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化田仿佛知道她会有此问一般,修剪指甲的双手依旧平稳,不疾不徐道:“玉小神医去江苏了,据说是为金阁老的老母亲调理身体去了。”
“老不死的身体有什么好调理的。”万贵妃猛地抽回手,往榻上重重一拍,秀眉一挑,瞪着眼睛道:“你让你们西厂的人去江苏把人接回来——哦,让你的人别当着小宝贝的面对金阁老他老娘不敬,不然,小宝贝会不高兴的。”
“……我知道。”雨化田点了点头,立刻就退出去,吩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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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风细雨楼
“公子,今天本来是安排了玉姑娘来给您复诊,但是她并没有来。”杨无邪汇报完今天所有的事情后,提起了这件事:“我派人去西门家问过了,玉姑娘似乎是去了江苏,尚未归来。”
“那便将复诊取消了罢……”苏梦枕看着面前的一大摞文书,心想就算玉听风来自己复诊,自己也没多少时间让她切脉……正想着,他突然想起什么:“……玉姑娘有来消息说取消复诊安排吗?”
杨无邪愣了一下,才道:“并没有。”
苏梦枕顿时敛了脸上本就寡淡的表情:“让师无愧安排人去金家走一趟——顺便,把这件事与神侯府说一下。”
“是。”杨无邪立刻应下,同时也意识到了什么——玉听风对每个病人都极其看重,复诊这种事也总是牢牢放在心上,不管什么情况都不会耽搁,真的有什么不可抗因素耽搁了,也会找人来通知一声,可是这一次完全没有消息,这显然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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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不败正悠哉地在院子里绣花——他之前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整顿好了教务,如今仍旧不用他再出面,只不过教内的诸多事情都会通知给他。
就比如此时,杨莲亭过来道:“教主,近日福州一带似乎有西方魔教弟子活动的迹象。”
“嗯?”东方不败本来想说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然而转念一想,罗刹教向来只在西域活动,与中原武林互不干涉,这次会来中原,总觉得可能跟小听风有关系……
杨莲亭却当东方不败还是不当回事,进一步解释道:“另外,据闻好几股势力都有往福州的趋势。”
“唔。”东方不败伸出食指点了点下巴,道:“那我们的人也过去凑凑热闹吧。”
“是。”杨莲亭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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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罗刹的罗刹教毕竟离中原最远。当他带着人赶到福州的时候,西厂、神侯府、金风细雨楼的人也刚到没多久——他们是从金太夫人那里得知了玉听风在福州失踪的消息。
除了神侯府和金风细雨楼勉强还有几分交情,其他的各势力间并非十分和谐。不过这一次四方势力的目的一致,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但是这么多人——后来还要再加上日月教的人马,却仍旧查不到玉听风的消息。
她确实是来过这里,毕竟是外地人,生得好看,衣着也很有特点,还是有不少人对她有印象的。这也是为什么金家能查到她曾来过这里。
但是她之后去了哪里,跟谁一起来的,就再也查不下去了。
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悄悄地抹掉了她的行迹。
若说之前西门吹雪还可以拿这个万分之一的可能——玉听风只是太过着急去给人看病,忘了给他留个口信——来欺骗自己,可到了这个时候,只有可能是有人恶意地将玉听风带走了。
而且这个人……西门吹雪抱剑站在窗前,望着外头阴沉的天色,紧紧地抿起唇——恐怕还是玉听风认识、并且比较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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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搜查工作即将扩展到郊外的时候,陆小凤从巴蜀回来了。
