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皇帝仰首一叹"可笑众臣历仕数朝,可谓见多识广,竟都不如江郎所谋深远!"
"只是......"江琰略有踌躇"林太傅与赵将军所虑也并非杞人忧天,毕竟掌管京畿防务的兵马司侍郎陈缜是杨丞相的人,务请皇上谨慎行事!"
垂拱皇帝嘴角轻扬,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喃喃低语到"他若是敢谋反,正是自投罗网......"
江琰并没有听清皇帝的自言自语,眉头一皱,正要询问,却见皇帝猛然转身面向他,声若雷霆,气势惊人,一字一句道"江琰接旨!"
江琰慌忙跪倒"臣在!"
"朕赐你天子宝剑,赋你先斩后奏之权,特旨令你严密监视神京兵马司侍郎陈缜,在朕离京期间,兵马司稍有异动,立即取而代之,由你接管兵马司一切事物,务保京城不失!责任重大,卿好自为之!"
江琰听闻此语,激动异常,再拜谢恩
"臣以性命担保,决不敢辜负皇上重托!"
"快快请起!"皇上走下御座,亲自搀扶起江琰。
"朕的江山与身家性命,尽数赋予江卿了!"
江琰一改平日风流倜傥的风采,温文儒雅的俊脸上写满了感激涕零。
"臣愿誓死效忠!"
听到这话,年轻皇帝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在黯淡的月光下,目若朗星......
江琰,你也许不知道吧,就在几个时辰之前,朕也曾对赵将军下了一道旨意:倘若江琰在接掌京畿防务后图谋有所不轨,立斩不赦!
"江卿!"皇上温和唤道。
"拟旨,明日出发去永陵祭祀先皇,十日后,御驾亲征北夏!"
4
垂拱八年秋,北夏犯境,帝亲率大军赴永陵祭祖,决意御驾亲征。
天子出行,华盖招展,旌旗飞扬,浩浩荡荡,人数众多,御前缇骑杨靖亦在奉旨随驾之列。场面之宏大,实在是言语所难详述
大丈夫生于世间,若不能御宇天下,享此殊荣,岂不辜负了这七尺男儿身?眼见君王风光,杨靖暗暗感慨。
他日,杨某必要尝一尝这帝王滋味!
入夜,大军扎营于永陵东南三十里外。
丞相杨璋的行辕中,灯火辉煌。
帐中。
杨璋年逾半百,依然精神矍铄,此时正斜依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身边只有杨靖恭敬侍立。
"听说你前日来永陵打点皇上出行之事时,为了一位少年,得罪兰淑妃?"
"是,父亲!" 杨靖老脸一红,却不敢说谎。
"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杨璋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开,一道精光立时射向了杨靖,杨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儿已知错,向兰妃道过歉了!" 杨靖慌忙解释道。
"道歉?你以为兰妃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人么!" 杨璋又是一声冷哼"我警告你,随便你怎么胡闹,但是千万不要招惹兰妃那个死女人!"
杨靖有些不解的望着父亲
"我杨家一门已经权倾朝野,父亲为何还要惧怕一个失势的太妃?"
"哼!" 杨璋似是有气,鼻音里都带着愤怒。觑觑四下无人,依旧不放心,起身悄悄取了纸笔,写下一行字来。
杨靖俯身一看,却是:
我们有把柄握在那女人手里!
杨靖仍是莫名其妙,深思半晌,蓦然一惊,抓笔写道
--莫非先帝之死,兰妃也曾参与?
--那你以为以先帝之机警,怎么会长期服食九转丹?
杨靖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呀,万没料到竟还有他人参与,一旦兰妃泄露风声,他们可就正好给无处下手的林意诚那只老狐狸一个绝妙借口。
略一蹙眉,杨靖再度写道
--为何不设法除去兰妃?
--笨蛋,你以为为父没有试过么?若是除的掉,还会留她到今天!为父已经在她手里吃过亏了,所以叫你不要动她!
