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魉————笑非

吴安冷冷地看他一眼，并没有回答。他原本担心赵衢有意于李素卿，而那二人对感情都是极为固执，一旦认准了更加难以收拾。将来那书生卷入纷争中却无法自保，一旦落入敌手难免会成为威胁王爷的筹码。相比之下，吴安宁可看到王爷选择这小鬼，最起码能越过他而制住一个鬼魂的人，全天下也并没有几个。

"王爷，等等。"
赵衢回过头，见李素卿慢下脚步，不由牵起几分担忧，"你的伤势......"
"我没事，"李素卿笑了笑，指着一旁坠满果实的树枝说道，"只是饿了一天一夜，总要找些东西果腹才有力气走路。"
赵衢看着那金黄色浑身带刺的球体，迟疑道，"这东西能吃？"
"看着奇怪了些，味道却是甜的。之前......"李素卿点头道，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下来，"之前，他也很喜欢。"
赵衢知他指的是君玉，有意略过，便也不作声。
"只是李素卿腿脚不便，能否劳烦王爷将其摘下来？"李素卿微微一笑。
赵衢看得又愣了愣，几时这人曾给过自己好脸色？以往打交道的时候，次次都是针锋相对，而他处在劣势时依旧淡定的姿态却那般清楚，刻在脑中似乎回忆过很多遍，或许自己从当时就动了心？
"王爷不肯屈尊，还是叫李素卿爬上去吧。"李素卿叹了口气，撩起衣摆就要过去。他自然比不得王爷，再饿下去就要晕了，怕是更要拖累行程。不管愿不愿意，他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肩上忽而搭了一只手。
"我去。"z
未等他反应过来，赵衢已经走过去，那一瞬间的重量仿佛只存在于幻觉。李素卿心头一跳，事情......着实麻烦。他不想亏欠别人什么，虽然和这王爷的纠葛仔细算来还是他欠自己多一些，即便这样还是很别扭。
赵衢并没有爬树。
他从容地跃起来，衣摆轻扬。在山洪中逃命，被暴雨浇了一遍，赶了两天的路......此刻赵衢看上去的确不像他做出的动作那般飘逸。他认真地避开刺，揪下果子一个个往下扔成一堆。
李素卿无奈地看着，难道他不知道拿衣摆兜起来吗？
又是悄然越下，赵衢审视着那一堆果子，轻皱着眉说道，"应该够了......但是，你确定这东西可以吃？"
李素卿不由笑起来，弯腰拣起一只，从蒂部掰开，透明的汁液溢出来，里面是白嫩的果肉。
"这样看味道还不错......"赵衢好奇地看着，他自幼在京城长大，即便带兵也是去塞北那种地方，在南越并没有停留太长的时间，对这边的很多事物其实都不很了解。李素卿则不同，经商多年，隐居多年......想着想着，神色又黯淡下去。
"你放心，有吴安在他死不了。"赵衢淡淡地开口。
"你......"李素卿顿了顿，还是问道，"你对他，是如何？"
赵衢想了想，没有说话。
这时候，他自己还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很多年后，赵衢独自一人在孤灯下回想，恍然明白了过往种种。君玉天生值得被宠爱，而李素卿则适合相知相守。只是，他可以舍弃一切，却舍不去心头的执念；只是，李素卿从头到尾，珍重的只有君玉一人。
"王爷，莫非怕我下毒？"见赵衢站着不动，李素卿狐疑地抬起眼，伸手捏住壳里的果实放在自己嘴里，一口咬下去。
"这下该放心了。"他浅笑着。
赵衢看看他，并非有多真心却有礼的笑容，或许眼中一点点欣然只为了那果子的美味，不由叹道，"本王没那么多疑。"
依样掰开一颗，放入口中，轻轻咬破顿觉清香四逸。"果然好吃，这叫什么名字？"
"此树叫做金樱，多产于岭南山区。果实采下来难以保存，因此未能流传到远处。"李素卿解释道。
"哦？"赵衢若有所思地笑了。都说物以稀为贵，有些时候却因为太罕见而无法进入世人眼中。眼前这人的光彩，是否也是如此？
越久看他，越放不开手......

进山的所有人，其实对这座山都是一无所知，只能凭借之前行军的经验辩认方向。有的无意找到近路的已经回了营，而有的依然在山中跋涉，包括赵衢和李素卿。
傍晚的时候，雨又下了起来。
"今晚，还会有山洪吗？"隐约听到沉闷的雷声，李素卿不由问道。
"说不准。"赵衢抬头看了看天，理应快到了。
行路间，雷声越来越清晰，李素卿心头压抑，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泛起来，"王爷......"他不确定地开口。
"怎么了？"
"万一遇到山洪，你我被冲散了......"话音断在这里。李素卿低下头，自己的唇上，是那王爷修长的食指。
轻轻地按下去，"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有我在，不会让我们冲散。"
远处的树冠剧烈地晃动着，声音越来越大，打断了李素卿的怔忡。他不露痕迹地移开，认真看过去，"万一被冲散，又不见我回去，请你以后好好照顾君玉。"他称他"你"，而不是"王爷"。他知道自己有些卑鄙，原本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却借着那人对自己的感情。但此刻，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你这算什么，托孤吗？"赵衢暴怒道，拉起他腾空飞起。
脚下，一道湍急的洪流漫过去，有被折断的树枝，有山石，而他们斜倚在一棵粗壮的大树枝桠中间。
"王爷......"远远地忽然听见了吴安的叫喊。
李素卿从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头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声音会如此欢喜。他侧过脸看赵衢，眼中熠熠生辉。
"李素卿......"这回，是君玉的声音。
你看到他，定是极开心的，赵衢想着，探身向声源处看去，高声回应道，"在这里。"

