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外面的李园家丁听到房里的声音,却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只面面相觑地看着玉听风和西门吹雪一步步走出李园。
等出了李园,拐过一条小巷,西门吹雪突然停下了脚步。
玉听风本是扯着他的衣摆闷头往前走,他这一停,反倒将她带的一个趔趄,险些倒进西门吹雪的怀里。
玉听风不得不停下,只是过了许久才转过头,握着西门吹雪衣摆的手用力,一边用另一只手揉着眼睛,一边小声问道:“……怎么了?”
——声音闷闷的,带着显而易见的鼻音。
西门吹雪微微皱了眉,目光扫过抓着自己衣摆的手,然后伸出右手握住她正揉眼睛的那只手,以轻缓却又不容置疑地力道举起,从眼睛上挪开。
西门吹雪不由眸光一收——这双猫儿般漂亮的大眼睛此时变得红通通的,隐隐的还带了几分湿润。
玉听风也知道自己此时的状况,甫一碰上西门吹雪的眼睛便垂下了头,然后用力想要把手抽回来,磕磕绊绊地解释:“刚、刚刚有……有沙子进眼睛了。”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睛,目光落在小姑娘头顶,一言不发,也不放开她的手,显然并不相信这个理由。
两人对峙了半晌。
扯着衣摆的手再度用力收紧,被抓住的手则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沉闷的声音突然便拖出了哭腔:“我、我刚刚是不是任性了?可我好生气的,那个姓龙的明明就是装病,为什么要说我医术不精?明明是个骗子,还端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教训我,真的很讨厌,我刚刚是真的想把他打死!但是、装病骗人确实可恶,却也罪不至死——万一我把他打死了,我……”
被抓住的手突然被放开,自然地垂了下来,下巴却被抬起,那两根手指冷冰冰的,目光触及之处的俊美面容亦是冷漠淡然,然而为自己擦拭泪水的动作却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形状好看的薄唇动了动,嗓音明明清冷得如同檐下冰棱,待明了其中的意思,却仿佛一杯暖茶,直接熨帖到心底里。
他说:“打死了算我的。”
玉听风猛地睁大双眼。
而后又听西门吹雪语气平平地又补了一句:“以后打死的也算。”
“噗!”玉听风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
见小姑娘终于笑了,西门吹雪也不由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刚刚那几招很漂亮。”
“啊……”玉听风顿时红了脸,开心的笑颜上染了几分羞涩和得意,却还是结结巴巴地谦虚道:“也、也没有啦。”
小姑娘本就皮肤白皙而有柔软,此时染上淡淡红晕,西门吹雪莫名生出一股想要伸手摸摸的冲动。
只是不等他动作,玉听风便突然偏过头,然后哭笑不得地将趴在背后药篓里的檀书拎出来抱入了怀里,动作间披在背后的长发甩动,露出后颈星星点点的几点红痕——正是檀书用来泄愤咬的。
被主人抱进了怀里,大爷·檀书仍旧有些不满——它本来是察觉到主人似乎被欺负了,所以很想爬出来帮主人打坏人。可是主人不把它抱出来也就算了,还把药篓弄得格外摇晃的,它好几次快要爬出来了,都被甩得摔了回去,到现在还有些头晕脑胀呢!
哼,坏主人!檀书一口咬上玉听风的胳膊。
檀书从来没下重口咬,玉听风也从不在意,只是小家伙生气了,她到底还是拿了坚果哄它。
看着檀书捧着核桃缓慢地磨着牙,玉听风总算松了口气,转头对西门吹雪笑道:“既然病人是假的,那就不用管了,趁天色还早,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打算继续出发吧。”
西门吹雪收回一直放在檀书那两颗门牙上的视线,冲玉听风点了点头。
*
越往北,风雪也愈发频繁了起来。
马车迎着朔风前行,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记,却转瞬便被狂舞的雪花所覆盖,行踪无迹。
不知过了多久,车帘突然被拉开,一人一宠探出头来。
迎面卷来硕大的雪花,檀书立刻转身把脸埋进玉听风的怀里,仅留着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在外面甩啊甩,玉听风无奈地摸了摸它,然后扫视了一圈四周,在茫茫白雪中准确地找到骑着白马一身白衣的西门吹雪,立刻露出一张开心的笑颜。
这辆马车是西门吹雪临出太原城的时候买的,顺便还雇了个寡言敦厚的马车夫,他自己则乘马伴在一旁。
玉听风索性从车厢里出来,裹着披风坐到车辕上,两条小细腿垂下来,一前一后地晃着,对西门吹雪道:“西门,我们这是去哪里呀?京城吗?”
