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枫晓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沉静的侧脸就象一座雕像,雷天宇握紧了他的手,加重了语气问:“晓晓,你出来之后,是被那位小姐接走的,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却在建筑工地当工人?我问过他们,你是半年前去的,那时候你已经和他们基本一样了,在此之前你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是有人欺负你吗? 我不是给过那位小姐一张名片,如果你出了事,请她打电话给我的吗?为什么你离开了她什么都没做?晓晓……说话呀,说一句也好,你到底是为什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啊?”
你宁愿到处流浪也不愿回到我身边吗?
你就那么恨我吗?恨到宁愿折磨自己也不肯原谅我吗?晓晓,你到底在想什么?真的,真的一句都不能告诉我吗?
“收容所。”徐枫晓忽然开口了,雷天宇一时没听明白,急忙追问:“什么?晓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收容所。”徐枫晓转过脸来,漆黑的双眸坦然地看着他,没有丝毫逃避和不安,“半年前是吧?我干的事可多呢,我偷过,骗过,睡过马路,捡过垃圾,自然,也被当成是盲流蹲过收容所,经过那么多,也看开了,人,还不就是那么回事,穷讲究什么,事到临头,连自己,都不会把自己当成人看的……你还想知道什么?果然住在这里是要有条件的,收容所条件虽然差点,但是他们只问名字和籍贯,不会这么刨根究底。”
他忽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冬天啊,真不是给穷人过的呢,其实夏天我过得很好,在水泥管子里睡觉又凉快又通风,早上五点钟还有扫街的人赶你起来,让人想偷懒都没有办法,很有益健康。算是我最喜欢的季节了。”
“晓晓!”雷天宇激动地叫了起来阻止他再说下去,“别说了!”
“受不了了吗?”徐枫晓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他,“我只是说说,你都受不了了吗?那可都是我的亲身经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雷天宇,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吗?好,我告诉你!我是被你亲手送进监狱的!我的前途我的一切都毁在你手上!现在我不过是一个没有律师资格没有任何技能的刑满释放人员,你难道还以为会有朋友亲戚欢迎我,收留我吗?我有自知之明,不会留在别人家里看着别人的脸色吃饭的。是你造成今天的这一切!是你害得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还问我为什么?!我除了做个盲流民工还能干什么?!啊?你教教我啊?难道还有又轻松环境又好工资又高的美差在等着我吗? !我能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
他的眼神愤怒中夹杂着哀伤与绝望,死死地看着雷天宇,声音逐渐地低了下去:“我不能来找你,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一点尊严了,记得吗,雷天宇,你对我说过,要我不要放弃男人的尊严,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我不想骗你,我恨你,恨到永远不能原谅你……所以,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了,没有用的,你无论做多少,都不可能补偿我万分之一,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放弃吧,让我走,你有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自己的,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从前的那个徐枫晓,已经死了。”
他从雷天宇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摸到拐杖,吃力地站了起来,又变回漠然的样子:“如果没别的事,我可以回房间了吗?”
雷天宇随着他的动作也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他的脸,猛然一把紧紧地抱住他瘦弱的身体,抱得对方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把脸埋在徐枫晓的肩窝里,慢慢的,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浸湿了衣服……
“晓晓……晓晓……”他哽咽着,声音模糊不清地从徐枫晓的肩头传了出来,一声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晓晓?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晓晓……晓晓……”
徐枫晓僵立着,任他抱着自己尽情地哭泣,泪水浸湿了衣服,沾在皮肤上,很温暖……但是渐渐的,就变凉了,一直凉到心里……
雷天宇尽量不引人注目地站在一个角落里,手里不能免俗地端着一杯红酒,静静地观察着大厅里衣香鬓影的人群,这本来是一个算是上流社会的慈善募捐餐舞会,由一些在本市投资的港台及海外商家联合举办,邀请的也都是本市真正有身家的那些人,应该来说,是没有他什么事的,只不过为了保证捐款的正确用途,同时还邀请了律法界的一些所谓嘉宾,以备宴会结束之后完成一些必要的法律程序,而他,基本是被拉来凑数兼看热闹的。
本来这张给海天事务所的请柬是给了江雁离的,顺便她还可以做为周彬的女伴出席,但是不巧的是周彬临时有事不能来了,她大小姐连晚装都买了新的,心情愉快地去做了头发,听到消息大发雷霆不说,转手把请柬扔给了雷天宇,他只好过来撑一个晚上。
自从上次把话说开之后,他和徐枫晓之间,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气氛当中,不能算是融洽,更不能算有什么冲突,只是很安静,各过各的,除了饭还在一起吃之外,基本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了,一开始雷天宇也努力过,可是徐枫晓根本把他当成空气般不存在,加上他腿伤渐好,自己活动也比以前自如,不用他帮忙,更加沉默寡言,慢慢的,雷天宇也觉得房间里没有任何回音,简直象是自己在自言自语,不知不觉,他的话也少了。
不能放弃啊,绝对不能放弃,他不停地提醒自己,只要稍稍一松手,他们之间就真的完了,现在,徐枫晓已经自己扯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如果连他也放弃了,那么,一切就根本无法挽回了!
