艳红的杜鹃花仍不知忧虑地盛开着，李素卿面对着观赏过千百次的美景，不觉想起这首诗，心头是难以抑制的苦涩。
忽而发觉腿边有东西不住磨蹭，李素卿低下头，只见那只白虎不知何时伏在脚边，正咕咕哼叫着，脑袋不时偏向门外，似在等待什么。
李素卿蹲下身去，抱住它的背，痛到麻木的感觉这才丝丝缕缕地泛滥上来。
"你也想看到他对不对？可是......他，已然是回不来了。我想下山去，慢慢想，总有办法接他回来的。你信不信？"喃喃说着，李素卿径自凄惶地微笑，"只是，我自己都不大信呢。那人只手遮天，而我......而今终不得不承认，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却见白虎挣开了去，晃了晃头，却凑上前去叼着他的衣角往前拖。
李素卿一怔，便也不自觉地跟在白虎身后，一路向山脚走去。
树木掩映中山洞隐约可见，白虎清啸一声，停在洞口不再前行。李素卿诧异地看着它，同样静静站立在侧。片刻，洞中竟有人不紧不慢地走出来。那人衣衫褴褛，身形瘦小，花白的头发散乱披着，仔细看却是似曾相识。
"先生。"李素卿上前半步，原本无望的心情忽然间柳暗花明。他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前些年幸有先生指点，那孩子才得化解凶险；而今遭强人逼迫，在下已是走投无路，还望先生见怜。"
那老者正是当年的算命先生，此刻见状只拈须一笑，道，"既然能再遇到，也是你我的缘分。当日之言，你可还记得？"
李素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正待细想，又听他说道。
"你瞳中幽深而眉峰挺拔，掌纹深刻清晰，皆为情深执着之相。当时嘱咐你缘尽时切勿强求，可惜你却未曾放在心上。"
想到那时他说莫要偏执的话，李素卿颤抖着问道，"这么说，我与他缘分己尽？"
老者点头不语。
李素卿直挺挺地跪在当下，心中犹如雷劈一般，眼前的老者及他背后的山色突然间模糊起来，一层层罩上了黑雾。他勉强抬起头，开口道，"先生既然不愿插手，在下便另想他法，就此告辞了。"说罢扶着手边的树干站起来，摇摇晃晃向前走去，没两步便支持不住，斜倒在草丛间。
白虎轻扑过去，嗅了嗅他的脸，又转回去老者脚下，仰头看他。
老者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轻声道，"放心，这事情我虽然管不了，也不会让他死在门口的。"走过去，蹲下身往李素卿口中塞了一粒丹药，待他转醒。
"你以放血助他成形，这也成就了你二人的一段情缘。"老者俯看着他，缓声说道，"那孩子本非世间之物，如今到了南越王府，也是他命里注定。你人生还长，就此相忘的好。"
"我答应过他要在一起，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算数的。"李素卿开口道，因为虚弱语气也有些无力，而这样的话却依旧重如千钧。
"那么，你待如何？"老者问。
李素卿苦笑，"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即便真的徒劳无补，我也算对得起他。"
老者长叹一声，背过手转身离开。白虎在他身后不甘心地转来转去，之至没入山洞尽头。他停下来坐定，低声沉吟道，"我现在却有些后悔，不该当初一时起了怜意，到如今这人定然更是不会死心。"他招了招手，让白虎卧于膝前，"可是我若帮他，便是害了他啊。"

李素卿跌跌撞撞地下了山，心头混乱，脑中思绪却在飞快转动着。莫红尘行踪无定，一时半会却是找不到他；家中生意给了绍云容，自己回去难免免尴尬，他虽不是那样的人，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罢了。这样想着，突然想到一个人来。
李素卿先找了个客栈住下，沐浴更衣。换上一袭青衫，以同色发带束发，手拿白扇，便向街头倚红偎翠处走去。
径直走上楼，不顾女侍的阻拦，推开那头牌姑娘红鸾的房门。
众人皆目瞠，这人真是昏了头了，想到一会说不准要打起来，不由又窃笑观望起来。
"这位公子，"却是红鸾移步来相应，"见你相貌斯文，怎的也这般莽撞？坏了规矩，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李素卿却笑了笑，拱手作揖道，"姑娘见谅。敢问姑娘，这些年了，里面那人，可还是城西顾家的大公子？"
红鸾不由一愣，"是。"
"在下无意打扰，只在这里等候顾公子便好。"
这时候内室那人起身撩起帘子，攒着眉，不悦地说道，"来的是哪个？非要在这种时候......"
"顾兄，"李素卿上前道，"在下李素卿，你可还记得？"
顾永彦顿了顿，看到他依旧素面青衫，眉目间虽有忧色，看起来却一如当年。
"原来是你......这些年躲到哪里去了？怎的竟不见老。不是说学着陶朱公隐居去了？怎还记得回来找我？"
红鸾见状识趣地退下去，不多会又奉茶上来。
"方才是红鸾不知分寸，还望公子见谅。"
李素卿摇头道，"姑娘言重了，是我无礼在先。冒昧来访，只因事情复杂......"
"什么事？"顾永彦坐在软榻上，凑上前问道。
李素卿顿了顿，道，"顾兄你交游广泛，有个人不知能不能攀上点交情？"
"谁？"
"姑苏城中，宋公公。"
江南商户三百，唯一家马首是瞻，说的便是这宋敛。宫中明争暗斗，他在中间却一直游刃有余，深得先皇宠幸，权倾一时。告老还乡后以多年积攒的钱财为本做起了买卖，而今说是江南首富也不为过。借着曾经在官场的经营，除去正当生意，这人还做一些暗下里的买卖。
"你找他做什么？"顾永彦一惊，转而问道，"你那美貌少年呢？"
"正是为了他，才需要找宋公公。"李素卿低着头，看不出表情。
顾永彦想了想，放下茶杯正色道，"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我可以帮你这一次。不过这宋公公......我只替你置购见面礼，托人引见，你便说是自己找去的，可好？"
那宋公公权势滔天性情难测，顾永彦不愿招惹这样的麻烦，也在情理之中。李素卿抬头微笑，拱手道，"在下感激不尽。"
顾永彦看着他，只觉原本温润的一双眼中竟溢满决绝，不由多问一句，"那人是谁？"
"南越郡王，"李素卿也不愿瞒他，便开口道，"若能见了宋公公，接下来的事情便只能听天由命。顾兄放心，我定不会提你半个字。"
顾永彦笑着摇摇头，"李兄一诺千金，这一点尽人皆知，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可惜，你为美人抛却一切，今后再见面怕也是难了。"
李素卿无言以对，若不是出了事，只怕上一次就是永别。看着杯中晃动的水，想起许久之前君玉凑到书桌前，偷偷看自己在杯中的倒影，问他之前的样子。又记得一时兴起泼墨挥毫勾勒出那人的身影，可惜这幅画早已在搬往莲花山的时候就佚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