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冰痕。宫廷密酿,入口清冽,回味醇厚。正如冰雪入喉,不愧"冰痕"二字。雪中品酒,正是相得益彰。
终于回了宫,难得好心情:他赶回来的恰倒好处,杨家到底有所顾忌,没兴什么大风浪;夏钧雷虽然最终也没跟自己回朝,不过至少允诺会站在自己一方,还派了心腹谋士季叔渊来辅佐。这季叔渊和傅悠算得上是两个不错的左右手,都很能干,用起来也顺手。
北夏那边,听说夏王最近身体欠佳,缠绵病榻,三个儿子斗的越发厉害。皇姐嫁了轩辕宁后,等于给轩辕宁加了个筹码。结果轩辕宁成了众矢之的,跟老二老三咬的满嘴是毛......
北夏政局动荡,根本无暇南顾。时机大好,他可以大刀阔斧的对内整顿了。
事情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瑞雪兆丰年,看来这场雪,还真是给他带来了好兆头。
仰首更尽一杯,冰痕入腹,帝王踌躇满志。
真是难得的心情舒畅,长啸一声,鼎华拔出腰间佩剑,飞身跃入漫天风雪。
雪落有声,踏雪却无痕。
莹素沾剑,剑锋飞旋,苍青色的衣袂沐风飘扬。
初一舞,残雪即碎为点点银白;再一舞,银白也散去无痕。
天为幕,地为台,天地之间,惟有一点苍青伴雪舞。似一笔淡墨在冰雪的背景中慢慢渲染开来,席卷天下。
长空飞雪,龙吟九霄。
鼎华所经之处,雪雾翩翩,弥漫出梦幻一般的景致。白的雪,青的衣,朦胧雾中,有歌高亢: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干将顶着风雪行来,立在一旁等候。
眼前踏雪舞剑的身影与朔州城头仗剑扬眉引弓射月的影子渐渐重叠起来,干将有些疑惑:那个坚韧沉毅雄才大略的帝王,竟与面前豪情万丈意气风发的少年是同一个人么?
苍龙腾空,回旋云端。
银光如巨网骤然散开,紧紧裹了层层乱雪,插翅难飞。
鼎华在空中大喝一声,身如苍鹰扑击,直逼而来。漫天纵横的剑气蓦而化作一道银光匹练,挟着沁人寒风飞向干将面门!
干将大吃一惊回过神来,赶忙斜身侧开三步,那剑堪堪擦着鬓角飞过,直钉入干将身后的古松。入木三分,剑尾犹自颤动不休。
惊魂甫定,干将回过身时,鼎华已落在了面前。
"朕的侍卫统领今日怎么如此大意?"鼎华负手身后,吟吟笑问。
干将跪下"启禀陛下,专诸密奏,近日嵩王与衡王过从甚密,时有书信往来。"
"哦?"鼎华眉峰一挑,冷笑"二皇伯也想分一杯羹吗?"
大雪茫茫,覆盖了一切罪的痕迹。
神京一处不起眼的深宅里,正在进行着无法见光的交易。
青天白日,屋里却伸手不见五指。黑衣人踏入屋内的时候,纵然有惯能在黑夜中视物的眼力,也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黑影,正坐在背光的角落里上下打量自己,眼里不时暴出精光。
黑衣人按剑而立,站在屋中央任他打量。
那团黑影看了片刻,终于满意的点点头。手一抖,一只锦袋应手飞出。
黑衣人扬腕接了锦袋,打开一看,满满的都是黄金。
什么人的命值这么大价码?黑衣人扬眉一笑,暗生好奇。
"这是黄金百两。"阴暗的角落发出阴恻的声音"事成之后还有百两。"
"目标!"黑衣人直奔主题,简洁有力。
"神京兵马司侍郎,陈缜。"
黑衣人脸阴了下来,对方指明要他堂堂飞羽令令主亲自出手,居然只是要杀一个三品官!杀鸡用牛刀!
似是看出了他的不耐,他阴森森的声音又响起来。"劳动令主,是为保万无一失。飞羽令纵横五国从没有杀不了的人,想必令主不会让在下失望。"
黑衣人冷笑。飞羽令名震天下,何曾失过手?