今晚上没有在家陪他,不知晓晓在做什么?虽然他上班也有快半个月了,晓晓也去做了第二次复查,骨头长得慢是慢,却也在愈合中,只剩下最后的二十天,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可是,一旦自己不能陪在晓晓身边,心里总是不能放下他,脑海里总是浮现着晓晓一个人在房间里,孤零零的样子,有工作的时候还好点,象现在这样,纯粹是在浪费时间,要他看着这些认识不认识的人谈着他根本不感兴趣的话题,还不如赶快回家,哪怕光是看着晓晓,也会安心一点。
第一千次地抬腕看看表,已经快九点半了,离舞会结束只怕还早,实在无聊,他悄悄地离开大厅,走到旁边幽静的过道里,掏出一根烟来点燃。
刚抽了两口,走廊尽头的休息室的门开了,首先是几个身穿正式黑色晚礼服的男人走了出来,静悄悄地四下打量一眼,很有默契地散开,接着从房间里射出的黄色灯光勾勒出一个窈窕的身影,柔和甜美的声音似曾听闻:“留步吧,裘先生,不用送了。”
本次餐舞会的承办人裘以文也出现在门口:“海夫人,这次真是感谢你的善款,我们将来会把帐目整理好,给你过目的。”
海夫人!雷天宇不由自主地抬眼看过去,果然是那位香车美人!依旧雍容华贵,举止优雅,嫣然一笑足以倾国倾城:“做善事何必求回报,我才应该感谢裘先生给我这个机会呢,那么,我告辞了。”
“请代我向海先生致意,希望下次可以有机会一起打个球。”
“裘先生诚意邀请,外子一定很高兴,不过到时候还要请裘先生手下留情一二,别让他输的太没面子。”
“哈哈,哪里哪里……”
在他们寒暄的时候,雷天宇已经疾步走了过去,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海夫人在几个人的护卫下,披上一件雪白的狐皮披肩,拐过走廊的那一端拐角,眼看就要消失,情急之下,雷天宇喊了出来:“海夫人!请稍等!”
他的声音在幽静的走廊里居然引起了回声,海夫人身边的几个人立刻训练有素地开始应对,两个人脱离了队伍迎着他走过来,平板的脸上毫无表情,剩下的人中有一个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海夫人!请等一下!”雷天宇不知怎么,竟然有些心惊,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压了上来。
那窈窕的身影停住了,回过身来借着微弱的光线辨认了一下,露出一个美艳如花的笑容:“是雷律师啊,真巧,在这里遇见你,好久不见了呢。”
旁边那个打电话的人似乎试图劝阻,低声说着话,被海夫人摆手制止,他无奈地做了个手势,别的人纷纷退开,雷天宇才得以走到她的面前。
这次她的装束又和之前不同,整一套白金镶玻璃地翡翠的首饰,绿得象一湾深谭,更加衬得她粉雕玉琢的皮肤白嫩细腻,金色的晚装,雪白的狐皮披肩,虽然雷天宇不太懂行,也明白,这一身,绝对不是江雁离这样的白领女性能买得起的。
“一向还好吗?”她主动伸出手和雷天宇握了一下,笑盈盈地问,“也好久没见到枫晓了呢,他还好吗?”
刚才走得太快了,雷天宇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才能平稳地说出话来,声音里却带着一抹愤懑:“晓晓吗?还算是好吧。”
海夫人稍微怔了一下,仿佛了解了什么,绽开笑容:“他还在闹脾气?也难为雷先生了,枫晓有时候还象个孩子,要人顺着才行的……嗯,今天已经很晚了,我不方便到府上去拜访,改天如果雷先生有空,一起喝个茶好么?”
她微微侧头示意,一边的男子立刻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双手递给了雷天宇,她微笑着解释:“这是我家里的号码,雷先生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再联系吧。”
雷天宇出于礼貌,下意识地伸手接了过来,简简单单的白色卡片,中间印着三个秀气的隶书小字:海遗珠,背后是一个电话号码。
“那么再见了,雷先生。谢谢你一直照顾枫晓。”海夫人点点头,就要离开,雷天宇捏着卡片,强力压制住心里的怒火,冷淡地说:“海夫人,请稍等,我不是为了和你攀交情而来,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身边的几个男子脸色大变,看样子几乎就要立刻出手教训他一顿了,海夫人虽然惊讶,仍然不失风度地笑着,只是略略睁大了美目,期待地看着他:“请说。”
雷天宇咬了咬牙,直视着她,慢慢地问:“当年,你接走晓晓的时候,我也曾经给过你一张名片,请你,好好照顾他,如果出了什么事,打电话给我……海夫人,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晓晓被赶出来,我并不怪你,晓晓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不是别的任何人的,我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都不通知我一声,让晓晓在我根本不知道的情况下流落在外?他这段时间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吗?他差一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死在什么地方啊!如果你认为他是负担,是累赘,你只需要打一个电话给我就可以了!你为什么,连这点事都不愿意为晓晓做呢!”