想起上次竟被失了势的兰妃修理的七荤八素,杨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总是止不住的泛青,却又无可奈何!
--儿知道了!
杨靖见父亲面色不善,急忙就着灯火烧了那几张纸,转移开话题。
"父亲,这次皇上领兵亲征,倒是个好时机呢。"
杨靖低语道。
"不见得!"毕竟是杨璋更老谋深算一些。
"林意诚那老狐狸从不冒险,他敢放心让小皇上离京,势必已经布置了天罗地网,只等我们去送死。事出突然,我们不及准备,贸然行事只会吃亏,倒不如按兵不动,先观望观望再说。"
"父亲不担心小皇上会在军中有所举动?"
"区区一个黄口小儿,何惧之有,真正要防的,只有那只老狐狸而已!" 杨璋冷冷一笑,挤的脸上皱纹缩成一团,更显狡诈。
杨靖佩服的一揖
"还是父亲谋略深远,是儿浅见了,夜深了,请父亲早些休息,儿先退下了!"
杨璋点点头,又依着软榻躺下了,却睡不着。
林意诚,这回你又施的什么计?等我自投罗网么?呵呵,抱歉,本相不会上当......
模模糊糊的想着,杨璋得意的进入了梦乡。
只是他没料到,自己长期犯着一个致命的疏忽:总以为一直在跟他斗法的是林太傅,却忽略了正在成长的小皇帝。
或许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林意诚是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但这次唱出空城计的人,却是他看不起的小皇上!
一步走错,步步受制!
等他发现的时候,已晚!
5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雁字回时,月满神州。
夜凉如水,晚风掠过蒿草,呜呜咽咽,萧索如是。
鼎华独立在行辕前,听王旗在风中猎猎做响,眼光越过重重山峦,停驻在永陵的方向。任长风吹起单薄的绸衫,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那样凝望、凝望,由得自己神游太虚。月光柔柔的洒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银色的光辉,在旷野中显得无限寂寞。
"陛下!"跟在身后的御前侍卫干将轻声劝他"起风了,秋夜容易着凉,请陛下保重龙体,回帐歇息吧?"
鼎华似乎仍沉浸于思绪中,动也不动。
"陛下......"干将又唤,却被鼎华挥手打断了。
"干将,朕刚才做了个梦!"鼎华昂首,对着天际一轮孤月,悠悠道"朕梦见赤龙与黑蛟,在父皇的陵前缠斗不休......"
"陛下......"干将拧起浓眉,鼎华却不理睬他,仍是悠然。
"你说,夜里的皇陵会是什么样子呢?"
"......微臣不知......"
鼎华忽然回过头来,眸中迸射出精光,笑道"不妨去看看!"
"陛下!"干将吃了一惊"已近子时,陛下要现在拔营起程吗?"
"不......"鼎华摇摇头,似笑非笑的望着干将"你随朕去就够了!"
月正中空,两骑飞驰。
干将心里是极不情愿的。皇上孤身一人,夜半微服出巡,那真是要多危险有多危险。万一杨丞相得知了消息,遣人伏击......干将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了。
偏生不知皇上心中如何想法,竟在半夜起兴,硬是要驾临永陵,还有偷偷摸摸的去......干将不禁有些纳罕:皇上一向少年老成,今日的行事却未免任性了些......
天威难测,他也不敢多言,只得紧紧随行保护,生怕有所差池。
到永陵时月已偏西。夜里的永陵沉寂异常,耳畔只有秋虫或短或长的低吟。月光沿着青石铺成的甬道延伸,延伸,直到被厚重的功德碑挡住了去路。
干将默默跟随着鼎华在甬道上缓缓踱步,鼎华修长伟岸的背影被月光拉的好长,在青石板上慢慢地蜿蜒,有种说不出的孤寂。干将只觉得皇上的脚步竟有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步步凝缓,声声压抑。不禁心头一番感慨:
作这天下之主,何其艰难!