西门吹雪道:“去塞北。”
“塞北?”玉听风愣了一下,然后又恍然,点头道:“哦对啦,那是你家呀!那不去京城了吗?”
西门吹雪难得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极有耐性,有问必答:“待年后再去。”
玉听风歪歪头:“嗯。? 慵依胪蛎飞阶堵穑俊?br /> 西门吹雪停顿了一会儿:“不远。”
“诶。那你家里人多吗?”
西门吹雪认真地想了想:“不多。”
玉听风眼睛一亮,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我过年的时候可以去你家吗?过年还是要热热闹闹的呀,可是我在这里就只认识你一个人——呃……会不方便吗?”
西门吹雪迟疑了一下:“方便。但没有热闹。”
“没关系。我会让这个年热闹起来的!”玉听风用力地一握拳,兴致勃勃:“说好了,我先去趟万梅山庄确认点事情,然后就去你家过年——你的家人会讨厌外人吗?”
西门吹雪摇头:“不会。”
“那就好。”玉听风立刻开心地笑弯了眉眼。
*
因为不需要去京城,所以他们的时间还算宽裕,一路上并没有怎么赶路,等到万梅山庄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在一家茶楼歇脚的时候恰好听到刚从太原过来的江湖人带来的一个消息。
无争山庄是太原城最大的势力,玉听风治好了原随云,成了城中名人,所以她去了李园的事情也很快就被不少人知道了。
李家在太原城是望族,结义兄长重病,李寻欢几乎把城内有名的大夫都请来了一趟,因此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了龙啸云重病,那玉听风去李园是为了什么也算是不言自明。
然后那些大夫们就开始打听这位新晋的小神医给龙啸云诊出了个什么。
玉听风说龙啸云装病的时候,房里有侍候的下人,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倒是很快打听出来了。
一听这个结果,城里的大夫们都忍不住骂娘——果然是龙啸云这小子自己的问题!
说起来,龙啸云其实也就是郁结于心,清心泻火的方子一喝,再放宽心态,自然而然就好了,确实称不上病,这些大夫都极有经验,这么简单的病症自然能诊出来。奈何龙啸云自己作死,不但天天喝着与药相冲的参汤,一分心病也要装出十分,演得太像,他又是李寻欢的义兄,这些大夫都不太敢说实情。如今一个小姑娘直白地说了,龙啸云又暂时昏迷不醒,不少医馆都打发了小学徒,前来李园告知李寻欢——玉小神医说的不错,令兄确实没啥大事,只是他们没敢说。
这下算是给龙啸云装病拍板了。
李寻欢顿觉十分失望。
龙啸云自己还不知道,醒来后还继续卖惨,李寻欢又不好意思直说大哥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别装了,只能陪着他演戏,请来的大夫们也陪着演,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他真的快要死了。
而都到这个时候了,龙啸云还是不放弃作死,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总之彻底把李寻欢这个老好人惹恼了——李寻欢给了他一大笔银子,割袍断义,把人赶出了李园。
而他生着重病,又得罪了几乎全城的大夫,会有什么下场似乎并不难想象。
*
此时玉听风正准备上马车,听到茶楼客人们最后一声谈论,然后很认真地对西门吹雪道:“所以说,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大夫。”
“嗯。”西门吹雪点点头,然后示意马车夫出发。
此地离万梅山庄确实很近了,走了小半天,玉听风再次坐到了车辕上,檀书坐在她肩头,一人一宠全都好奇地四处张望,神情极其同步,然后便遥遥地看到了半山腰上一座古朴却又不失大气的山庄。
不过在看到那座宅院之前,玉听风被山庄门前的那一抹猩红所吸引——那是个披着一件红披风的——呃……叔叔?