他越说,海夫人的眼睛就睁得越大,神情也越来越惊讶,尽管化了晚妆,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脸色变白了,等他说完的时候,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的护卫,迟疑地说:“我不明白……雷先生你的意思是……当年枫晓离开,并没有去找你?!”
“当然没有!”雷天宇一想起来心里还是疼得揪成一团,“我找到他,还不到三个月!”
“那……不可能啊!”海夫人急切地说,“那一天,我开车带他回到城里,路上他就说,还是想去找你,我当时还笑话他离不开你,还闹别扭,无非是看着你无论如何都会宠他疼他的份上,然后他拿走了你的名片,我把他送到你们住的楼下,一直看着他进去才离开的!我以为他总是和你在一起了,他怎么会……怎么会没有呢?!他没有去找你,那他这大半年都是怎么过的?!”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凌厉地一扫身边站着的男人:“去年夏天,我还说过,要请枫晓回来住几天,你们是怎么说的?说他和雷先生一起旅游度假去了?是不是?”
那个男人额头上迅速渗出了冷汗,躬身作答:“夫人,是海先生的意思,当时小少爷刚出生,夫人身体不是很好,海先生说,这件事,慢慢查就好,不要让夫人知道再烦心了。”
“是吗?”海夫人的笑容依旧,只是让人不寒而栗,“那么,时至今日,查到了么?要不是今天碰到雷先生,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雷天宇心里早已经乱成了一团,他总以为,理所当然的,是海夫人的家里不能容留晓晓,因为他毕竟是坐过牢的,言辞之间恐怕也不会太客气,所以晓晓才被迫离开,又因为仅剩的自尊不愿意再去找他,以至于沦落到之前的境地,晓晓自己的话里,也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意思。可是,今天问起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这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人说了谎,是谁呢?
是晓晓!
海夫人根本没有欺骗他的理由,虽然不是很了解,但以她的家世背景,完全不用敷衍雷天宇这样的人,她说的合情合理,晓晓既然骗了自己,当然也有可能骗她!那么完美的谎话,慎密的思路,也正是晓晓能干得出来的!
晓晓对自己说谎了……为什么呢?
那个男人还在低声辩解着:“属下的确派了很多人寻找,到处都找遍了,但是,始终没有消息,不知道雷先生,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算了!”海夫人挥挥手,“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不怕被雷先生笑话吗?!”
她转身对着雷天宇,抱歉地说:“对不起,雷先生,是我的错……听你说,枫晓吃了好多苦,那他现在怎么样了?还好吗?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到府上去看看他?我一直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知道他过得不好,我心里……也很不好受。”
“是我错怪夫人了,该道歉的是我才对。”雷天宇反而觉得有点狼狈了,“当然随时欢迎你来,晓晓一个人在家,天天对着我,难免会闷……”
海夫人迫不及待地说:“那我现在可以过去吗?”
“现在?”雷天宇有些犹豫,事先也没有跟晓晓说一声,说不定他已经睡了,就这么冒失地把她带回去,万一……晓晓又开始乱发脾气乱说话怎么办?上次的事雁离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再得罪一个可怎么办?
“夫人……”一边的男子也上前劝阻,“已经很晚了,海先生会担心的,小少爷也快醒了……还是改天吧。”
“是啊,今天真的晚了,我怕晓晓,已经睡着了……不如改天?”雷天宇提议,“如果海夫人明天有空的话……”
“那就明天了。”海夫人果断地说,“明天午后两点半,可以吗?”
“好的。”
海夫人咬了咬红艳的下唇,黯然地说:“这一次……真是不好意思,唉……那么,明天见了,雷先生。”
她颔首致意,回过身去,在护卫的簇拥之下离开了。
雷天宇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四十了,悄悄推开卧室门一看,房间里一片漆黑,果然徐枫晓已经睡了,他在自己房间洗漱完毕之后,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摸索着把地上的被褥铺开,躺了下来。
附近传来晓晓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显示他睡得很沉的样子,雷天宇一开始却毫无睡意,翻来覆去地想了半天,对于晓晓为什么要对他和那位海夫人撒谎,他还是弄不明白,直接问晓晓吗?他绝不会告诉自己的,也可能明天大家见了面,不用他问,海夫人就全问了,可是,明天的见面,到底会是个什么局面,会不会弄到最后又是个烂摊子,他心里也没有数。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等他微微发出鼻鼾的时候,背对着他躺在床上的徐枫晓,忽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从梦中醒来的睡眼惺松,漆黑明亮的眸子灵活地四下扫视着,最终停留在沉睡的雷天宇身上,过了一会儿,他吃力地用手臂撑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微微仰起头,追逐着空气中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