干将记得,他是在新皇鼎华登基之初被选来服侍鼎华的,如今算来也有八年之久。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便已深知鼎华他日必非池中物。
你可见过一个八岁的孩子会不露声色的掩藏实力?
皇上那时随师傅学武,在课堂上总是不得要领,连教武的师傅们都连连叹息皇上天资欠佳,却不知他夜夜勤学苦练,早已胜过任何一位师傅。
翰林们为皇上讲解经史,明明皇上聪明绝顶,过目不忘,却总装作不懂求教太傅们,太傅略一点拨,他便又豁然开朗,拿捏的从来是恰倒好处,既不锋芒毕露又不至装傻过度,却怎么看都是个平庸之辈。
皇上素来胸怀大志,却一向霸气内敛,待人温良谦和。
皇上雄心勃勃,恨极外戚,却又总在杨相面前唯唯诺诺,从不冲撞半分............
深不可测!
他善隐忍,能屈伸,阴谋算计勇气毅力一样不少,运筹帷幄知人善用虚心纳谏果敢决断件件拿手,这样的人不能成就霸业,还有谁人能够呢?
他已经忍了杨家八年,如今羽翼丰满,也忍够了吧?
"父皇......"鼎华的手轻轻抚上石碑,来回摩挲着那些令他血脉贲张的文字,喃喃道"已经足足忍了八年了,儿臣......"
..................沉默........................
良久,鼎华才又低语"父皇在天之灵请保佑儿臣,此举马到成功!"
青碑无语,静默依旧,只有微风在天地间轻轻流动......
"什么人?站住!"
骤然间干将一声低叱,出手如电,刹时便将一团矮小的白影自旁边的一片草丛中揪了出来。
鼎华微惊,亦回转身来。
那团小小的身影晃了几下,终于站稳了向他们看来......
那一刻,此生永难相忘!
北方有佳人
遗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
几疑是蟾宫仙子,月下无言,盈盈立在面前,凝神对望,傲然无惧!忽而又想起了什么,那玲珑剔透的小人儿蓦地一惊,突然转身就走。便是连那背影也翩若惊云,缥缈如天际孤鸿......
少年已如此,若是日后......
鼎华的呼吸没来由的一窒,连唤他留下来盘问都忘了,只痴痴的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良久才缓过神来。
看向一旁的干将,也早忘了拦住他,这会儿还怔在那里,不由蹙眉。
"干将,先回去吧!"
"?......是......"
许多年以后,听到鼎华说起初见他的感受时,缕衣禁不住莞尔"我哪是什么仙子?一个俗而又俗的人罢了......"
"不!"鼎华伸手扳过他的双肩,深深望着他,固执而认真的说"你就是我的仙子,永远都是!"
"永远都是吗?无论我做了什么?"缕衣抬眸笑望着他,语气却更似叹息。
"永远都是!"
鼎华猛地收紧了双臂,将缕衣牢牢的抱在怀中,似承诺一般坚定。
反手搂住他,缕衣淡淡地笑了。
"你相信吗?"鼎华梦呓似的在缕衣耳畔低喃"那一夜,我是真的看见了仙子......"
6
八年,秋,初十日,帝进驻永陵,祭天地,祀先皇,祈战事旗开得胜。六部三司,百官齐至,盛仪隆礼,自开国至今未有之......
--垂拱实录
外面的祭仪盛大非凡,隆重而有序。母亲说,如此盛礼,从开国到现在还没有过!
永陵寂寞的太久了,这日倒真是人仰马翻,有不少人临时被调过去帮忙,没事的则都偷偷跑去看了热闹,只有缕衣和母亲足不出户,空守在寂静的偏院里。
缕衣知道自己惹祸了。
那夜他本是睡不着,便一人四处走走。本拟夜半无人不用易容,谁料竟撞上两个陌生人。当时他惊醒自己真容已露,转身就走。事后细想,越发觉得不对:那二人绝非寻常人,否则护陵卫再不济,也断不至放两个来历不明之人入陵而毫不声张。
母亲说,皇上的队伍应该快到了,叫他不要再露面。
这回他倒是乖巧的很,听话的留在母亲身边,对外界之事充耳不闻。
他对那夜的事暗自忌惮,他讨厌外人见他真容。母亲也不说什么,只是叫他谨慎些。
缕衣郁闷的在院中踱步,阴着脸苦思那二人来历。走着走着,忽地脚步一滞,屏息细听。
墙外低低的声音穿墙飘来,依稀听个大概。
"华王总不是请杨某来散步的吧?"
