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魉————笑非

"宋敛饮毒自尽，如今连这条唯一的线索都断了。"赵衢自语般说道，并没有沉思太久，"既然追不回来，我们只有提前做准备。"
"王爷的意思是......"
"收拾完宋敛，我这边，也等不了多久吧。"赵衢冷笑着，"他手下能供调遣的不过二十万军队，函谷关的二十万守军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虽然收了兵符，将我远远调开，这些年又撤换掉不少将领，他却还是不敢信任这些人。吴安，开始召集在各处的势力，叫他们汇聚在越北关下安营。通关时总有记录，会很快报到上边，我不信这样他都忍得住。"
吴安领了命，正要退下去，忽然又被赵衢叫住。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赵衢径自笑着，"还要向先生讨些咒符，那小鬼一哭起来什么都不顾了，若是隐了身形，我却没有能耐找到他。"
吴安抬起头，看他一双细长的眼微微上挑着，眉间气息蕴绕，隐约是朵桃花的形状。在这当口，似乎不是什么好事情。

再回到那间屋子，君玉依然蜷缩在床角，枕着自己的手，似乎是哭累了睡过去，脸上还残余着斑驳的泪痕。
"醒醒。"赵衢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脸颊，力道不重却也不轻。
君玉轻轻哆嗦一下，睁开眼，见是赵衢泪水便又汹涌而出。他使劲往里蹭了蹭，小声说着，"你不要碰我。"
赵衢收了手，环抱在胸前，哼道，"无趣。"
君玉也不说话，将身子团成一团，小心抬着眼偷偷看他。
"你想不想知道李素卿怎么样了？"赵衢凑过去，拾起一缕长发绕在指间随意把玩着。
"他怎么样？"
君玉话音未落，赵衢却笑起来，果然是个孩子，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还没有学会掩饰心性。而自己像他这般大的时候，早已在宫内宫外应对自如了，虽说生在皇室理当如此，可似乎也没有被谁真心宠过。
君玉见他沉思着不答话，便胆怯地往前挪了挪，轻轻拉扯着他的衣角，"李素卿，他怎么样了？"
赵衢一把揽过君玉，俯身压倒在床上，唇贴着唇，舌尖灵活地钻进去，是一个强势却没有深入的吻。一半是惊讶于他过人的美貌，一半是借他鬼魂的身份来造出些事端，可是为何自己竟不如想象中的痴迷？放开怀中的少年，才发觉君玉竟是平静地注视着自己，平静到，有些像那个人。
君玉出乎意料地凑上来，轻轻啄上他的唇角，一点点，开始青涩地吮吸着。片刻，离开他的唇，小声却是坚决地问着，"他......怎么样了？"
赵衢用力抬起他的下颌，紧闭的眼中，两行清泪静静地流下来。有些粗鲁地抹去他脸上的泪，赵衢的声音也渐渐冷下来，"烦不烦，哪来这么多眼泪？以后不许哭，不然就把你的李素卿大卸八块。"
君玉吸了吸鼻子，尽力抬头看他，一双眼因为泪水的浸泡更显清亮。
赵衢松开他，站起来，淡淡说道，"他已经没事了。以后你乖乖的，他就会一直没事，懂了吗？"
君玉点点头，垂下眼，掩去其中一丝恨意。
赵衢微微笑着，有些得意地暗自在想，李素卿，你教出来那么纯净的孩子，如今也学会怨恨了呢。知道这个消息，你会不会很失望？

不觉又过了些时日，雨水渐渐多起来，天气开始转凉了。阴冷潮湿的雨季，转眼又是一年秋天。
李素卿被囚禁在这一间小院中，整日不大走动，膳食倒是极好，不自觉脸上也添了些肉，可惜还是苍白的颜色。他的肩伤已没什么大碍，陈年的腿伤却时不时发作起来，隐隐作痛。
"公子，请用茶。"小翠周到地端茶水放在书桌一旁，偏头向李素卿看去。只见他低着头站在书桌前，上午才替他绾好的长发，此刻又松散了些。几缕垂下来时而随风打着脸颊，他却浑然不觉。
"公子，又在画你的美人图了？"
李素卿不答话，手中笔触不断，勾出裙踞最后一抹褶皱。
"这样的相貌，看过一眼绝对不会忘记的。果真如公子所说，他也在这王府吗？"小翠凑上前去一边欣赏一边问着，偷眼看李素卿。"是公子喜欢的人？"
李素卿点点头，笑得温柔。
小翠因为惊讶瞪大了眼睛，"公子，是为了他才进来的？"
李素卿并不否认，神色黯然。
小翠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口说道，"过两天便是中秋，照例王爷要在府上设家宴，稍有身份的人似乎都会到场。到时候，公子便可以见到那个美人吧？"
李素卿一阵激动，又想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却被那王爷握在手中要挟君玉......一瞬间心仿佛被抽紧，手贴在桌沿，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公子你千万要保重啊，不然，那个美人也会伤心的。"小翠小心翼翼地安慰他。
"谢谢你。"虽然是对方的人，此刻的关心却是真切的。李素卿看着她，勉强笑了笑，忽而问道，"你家王爷风流倜傥的名声早有耳闻，他一直......偏好男色？"
"也不是一直......"小翠低声回答，看向远方的眼神有些缥缈。