第十七章
那人远远看到正在正缓缓地往山坡上行进的一马一车,眼前一亮,腾身跃起,背后的猩红披风扬起,犹如腾空的火凤。
待披风落下时,他也已身姿轻灵地稳稳地落在马车车辕上。
突然冒出个人,马车夫慌乱地扯住缰绳,马车骤然急停,刚落到车辕上的人和一直坐在车辕上的玉听风都纹丝不动,倒是马车夫自己被晃了一下,险些摔下马车。
玉听风想要拉住他,奈何胳膊短,够不着。
就在这时,那个陌生人突然一伸手——
明明目光一直在西门吹雪和玉听风身上来回逡巡,却还是极为精准地将马车夫扶稳,另一只手还颇为悠哉地抚着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嘴角微微上挑着,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西门吹雪任由他打量着,神色分毫未动,只抬了抬下巴,示意惊魂刚定的马车夫不用管这个人,继续往前走。
马车再度前行起来,玉听风却是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好奇起来。她抬头看了眼西门吹雪,见对方并没有要给她介绍的意思,便仔细打量着对方。
除了这一身猩红的披风,这人身上最扎眼的大约就是那两撇跟眉毛一模一样的小胡子。
玉听风看到这里,眼睛里显出几分笑意,然后就对上了对方的眼睛——这双眼睛也很好看,不同于西门吹雪冷冰冰得仿佛琉璃珠子似的,这双眼睛是带笑的,温暖而又充满了善意。
甚至于,在察觉到她的视线后,惊讶之色从这双眼睛里一闪而过,而后便是愈发加深的笑意。
然后玉听风就决定喜欢这个人,她笑了笑,嘴边显出一对小小的酒涡,道:“叔叔,你是西门的朋友吗?”
“……叔叔?”笑意僵在了眼睛里,陆小凤摸胡子的动作也是不由一顿,瞪大了眼睛瞧着玉听风,显然这个称呼对他造成了十分沉重的打击。
然而接下来西门吹雪的话对他的打击更大,他对玉听风道:“不是朋友。”
这下陆小凤连两撇小胡子都耷拉了下来:“喂西门你不能这么说啊。”
西门吹雪抿唇,不再搭理他。
陆小凤抓抓头发,只能转头看向玉听风:“你为什么叫我叔叔?我长得有那么老吗?”
玉听风迷茫道:“不是留胡子的都是叔叔吗?”
陆小凤:“……”——小姑娘说的好有道理,他完全没法反驳。
“我叫陆小凤,你呢?”陆小凤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看了眼西门吹雪,发现自己跟小姑娘搭话的时候他一点反感的情绪都没有之后,便愈发大胆了起来:“你怎么会跟西门吹雪在一起?”
“小凤叔叔。”玉听风立刻十分乖巧地称呼了一声,然后扭头也看了西门吹雪一眼,道:“我叫玉听风,我要去万梅山庄,正好跟西门顺路。”
“你去万梅山庄干什么?”陆小凤是真不明白:“你瞧那偌大的一个庄子,除了西门这个冷冰冰、一点也不好客的主人什么都没有……哦,还有他酿的几坛子梅花酒,可你这么小,也不该是为了酒而来,至于剑……”转头看了看四周:“你应该也不习剑。”
“我去万梅山庄是为了……”玉听风的话说到一半,陡然顿住了,不自觉咬住了下唇,抬头看向西门吹雪:“……原来不远的意思是——”
西门吹雪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
“……”玉听风有些颓丧地垂下了头——她本该为他的隐瞒而生气的,可他这么坦然,她反倒是一点火气也生不出来。
算了,毕竟西门吹雪也从来没有否认过万梅山庄就是他家,只是她自己不知道万梅山庄的主人姓西门,从来没想到这上面罢了。
陆小凤一头雾水:“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没什么。”玉听风笑道:“小凤叔叔对万梅山庄很了解呀,你跟我讲讲这是个什么地方吧!”