"王爷。"吴安满头大汗地赶过来，竟是在树枝间穿行。而君玉飘飘荡荡的，紧跟在他后面。
"终于可以活着回营了。"赵衢长叹一口气。纵然内力深厚，也禁不起这样折腾。有些时候，人力确是无法与天抗衡的。
吴安伸过手，将他二人往上拽了拽，口中说道，"属下救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罢了，都什么时候了，用不着说那些套话。"赵衢笑了笑，转而对李素卿道，"跟着先生走吧，其他的回营再说。"
正转过身，忽而身后一阵巨响，水流卷起一块硕大的岩石，照后面这两人当头砸下，快得来不及反应。
李素卿只觉自己被赵衢护在怀中，只听重重一声，脸上有道黏稠的液体流下，耳畔那人的呼吸一颤。伸手探去，天色虽暗依然能见到满手殷红。
只顾得将他们拉出去，还是迟了一步，吴安大惊失色，"王爷？"

第五十章

军医的营帐内灯火通明。
王爷头部受到重击，血虽然止了，却一直昏迷不醒。随军多年的医官此刻手都有些发抖，他并不确定，王爷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李素卿算是略通医术，也跟在一旁帮忙，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这样一个巧取豪夺的王爷，刚刚对自己表明心意，却险些为自己命丧黄泉。然而终究是愧疚多一些，他只想把君玉带走，不想伤害到任何人。
"李素卿。"君玉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说道。
"乖，我没事。"李素卿出声安慰道，这孩子，怕是要担心死了。
众人默默地看着病榻上的王爷，依旧是俊美的轮廓，依旧是飞翘的眉梢，那双极尽张扬的漆黑的眼却紧紧闭着。脸上血色，似乎也淡了些。
"李素卿，"吴安突然开口道，"你可知道，最初我要用君玉炼那昧药，就因为算到了王爷今日的劫。"
李素卿与君玉同时怔住。
"不料，竟会到如今这种地步......"吴安长叹一声，向来精明强悍的神色间竟起了几分苍老之意。
"你当真什么都能算到？"却是君玉先开了口。
"并非所有，但王爷生来异与常人，非但我，那莫红尘或许也知道一些。"吴安倦怠地说道，"凡人命由天定，只有一种命数，而王爷却不同。他可以有两种选择，成为君主，或者受人掌控，命中并没有确定的轨迹。"
李素卿惊讶地听着，许久才说，"所以，你择他为主，就是为了那第一种结局？可是你并不确定。"
"我算到了他命中的劫，只想着借己之力去改变，那续命丹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这点伤自然算不了什么。"吴安说着，眼中颇有些得意，"世间多有炼药的术士，却没有一个能领会炼制续命丹的方法，可惜我功亏一篑。但若我同样不懂，就不会去寻这小鬼，也不会遇到你。"
"所以，"李素卿继续说道，"我不会认得君玉，便不会因为他与王爷相识。王爷，也不会为救我而遭此劫。"
吴安苦笑，"而今我已不知自己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其实如果没有我，他还是有这样一个大劫，是不是？"李素卿听得明白，或许，一切都是命里注定。
吴安豁然抬起眼，"你是在宽慰我吗？"
"我只是说出你没有想到的事情。"李素卿淡淡地说。他对这个人并无好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伤害了秦望月是事实，封印过君玉也是事实。
沉默片刻，吴安说道，"回营吧，人多了噪杂，叫医官在这里看着，或许王爷休息好了就能醒来。"
君玉一直紧捏着李素卿的衣角，细看去都攥出了褶皱。
吴安瞟了一眼他们，提醒道，"军营守卫森严，你们想一起逃出去是不可能的。"
君玉听着，垂下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纵然吴安不理会自己，李素卿却是不能匿形，更无法飘过那些巡逻士兵。
却听李素卿说道，"我也算大夫，就让我留下来吧。"
君玉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吴安也惊异地看着他。
"毕竟这伤是因我而起的，我有责任等他醒来。"李素卿苦涩地说，说不想，终究还是欠了这个人的。
再看君玉，却是赌着气说道，"那我也留下来。"
吴安不由皱眉，这小鬼竟然也懂得嫉妒了吗？反正是逃不掉，便也放下心来，径自走了出去。或许，还有可以想想有没有其他能派上用场的丹药。