他一回来也是先去了万福万寿园,而后才赶来福州。
过来之前,陆小凤已经把福威镖局灭门案的凶手查清楚了——灭了林家满门的是青城派余沧海,这个并不难查,相反,余沧海主动承认了这件事。
因为他本来就没想遮掩,反正灭林家满门的碰瓷理由他早就准备好了。所以他们杀了人就扬长而去,根本没打扫现场。
余沧海也想知道这个“好心人”是谁,他很想将对方碎尸万段——因为包括他儿子在内、被他派来福州灭林家满门的青城派“英雄豪杰”四大弟子一个都没有回去。
这个幕后黑手困扰了陆小凤很久,等得知玉听风的遭遇后,他突然就把所有的事情串起来了——
他不知道金阁老请玉听风来给金太夫人看病是被人算计在内的还是真巧合,总之,最后玉听风和西门吹雪都来到了江南,但是他却因为受“朋友”误导,拖着西门吹雪来查福威镖局的灭门惨案,进而被引到川蜀。
若非他半路察觉到不对,也许他和西门吹雪这会儿还在巴蜀查案子——若西门吹雪与他同去,有这么一座杀神在,余沧海肯定没胆子直接承认人是自己杀的。
也许这个打扫现场、替余沧海做遮掩的人,就是带走了玉听风的人。
陆小凤过来没多久,得知此事的花满楼也过来了。
花满楼的眼睛尚未完全恢复,不过花家距离福州并不算特别远,又涉及玉听风的安危,花家人还是勉强同意他过来了。
而花满楼刚一过来,就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第四十九章
花家在福建也有产业,花满楼过来以后,便吩咐附近的花家人也配合多方势力一起找玉听风的踪迹。而自己虽然帮不了太多的忙,却也没有闲着,而是每天都去福州城里一些僻静的小地方转悠着,打听玉听风的消息。
这个季节正是天气变化多端的时候,有一天花满楼出去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待临到中午,却突然下起瓢泼大雨。
若是其他人,这个时候还可以纵起轻功快速赶回住处,但是花满楼毕竟刚来这里没多久,也不太熟悉地形,最后只能随便找了家店面躲雨。
那是家杂货店,店面不大,柜台上摆放了好几个招牌商品,花满楼抬手摸了摸,做工精细,并不因为店铺开在偏僻处而敷衍。
店家过了许久才发现花满楼眼睛看不到。
花满楼容貌出众、气质更是温润淡然,很容易引起他人好感,而眼睛看不到,又会引发对他有好感之人的同情和关照,就比如说这家店的掌柜。杂货店的老板本来是个沉默寡言、略有些阴沉的小老头,本来对花满楼爱搭不理的,直到发现这个与常人行动无异的年轻人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瞎子以后,这才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从柜台里翻出几样小玩意儿递给他,口中道:“公子可以看看对这些有没有兴趣——”
花满楼其实本来没想多待,只想买把油纸伞,待雨变小了就回去,不过既然店家难得热情了起来,他却之不恭,便应声接过来,在手里把玩着——店家拿出来的小玩意儿质量参差不齐,但统一的特点是圆润可爱,并没有什么尖锐或者锋利的地方,并且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抚过清晰的线条,能够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幅美妙的绘卷。
都是很适合盲人把玩的小玩意儿。
花满楼不由微微一笑:“店家有心了。”
“不是我有心。”店家却摆摆手,道:“是前阵子店里来了个小姑娘,专门问我讨要这类玩意儿。小姑娘长得白白嫩嫩的,小个子,大眼睛,嘿,还挺可爱。我就难得多嘴问她为啥要这些。你猜她说啥了?”
花满楼很有耐心地捧场:“说什么了?”
店家仰起脸,轻轻叹了口气:“她说啊,有几个姑娘被人害得看不到了,害怕着这个世界,这些小玩意儿上雕刻的图案很好看,让她们摸摸,也许就重新喜欢这个世界了呢?她说她这次是要去给这几个姑娘治眼睛的,只是她不敢保证能治好。”
花满楼倏然一震,把玩一只鼻烟壶的手不由顿住了。
“不过,她也说了,就算治不好,就算她们还是看不到,至少也该让她们知晓这个世界有多好。她说见过两个不输常人的目盲之人,一个一心向剑,不忘初心,终成一代剑术大家;一个心如皎月,比谁都喜欢这个世界。这两个人证明了盲人的世界也并非是一片漆黑的,有绚目如朝阳的万丈剑光,也有听得到雪落花开的美好……”店家说着,突然把目光重新投向花满楼:“……小姑娘当时挑东西挑了很久,嘁嘁喳喳地说了不少话,老头子上了年纪,记性不大好,几乎都快忘光了,今天见了公子,突然一下子都想起来了。”
心脏突然高高地吊了起来,花满楼努力地保持着冷静:“这位姑娘……有没有说她要去哪里?”