"三日后此时此地,付清余额!"
话音还在半空回荡,黑衣人已倏忽不见。
苍茫大地,素裹银装。
大雪风寒,神京城内的朱雀大道上,行人往来匆匆,城内酒楼的生意却好得出奇。
隆冬时节,在聆风楼上就"落梅"酒,品玫瑰鸡,倚窗望雪,吟诗做赋,算得上是文人雅士上佳的享受。
聆风楼是神京城里最气派的酒楼,以名酒"落梅"和玫瑰芦荟鸡名动四方。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风流才士,都喜欢在此流连。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窗外,纷飞的细雪飘零而下。楼内,红泥小炉煨着新开坛的"落梅",玉液琼浆在文火细细的撩拨下,散发出浓浓的酒香。神京名品,果然名不虚传。
"子安兄,请!"季叔渊取了烫好的酒,细细为高子安斟上。"同窗一场,难得在京城重逢,咱们不醉不归!"
高子安勉强笑笑,接过了酒盅一饮而尽,神态疏狂。
"呵呵,子安兄还是老样子,这般性急。听说,这‘落梅'是每年冬日雪下得最猛的时候,酿酒师傅装好酒,再在罐子外面和着雪水和梅花瓣,抹上厚厚一层黄泥,然后把罐子埋进老梅树底下。第二年挖出来,才形成香气特异的‘落梅'酒......子安,你这般牛饮,能品得出其中滋味么?"
季叔渊笑望着高子安,无奈的摇摇头。
高子安像是存心买醉一般,美酒接二连三的下肚,仍觉得胸中郁郁。
"子安兄,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季叔渊察言观色,总觉得高子安似有什么不快。"子安,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毕竟十年同窗,又何必要苦着自己?"
"唉--叔渊,你不该来京城啊。"高子安擎杯在手,犹豫片刻,终究黯然长叹一声。
"怎么?"
"京城是杨家的天下,有志不得伸,有才无法展,怎比得过老弟在边城大破敌虏来得逍遥自在!"
"可是边营毕竟不比京城,说到施展才华抱负,自然还是要来神京。"
"施展才华?哼"听了这话,高子安不禁冷哼一声"不瞒老弟,愚兄真是不想当这个御史令了!"
"这却为何?子安兄处事公正,这好好的御史令怎么说不当就不当了?"
"还不是因为杨璋那个老贼!"说到激奋处,高子安气的声音陡然拔高,重重的把手中酒杯顿在桌上。杯中美酒顿时漾了出来,洒了一席。
"子安兄......"季叔渊吓了一跳"你小声点,京城还是杨丞相说了算呐!"
"怕什么!"高子安越说越是愤恨"身为朝廷二品御史令中丞,眼看着那姓杨的横行京师却管不得。上书弹劾又人微言轻,皇上根本不理,好好的折子原样就发回来。想要找人联名,谁知道满朝文武拿着朝廷俸禄,却没一个敢跟我一起参奏的!这般御史,不作也罢!"
"子安兄少安毋躁!气大伤身。"见高子安愤怒的快要啮人的神情,季叔渊只得好言安抚,左说右说,总算哄得他平静下来。
高子安忿忿坐在长登上,只捶着桌子不说话,兀自生闷气。
"子安兄,"季叔渊端起酒杯,就着唇悠然嘬了一小口,缓缓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折子是否真的到了皇上手中?"
"不可能的,虽然皇上年幼,折子都多备一份交由姓杨的票拟,再由皇上审阅批示,可是姓杨的也没那么大胆子敢公开违逆皇上的批示,假传圣旨吧。除非......"
高子安的眼睛忽然瞪的滚圆,死死盯着季叔渊"你是说......"
季叔渊别有深意的笑了"恐怕,那折子根本没到皇上手中,而是被杨相私自藏了起来,然后混在批阅过的折子里一起发下来......"