“万梅山庄啊……”小姑娘笑起来的样子太讨人喜欢,陆小凤很快就把之前的疑惑放开了,爽快地给她讲他所知道的万梅山庄:“里面种了很多很多的梅树。你这个时候过来正是时候,可以观赏梅花盛开的景象,真的很美——像我这种俗人都觉得美极了。不过西门很小气,只有他有兴致的时候才许人去看,可据我所知,他大部分时候兴致都不高。”
“唔,那小凤叔叔跟西门的关系果然很不错呀!”玉听风捧住脸,好奇地看着陆小凤:“毕竟你还是看到了梅花呀。”
陆小凤愣了一下,扭头看了眼西门吹雪,笑了笑,没说话——西门这个人虽然冷冰冰的,也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他的朋友,但……他对自己的态度,不是朋友有什么什么呢?
然后陆小凤就又兴致勃勃地同玉听风谈论起万梅山庄来:“……你知道西门剑术很厉害吧,他还会酿酒。非但会酿酒,他酿的梅花酒还是江湖一绝——唉说的我都又有些馋了。”
“哇——西门还会酿酒?他不是都不喝酒的吗?”
“他确实不怎喝酒,尤其是出门在外的时候,不过在家的时候偶尔会喝一点。更何况,喝酒和酿酒也不冲突。”
“也有道理哦……我也好想尝尝西门的梅花酒呀~”
陆小凤正跟玉听风说着万梅山庄二三事,突然察觉到什么,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惊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揉揉眼睛,他没看错吧?西门刚刚似乎……笑了笑?
*
本来一行人就快到万梅山庄了,两人说了没一会儿,马车就停了下来。
陆小凤轻轻松松跳了下来,玉听风也小心翼翼地按着裙摆、扶着车辕下车。
所以当万梅山庄的老管家听下人汇报说庄主回来了,而特意迎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自家年轻而又英俊的庄主端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上,眼睛微微垂下来,似乎在看什么。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一看,然后立刻喜笑颜开起来——哎呀,好讨喜的女娃娃!他正在心里想着这女娃娃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什么身份的时候,耳边就听陆小凤笑嘻嘻对那女娃道:“喏玉姑娘,这就是你要去的万梅山庄了。”
玉姑娘?这小姑娘姓玉?看起来又是被庄主带回来的,莫非……想到这里,老管家脸上先是闪过一丝喜色,而后又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快步走到西门吹雪身边,低声问道:“庄主,这位‘玉’姑娘是……”——“玉”字特意被他咬了咬字,带着强调意味。
西门吹雪抬眼看了看他,斩钉截铁道:“不是。”
“什么不是?”玉听风原本正在陆小凤的介绍下观察着万梅山庄的外貌,听到他这声否定不由歪了歪头,疑问道。
“进去吧。”西门吹雪说着,下了马,率先抬腿迈入山庄大门。
玉听风左右看了看——陆小凤已经大摇大摆地跟着西门吹雪进去了,而山庄管家正一面给那个马车夫结算着尾款,一面吩咐着山庄下人将马匹马车赶入山庄。察觉到她的视线,老管家还冲她笑了笑,她便也回了个笑脸,又点了点头,蹦跶着追进了山庄。
掏钱掏到一半的老管家不由一捧老脸:诶呀小姑娘真的好软好可爱呀,为什么他家庄主就从来没有这么软萌的时候呢?
等着结了账好趁早下山的赶车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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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梅山庄用两个字可以形容,一个是静,一个是净。
山庄背山而建,几乎将半个后山扩充成了自家后院,占地面积极为广阔,整体的风格也是考究细致到了华丽精致的地步,就连大门房梁这样的细节处也描着精美而又有趣的彩绘,还有从后院探出来的几段梅枝,火红的梅花高傲而又张扬着盛放着。然而就算是这样的院子,因为太过干净,而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
庄内下人来来往往,不多也不少,全都训练有素,几乎听不到半分嘈杂声。
西门吹雪径直走向自己的院子。
而陆小凤早就不知道到哪里溜达去了,玉听风生怕迷路,只好追上西门吹雪,不自觉地又拉住了他的衣摆,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