帐内就剩下了三个人。
一个不省人事，一个满眼忧虑，一个，却是泫然欲泣。
望着病塌上脸色苍白的那个人，李素卿叹息着终于将君玉揽在怀中，"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只想他哇的一声哭出来，不料此时的君玉少年心性已敛去许多，纵然情绪激烈，也只是伏在他的肩窝里无声地流泪，原先染上赵衢鲜血的衣料，瞬间又被泪水浸湿。
李素卿轻拍着他的肩，"都是我不好。"
君玉早已哭到说不出话来。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浮上心头，原来一件件都是那么清晰，可是，李素卿不知道，他却没有办法去讲。
"我们不走吗？"吸了吸鼻子，抬起眼来，翘起的睫毛还挂着水珠。
虽然憔悴了许多，依旧是自己放在心尖上那个晶莹剔透的少年，李素卿像以往那样，低头吻去那颗泪滴，"现在，我们没办法走。"
"那以后呢？"少年的话忽然犀利起来。
李素卿一惊，自己的那些犹豫，他竟然都看到了？
"等他醒来，就走不了了啊，李素卿难道你不知道吗？"君玉抱他抱得死死的，只是有些怨恨地看着赵衢，"他醒过来，定然不会放我们走。"
君玉，李素卿抚摸着他的脸颊，温柔而认真地说道，"还记得我的话吗？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会想方设法带你走，我从来没有忘记。"
君玉定定地看着他，许久，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我只是担心，你会离开我。"
李素卿坐在床榻边，重重地将他搂在怀中，心底酸楚地疼痛着，"不会的，你知道，永远都不会。"
静静地偎依了一阵子，几乎以为要睡了，见君玉站起身离开他的怀抱。
"怎么了？"李素卿抬头问道。
"我想出去透透气，这里，太压抑了。"君玉小声说道。
李素卿叹了口气，他猜测君玉在这王爷手上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却绝难料到那些残忍扭曲的事情。他看着他，眼波温柔缱绻地环绕着少年的脸，真是......很久不见了。
"待他醒来，交代完这些事情，我便去找你。"
之后，再不分离。

第五十一章

赵衢终于醒了。
他醒来第一件事情，是召集所有的将领前来商议决策。李素卿站在一旁静静等候，没有听到他叫自己下去，也不见他投过来一记落在自己身上的眼光。
仿佛之前的所有，只是一场幻梦。
这王爷终于想明白了，要放他和君玉走了吗？暗自揣测着，却不敢抱有如此乐观的期待，那人究竟，是什么意图？
"回来多少人？"赵衢虽然虚弱，却是清清楚楚地在问。
"去了五千，只回来三百。"有人上前来，低头回答。七万大军，留了一半在南越，如今手头还有三万，对抗那些灾荒下疲惫不堪的守军应是不成问题。
"粮草全毁了？"r
吴安点点头。那种情况下，即便他用法术也难以挽回。
"官道也被冲垮了，派人抢修，又要花费不少银子吧......"赵衢低叹道，犹如自语，"幸好南越富庶。只是军备不足，难以继续行军啊。"
"王爷放心，这件事我亲去督促，尽快将道路修好。"吴安上前道，"王爷的身体可好些了？"
"只是有些晕，应无大碍了。"赵衢沉声道，"这件事，还要先生多费心。"
目送吴安领命出了帐子，赵衢转身继续分派任务，只教众将士留守营中，待军师回来再做打算。又叫人备车马，要亲自去视差灾情。
"王爷......"
属下拦不住，只得尽量在车厢多放几层软垫，王爷身先士卒固然值得钦佩，可若是再伤到，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你，同去。"上车前，赵衢才看了李素卿一眼。

车厢内两人对坐着，却是一片沉默。李素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王爷，你真的不要紧了么？"
赵衢只闭着眼，应是醒着，却并不说话。
李素卿轻叹，"纵然我欠你一条命，你总也没道理这样不声不响地带我出去。这又是要去哪里？"
赵衢忽然凑过来，眨了眨眼睛，在他耳旁小声说道，"京城。"
"啊？"李素卿一时回不过神来，他去京城，不是自投罗网？"为什么要去？"
"因为京城，是最安全的地方啊。"赵衢说着，伸出双手，从他臂下滑过去，环起来搂住他的腰。
"王爷？"李素卿束手无策地看着他。
赵衢把脸靠在他胸前，蹭了蹭，又缓缓移到他耳旁，几不可闻地说道，"李素卿，是我啊，你真的认不出来了吗？"
李素卿呆呆地任他抱着，这动作，这语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错的。可是南越王赵衢，如何会变成这样？"你被砸傻了吗？以为自己是君玉了......"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离开啊。"赵衢笑了笑，那双墨色的瞳里，是清亮狡黠的神采。可以确定，这是自家的那孩子无疑了。
"你，你......"李素卿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他昏迷了，所以正好有机会我可以附身上来。"君玉凑过去，碰了碰他的唇，发现竟有些冰凉。"李素卿，你生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