"无耻!"高子安再也按捺不住,端起酒杯一口饮尽,然后拍案而起,刚眉倒竖"我这就回去参劾他!叔渊,你是散骑常侍,常在皇上身边。这折子,麻烦你帮我转交与皇上!"
"那么......"季叔渊举酒"希望子安兄马到成功!"
17
刚过腊八,神京兵马司侍郎陈缜忽然暴毙在家中。兵马司侍郎是个敏感的职位,陈缜又是杨丞相的私人,他这一死闹的朝野震动,满朝文武胡乱猜疑,担心是不是又要有大事发生了,一时朝堂内外人心惶惶。
皇上闻之龙颜大怒,下旨令神京府尹彻查此案。不料神京府尹怀疑兵马司主簿江琰牵涉其中,不久上奏请旨,将江琰削职下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隔日御史高子安在朝堂公开弹劾丞相杨璋父子胡作非为,奸佞误国,要求惩办丞相父子,还天下公道。同时还通过季叔渊递了折子上来,恭请圣裁。杨璋听说后不甘示弱,立即也递折子请求辞官。
在杨璋授意下,杨氏朋党数十人联名上奏,要求挽留杨相,治高子安死罪。以林意诚为首的文官集团则极力反对,死保江琰和高子安。
一时间朝堂上乱作一团,气氛剑拔弩张。两派甚至在朝堂上公开吵闹,气的鼎华七窍生烟。
"看看,这都成什么体统!"
"啪"的一声,御案上的青花盖碗被鼎华一把扫到地上,跌得粉身碎骨,里面的茶水溅了一地。
鼎华站起来,背着手在御案前来来回回的踱步,脸色铁青,显然烦恼之极。
干将踏进上书房的时候吓了一跳,从没见过鼎华发这么大的火。自己的主子善于隐忍,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宫女战战兢兢的进来收拾了碎瓷,便都被鼎华挥退。
看到皇上勉强坐下来,干将有些担心的问他"皇上,您这是怎么了?谁惹您......"
话还没说完,便看到鼎华脸色一沉,双目像利剑一样扫过来,寒光迸射。干将无端打了个冷战。立时意识到自己多话了。宫里杨相的耳目多,想必这话不足为外人道。
胡思乱想间,鼎华却已经平复了情绪,淡淡开了口。
"让你查的事,有什么眉目了吗?"
干将缓过神来,赶紧回禀道:"陈侍郎的尸首臣看了,是被喂毒的暗器射中要害,立时毙命的。这是从陈侍郎身上找到的。"
说着呈上了一枚极细的银针。"皇上小心,这暗器上淬过毒。"
鼎华隔了手帕接过来,仔细瞧了瞧,暗器形如飞羽,极为细小,何况还喂了剧毒,简直防不胜防。鼎华练过武,心下明白:这种针针身太小,极是难练,看来行刺的是个高手中的高手。看了片刻,鼎华又把银针还给干将,问道:"这针上可有什么线索?"
"启奏皇上,臣愚钝,不过瞧这银针的形状,似乎是......传闻中飞羽令所为。"
顶华眉头一皱"飞羽令?"
"是一个极为隐秘的刺客组织,陛下登基之初才在江湖上崛起,专以行刺为业。短短几年就发展为江湖上最庞大的杀手组织。纵横五国,据说从来没有杀不了的人,只是价码奇贵。各国的官府对其甚为头疼,可是他们组织严密,来去无踪,所以至今也拿他们没办法......"
鼎华剑眉锁的更紧"买凶杀人么?是谁把主意打到朕的头上了......"
"陛下?"
"没什么,你先下去吧。"
看着干将出去了,鼎华也慢慢走出上书房,雪后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深吸一口,肺腑都是凉的。
雪霁初晴,日光苍白无力的俯射下来,照在寂静的宫院里。昨夜雪下的大,在松枝上积了厚厚一层。那松枝承不住重量,纷纷折断,散了一地。
这雪是停了,可是宫内的雪,其实才刚刚开始下。
高价收买刺客行凶,杀了一个身份敏感的大臣,却让他来被这黑锅。按理,除了他皇上,还有谁敢跟杨丞相的人作对呢?这分明是想引发杨氏一党的恐慌,杨党不肯善罢甘休,自然会对他这边的人进行报复,于是江琰就被牵连下狱,而他却痛失股肱......