第三十九章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到十五这一日天竟然放晴了。
沐浴，更衣，李素卿仔细打点着，脸上虽看不出表情，心却控制不住地越跳越快。当真能见到君玉了吗？想来他是好不了的，不过至少还活着吧？
小翠轻轻走来，呈上外面的罩衫。内外服饰都由专人打点，穿在身上也是说不出的合适。那些人从未见过他，却如此清楚他的尺码，李素卿即便疑惑，也没有想过竟是被王爷抱着时，那人悄悄记下来的。
套在身上，系好腰带，不劳小翠的服侍。
"遇到公子这样的主子，还真是清闲呢。"小翠感叹道。
李素卿看她似笑非笑的样子与那王爷如出一辙，放在一个小姑娘脸上却是可爱了许多，不由低声笑道，"那你可得看好了，不要放松警戒心。万一我偷偷跑掉，看你如何向你家王爷交代。"
小翠嫣然一笑，"公子这样可吓不到小翠，王府守卫里三层外三层的，公子若不是轻功盖世，除非是插双翅膀才能飞出去。"
李素卿抖了抖袖子，道，"可惜不能变做翅膀。"
"即便能变化，公子一个人，大概也不想出去吧。"小翠意味深长地说。
李素卿牵动嘴角，却没有笑出来。
突然望进那双忧郁透亮的眼睛里，小翠心中一动，不由开口道，"现在小翠，有些羡慕那个美人了。"
"羡慕他什么？"李素卿低低地叹着，"我却情愿他长着一张普通人的脸，便可以与我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小翠正想辩解，却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言问道，"他若状如常人，公子还会如此深情相待？"
李素卿看着她，语气平淡中带着几分温和，"小翠今后若真喜欢上什么人，面对着他，是看不到他的脸的。"
"面对着面，又不是眼睛坏了，怎么可能看不到？"
"看到他时，知道是他，心里是欢喜的，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只是看着，就什么都忘记了。"
"公子又在说笑了，难道不敢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小翠听不懂他的话，却也有一些懂，下意识地反驳道。
李素卿淡淡笑着，"我和他开始在一起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甚至，连他有没有样子都没有想过呢。"
小翠愣了片刻，说，"不管怎么样，能得公子如此深情，都是让人羡慕的。"

中秋夜，月明如皎。
李素卿总算出了那间院落，依他的眼力自然看不出四周部署严密的武力，但是身前的那位引路人就已是壮硕异常。
筵席设在后花园中，上有明月当头，身后满池菡萏香气四逸，别有一番情趣。李素卿四下寻觅着，周围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见君玉，也不见赵衢。不同与上一次宴请宾客时的铺张奢华，家宴的布置却是精致优雅了许多，只是一样的价格不菲，单看面前的一杯水酒，也不是寻常人能品尝到的。
他静静地在角落里坐下，没有丝毫的局促不安。他知道赵衢这样安排一定有他的目的，只知道没有好事，却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喂，你怎么在这里？"
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一张熟悉的面孔，端正并且刚毅的，带着一点点惊讶。原来是他在山林间的小院里，迷倒的一个人。
"我在这里，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李素卿苦笑道。
那人拍拍他的肩，"为了你那小公子吗？我看，还是死心吧。"他说得直接，并不提之前的事情。
"你为什么......"李素卿有一些诧异。
"你是说上次的事情吗？"那人笑了笑，"公事公办，过后也没必要再计较什么。个人而言，难得见读书人不沾那些穷酸气，你很对我的味口。况且，那桌饭菜实在美味，所以记忆至今。"
"这个好说，"李素卿笑道，"若有机会我可以再为你置办一桌，只是......不知你还敢不敢下筷？"
"好，"那人大笑，"到时，你且看我敢不敢。"
李素卿经过商，对那些明里暗里的算计很是厌烦，之前便好交结江湖人士。此刻听他讲话直率有趣，心中难得痛快起来。两人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却不知此刻赵衢已然走到席间，刚刚落座，瞟到角落里看似相谈甚欢的两个人，脸色骤然阴下来。拉过身旁的君玉，沉声道，"你看，你的李素卿似乎已经忘了你了。"
君玉不作声，怔怔地看过去，刻在骨子里的那个身影如今就在眼前，却带了几分遥远。他与别人不知在谈论什么，淡淡的随意的表情。李素卿从来就不是能被什么束缚的人，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他一直没有停留过太久。可是自从遇到自己，却似乎让他放弃了一切，日渐繁盛的事业，多年相交的同窗，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