“诶?这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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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直接从窗户跳了进来:“七童,你说你知道小玉儿可能去哪儿了?”
花满楼从回忆里抽身,冲陆小凤点点头:“她去过一家杂货铺子,铺子老板说她曾提过自己要出海。”
落后陆小凤一步,此生刚一脚踏进门里的西门吹雪立刻收回了脚,转身出了房间。
于是各方势力的人马开始集结,一起前往福州码头,打听消息。
码头人流量大,虽然来来往往的行人居多,但是驻扎在港口码头的仍旧不少,一番打听下来,消息又更多了一点——玉听风确实不是一个人走的,身边还跟了个年轻的公子,只不过那位公子戴着斗笠,却是无人得见他长得什么模样。那位公子出手阔绰,直接出钱买下一条大船,指使着自己带来的人将船开进了茫茫大海。
到了这里,事?6 橛窒萑肓似烤薄M獠恢烙卸嗌俟碌海忠趺凑矣裉绲娜ハ颍?br /> 但肯定也不能干巴巴地等着。
所幸人多,便将人手尽数派了出去,逐一排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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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各方势力都在紧锣密鼓地找着人,而蝙蝠岛上,正被众人担心的玉听风却已经有点适应这个绝对黑暗的地方了。
其实她最开始哭,除了对未知的恐惧,也是因为原随云的欺骗而委屈伤心。
明明她治好了原随云的眼睛啊。她不图他能够回报她什么,却也至少不希望看到他恩将仇报。
而且原随云的这个行为……恐怕他从来就没想过救这些姑娘。相反,要么他是想利用这些姑娘继续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姑娘,要么……这个地方干脆就是他所建立的。
所以,自己治好他的眼睛的行为……算是助纣为虐?
黑暗寂静的环境本就容易让人心情消极,想到这些,玉听风甚至都有些绝望了。
就在这个时候,角落里突然响起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你、你也是被蝙蝠公子抓进来的吗?”
——这是方才那个直接抱上来的姑娘,此时的声音一改之前甜腻婉转的语调,却是染上了显而易见的关切和同情。
玉听风突然就止住了眼泪。
不同于其他的小孩,玉听风其实并不怎么怕黑。
一般人怕黑,其实怕的是黑暗中并不存在的妖魔鬼怪,然而玉听风心里基本没有妖魔鬼怪这种意识。这要归功于万花谷不同一般的教育方式——她小时候有段时间是跟着孙思邈师祖住在三星望月的,然后同住在上面的子虚先生和乌有先生常常给她讲些异志怪谈,但是在这两位先生的故事里,那些妖怪却并非都是想要害人的,反倒是故事里的人类,总是比妖怪们坏了好几倍。
她从小就知道,难测的人心,比鬼怪还要可怕。
可她毕竟从来没有真正见识到人心的可怕,因而她意识中的鬼怪也不是那么吓人的,也从来不觉得只是可能隐藏了不明妖怪的黑夜有多可怕。
但是不怕黑,却有些怕长时间自己一个人。
但这里虽然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但这里不只她一个人。
“蝙蝠公子?”她反问了一声,声音带着鼻音。
她不由用力揉了揉鼻子,然后循着对方方才的声音,摸索着走过去。
“你不知道蝙蝠公子吗?”对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怜悯和同情,“他是这里的主人,掌控着这里所有人的一切,只要来到了这里,只能听从他的指示。”
这时玉听风也走到对方身边了,一点点摸过去——对方大概是睡在一张石炕上,身上仍旧什么都没穿,只单裹了一床被子。
她在炕边坐下,认真把蝙蝠公子这个名字记下,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不知道蝙蝠公子跟原随云什么关系,一边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对方愣了一下。黑暗里突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对方大概是坐了起来,声音的位置也略微上升,只是音量却低了下去:“我没有名字……对了,我在东面第三个房间,所以你叫我东三娘吧。”