这声音凭地熟悉,缕衣细一思量,便微微蹙眉,不是杨靖是哪个。
华王?缕衣挑眉,莫非是先皇的第三子周宁华?
上次吃了杨靖的亏以后,母亲就将朝中重要的大臣悉数说与缕衣知晓,以免他日后又冲撞吃亏。缕衣记得母亲评价这位皇子时说他"纨绔子弟,志大才疏,远不及大郎四郎"。
先皇四子。前三子皆为庶出,第四子才是皇后所生,只可惜皇后难产,生下孩子就过世了。次子早在先帝时叛乱未果,兵败自刎。先帝驾崩后,杨璋力排众议,扶年幼的嫡子周鼎华登位。长子焰华不服,举兵谋反,遭杨璋镇压。后来焰华失败,杨璋将他一家杀了个干净,彻底的斩草除根。那时周宁华还是顽劣少年,整日只知玩乐才得以幸免。这么多年销声匿迹,倒似绝迹了一般。母亲说这人生性残暴,逞强好胜,心中怕也惦念那把龙椅。不过他那点本事远不及比他年幼的四弟,还有杨家在一旁虎视眈眈,若不知进退,早晚难逃一死。
"杨大人英明!"华王压低声音,四处张望片刻,确信无人后突然向着杨靖跪下"大人助我!"
杨靖不动声色的侧身避过,冷冷道"王爷速起,折杀杨某!"
"杨大人,举事已迫在眉睫,良机尽在眼前,望大人切莫推辞!若他日宁华有幸得登大宝,愿与大人共掌江山!"
说罢,华王又是深深一揖。
杨靖冷哼一声,拂袖便走,边走边道"杨某对朝廷忠心可鉴,今日之事杨某只当从未发生,劝王爷好自为之!"
瞧着杨靖身影消失,周宁华忿忿站起,揉着跪疼的膝盖,咬牙恨声道"混帐!"
"你说周宁华要谋反?"兰妃随手在铜鼎中添了些许佛手香,漫不经心地问儿子。
缕衣垂首,淡淡道"缕衣听得真切,不会有错。华王想要争取杨靖支持,杨靖不允,但也承诺不会把此事泄露。"
"哼"兰妃冷哼一声,心中却在飞快算计着"不过坐山观虎斗罢了!"
"娘娘认为如何?"
兰妃一顿,飞速扫了儿子一眼,却避而不答,只道"下午皇上会来探问哀家,你记得易容!"
缕衣心念一动,低低应了声"是"。
鼎中轻烟袅袅,香息幽彻,君子之香淡淡弥漫开来,笼了屋中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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缕衣终于明白传言是多么不可信了。
传闻中那个年幼平庸的皇帝就站在面前,气度沉雄,雍容高贵,浑身上下都是王者的神韵。
缕衣却觉得,眼前站着的分明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霸气内敛,一旦爆发却绝对盛气凌人,危险而可怕。
更让缕衣震惊的是,周鼎华就是那夜他在功德碑前所见之人!
好在缕衣已经易了容,又侍立在母亲身后,相信周鼎华不会认出。
"皇上近来可好?"
兰妃端坐在配殿正中的太师椅上,坦然受了皇上一礼。和声问道。
"多谢太妃挂怀,只是近来我国与夏境战事吃紧,朕决意亲征,不知太妃有何教谕?"周鼎华恭身一礼,谦虚又不失威严。
兰妃伸手拂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带,轻声曼语"战事不宜拖的过久,必要时吃点亏也无妨,关键是夏将军一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