"厉言。"赵衢起身走向他们。
"参见王爷。"那人上前一步欠欠身，并没有下跪，是军人的礼节。
李素卿谨慎地看赵衢走近，眼神悄然飘向那人的身后。远远的，隔着酒席，君玉突兀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他不禁感觉到一阵心疼，连自己这样的闲杂人等都有设定好的位置，却为何只让他站着？自己如此珍重的人，却只被人当作玩物对待，李素卿当下更是坚定了要想尽办法带他走的决心。
赵衢并不看他，只是盯着厉言漫不经心地问着，"你认得他？"
"属下之前着过他的道。"厉言酣然答道。
"哦？"拖着尾音，赵衢终于把眼神移向李素卿。
厉言继续说着，"在莲花山时被他迷倒，属下惭愧。"
"你是应该感到惭愧的。"赵衢冷哼一声，却没有移开眼神。
李素卿被他盯着，忍不住说道，"王爷有什么吩咐？"
"你不是很能隐忍吗？"赵衢玩味地说。
李素卿直视着他，"再能隐忍，到现在也没有必要了。王爷想怎么样，不妨直说。"
"本王......"赵衢忽然有些张口结舌，"本王要你教那孩子乖乖的，你可能办到？"
"这不可能。"李素卿直截了当地回答。
赵衢神色未变，只说一句，"你好大胆子。"
"王爷请见谅，我与君玉原本两情相悦，王爷不能成全也罢，但是在下实在做不出这种有违自己心意的事情。"
"他虽然美貌，毕竟为男子。世上重情者不止你一人，却少见能将这般有违伦常的事情肆无忌惮说出口的。"赵衢冷冷地说着。
李素卿微笑，"在下却真是不知，王爷也是位尊礼卫道之人。"
他这话说得刺耳，赵衢不由也带上几分愠色。"你以为你是谁，能在这里如此放肆？"
"李素卿一介布衣，并不值得一提。但是心里许下要相守一世，便时时刻刻不能忘记。若按照王爷所言，非但自己难过，也让他伤心了。"李素卿静静地回答。
"好，很好。"赵衢不怒反笑，"既然如此，你想不想和他说两句话？"
"嗯？"李素卿霍然抬起头，这王爷只有疯了才会说这样的话吧。
"名花美人两相欢，只是君玉质洁天然，相较下牡丹却艳俗了些。不如，你去采朵莲花送给他吧。"赵衢看似心情很好的样子，有意捻起衣带间的雕花小球，"否则，难得有机会见到，说不上一句话岂不是遗憾？"
李素卿知道他在有意戏弄，却恰恰说中了自己的心思。无论如何，要争取到机会对君玉说些什么才好，这样想着，一步步走下池塘，伸手去探距岸边最近的一朵白莲。
池水沾染了夜间的冷意，微微有些凉。
水越来越深，当漫到胸口时，李素卿终于伸手碰到了花茎。握在手中，用力掐下来，正要往回走却感觉膝间一阵刺痛。他用力咬着下唇，此时此刻，陈年旧疾可不要犯了才好。幸好是在南方，幸好才刚过夏天，李素卿想着，若是天寒地冻，岂知那王爷不会让自己破冰而入？他虽然在自我安慰，终究是没有用，腿上酸软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水里，整个人便浸没其中。
他紧闭着眼睛，水直往鼻中灌去，瞬间有种窒息的感觉。
下一刻，李素卿听到自己咳出了声，用尽力气，似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而他竟是依靠在一个人的怀抱里，那人正气急败坏地看着自己。
"这么点事情都做不了，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抢人？"

第四十章

李素卿勉强抬起头，眼中带着一点点疑虑。
这王爷，是什么意思？
赵衢对上他的眼睛，之前那种失措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即便那人淹死在水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时惊慌，就松了手。
原本李素卿全身的重量都放了过去，这一来正待自己站定，稍一用力，膝间仿佛被无数针刺，痛到整条腿止不住地颤抖，身体倾斜着倒在地面上。
他强忍下一连串咳嗽，闷哼了几声，用手撑起身子。低着头，只能看到其他人的脚面，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一直没有这样严重过，难道是前些日子奔波过于疲惫，积攒到现在，这条腿终于废掉了？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中还握着那朵莲花，却因为刚才摔倒在地，压成皱皱巴巴的样子，洁白的花瓣也沾上尘土。
李素卿看着，有些伤感地仰起头，"王爷，这朵花，还算不算？"
赵衢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远处君玉几乎要哭出来，但他记得赵衢的话，再哭，就要对李素卿不利。他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晃晃身体，泪水就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王爷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李素卿模糊地微笑，迈出步子向君玉走过去。
他先前走路时只要不是很快，便看不出腿上的伤来，但此刻一步一顿，颠簸得厉害。每一步都要忍住刺痛，他用力把握着平衡，却是徒劳。在所有人面前这样一瘸一拐地走着，近似于耻辱。
李素卿来到君玉面前，停下来，挥着手中的残花笑了笑，"已经蔫了。"
"李素卿......"君玉嚅嚅地唤着他的名字，瞪大眼睛，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李素卿伸出另一只手，打横罩住他的眼睛。只觉手心瞬间被打湿，眼泪漫过掌纹，沿着手臂滑入袖口。
"他不许你哭，是不是？"李素卿凑近些小声说着，压抑不住内心的酸楚。他从来不教君玉控制自己的情绪，眼下却不敢流泪不敢动，不是赵衢出言威胁又能是什么？
听不到回答，只觉得泪水泛滥，衣袖都要被浸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