“东三娘。”就算明知道黑暗中对方完全看不到,玉听风还是露出个善意的笑容,摸索着找到东三娘手的位置,握紧:“我叫玉听风。”
双手交握,彼此的体温毫无隔阂地互相传递着,将心灵拉近。
东三娘把这个名字在嘴边来回咀嚼了一番,然后喃喃自语道:“……风啊,我知道风,有的时候很温柔,吹在身上很舒服,有的时候却又很凶,刮得人脸疼。可是——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过风的声音了……”
玉听风是一路紧跟着原随云过来的,所以并不清楚这里的构造,不过她在这里待了这么一会儿,这里确实没有感觉到有风吹过来。
东三娘犹自低语着:“……不仅仅是风,雨、雪还有阳光……我都快要忘记是什么样子了……”
玉听风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样东西,摩挲了两下,有些遗憾地道:“可惜只剩一个了,其他的都被原随云搜走了。”然后递给东三娘。
东三娘有些诧异地接过去。那是个小巧的牛角木梳,材质温润顺滑,上面刻着清晰的纹路,细细摸来,却是几朵精致的小花,连着点缀了几片叶子的长长藤蔓,栩栩如生,只是触摸着,便仿佛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同娘亲在院子里赏花的情景,浅淡的花香取代了浓郁的脂粉香,似有温柔的风,轻柔地拂过脸颊。
“这个、这个、可以送……”话到一半却突然停了下来,东三娘凭着感觉,将木梳用力地塞回玉听风手里——生怕用的力气小了,自己就舍不得还回去了。
然而玉听风却拉着她的手,把木梳塞回她掌心:“送你的。”
“……可是。”东三娘迟疑。
玉听风却将她的五指并拢,将小巧的木梳握紧,道:“风雪雨阳光这些我现在没办法让你看到,只能让你摸摸这两朵花……可惜其他的被拿走了,不然高山大川、亭台楼阁、花鸟鱼虫这些东西都可以让你感受到了。”
东三娘哽咽:“……多谢。”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
然后玉听风觉得她不能一直待在这一个地方不动,便转了话题,向东三娘打听了这里的情况。
东三娘是很小的时候就被带来了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她对这里的情况也算有几分了解。譬如说这座岛分上中下三层,她们此时是在最底层,譬如说是蝙蝠公子用来进行黑市交易的,又被称为蝙蝠岛,譬如说交易是每隔一段时间一举行的,再譬如说,每当进行交易的时候,全岛的管制都会比较严苛,但如果是清闲的时节,底层的管理相对来说比较宽松,毕竟那些巡逻的人也想要偷懒,只要把守好各个出口,保证这些姑娘们不会逃出去就好。每到这个时候,东三娘她们便可以出来在底层四处走走——虽然这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但比起石室里那一方狭窄的空间,还是能让她们感受到些微的快乐。
听着东三娘讲到最后,明显变得轻快的语调,玉听风忍不住就又酸了鼻尖。
听声音,东三娘并不比自己大多少,可是却早早地就失去了自由和光明,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世界里活得如同行尸走肉,就连高兴的理由都是那般的微不足道。
东三娘说到兴起,索性便带着玉听风一起出去转悠。
当然,被子太厚,她肯定是不可能裹着被子出去的。不过反正这个蝙蝠岛不允许有明火,东三娘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早就习惯赤身裸体地走动了。
但是玉听风很不习惯。
触及东三娘如玉般光滑的手臂,她将外衣褪下,给她披到了身上。
“谢谢。”
黑暗里明明该什么都看不到的,玉听风却觉得自己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的神态——带了几分羞怯的感激,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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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间石屋很窄,但是整个底层的空间还是很宽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