用心险恶!
会是谁呢?杨璋?做作一番,然后故意栽赃?
不可能。
莫说现在的情势微妙,谁都不愿先一步打破这种平衡。这陈缜更是杨璋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安插进兵马司的,难道仅仅为了挑起事端就弃了这样一颗有用的棋子?
杨璋怎么会办这种蠢事!
林意诚做的?
更不可能。
虽然陈缜一死,得益最大的是江琰。按例,侍郎一职应该由江琰进上,兵马司就完全落入了他的手中。可是陈缜之死势必会让人怀疑到江琰身上......
林意诚也不是傻瓜!
那么............又会是谁?
这当口,高子安居然上书弹劾杨璋父子,好大的胆魄!
以前他倒是挺看中高子安的。高子安平日为官清正,他也早有耳闻,高子安一向以清廉自诩,最是看不惯杨璋父子飞扬跋扈,顶撞也不是一次两次,平日就不睦。
可是他为什么早不上书晚不上书,偏挑这么个时候上书?
还真是巧啊!巧到不可思议。
这下可给了杨璋老贼反咬一口的借口,杨璋居然敢拿辞官来要挟他,还教唆朝臣联名上书逼自己杀了江琰高子安......
其心可诛!
结果,堂堂朝廷大员居然在庙堂之上吵的不可开交,这要传出去,天朝威仪何在!
夏朝乱了,周朝内部也乱作一团,难道......还有第三人在背后操纵?那他的目的......
"砰"地一声,鼎华脸色青暗,一掌击在松树上,震的那松树连颤三颤。
"老夫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杨府内堂,杨璋放下手中的折子,端起官窑烧制的鱼尾纹白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是,这回皇上那边未免欺人太甚!"杨靖恭恭敬敬坐在一旁,低声附和。
杨璋冷笑一声"靖儿,你还是欠历练。杀了陈缜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父亲的意思是......"
杨璋枯皱的脸上现出一丝阴郁。"此事恐怕另有玄机,做这事的人用心阴毒的很呐!"
"他是想挑拨咱们跟皇上闹起来,致使政局混乱,好趁机渔利?"杨靖心头一凛,小心猜测道。
杨璋看着儿子,赞许的笑了笑。"孺子可教!"
"可是父亲,"杨靖不解"我们这么做岂不是正中人家圈套?"
杨璋摇摇头"靖儿,你仔细想想别人给我们下套,我们就不能将计就计?趁此打掉皇上的左膀右臂,有什么不好?"
杨靖眼睛一亮"父亲高明,儿这就去和前厅几位大人商议此事!"
"且慢!"杨璋却唤住了他"叫杨朴备好信鸽,为父有信要交给衡王和嵩王。"
杨靖一惊,抬头望向父亲"父亲,您真的下定决心要......他可靠吗?您就不怕陈缜之事与他有关?"
杨璋拈着长须,沉吟片刻,却没有做答。
窗外,风忽然猛烈起来,吹的残雪漫天,看不清来路。
腊月十五,皇上颁下诏旨:高子安诋毁丞相,谩骂朝臣,本应重责。念其平日为官清正,素有官声,特旨将其削职,流放岭南。而江琰谋害陈缜一事查无实据,遂赦免江琰,调江琰为路州道,督江、宁、路三州税贡粮运诸事。
至此,陈缜被刺一案也就不了了之。虽说保住了高、江二人的性命,但经此一事,一个流放一个外调,也让鼎华羽翼大折。
腊月二十三,今儿是小年,宫里有内宴。皇上最近心情不好,宴上多喝了几杯,酩酊大醉。干将不放心让皇上一人留在寝宫,怕是没人仔细照料着。正巧回去路上遇到贤妃,便送了皇上到贤妃的浣雪宫去。
躺在雪缎铺就的软榻上,鼎华做了个梦。
还是那个明亮的夜,素月分辉,星河影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