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壁上鸣----黑留袖

作者:  录入:12-25

16
待睁开眼,首先摸到一个光滑暖热物事,霎时清醒几分,扭头一看,天顺光溜溜地窝在身旁,睡的正香。
岑放大吃一惊,回想昨夜,不禁头疼扶额,失神一阵,低声连骂"荒唐",一看门外日上三杆,匆匆起身披衣。
天顺翻了个身,却扑个空,迷迷糊糊摸了枕头抱住,岑放犹豫一下,始终不忍叫醒,只为他腋了腋被子,蓦地瞧见他身上粉痕斑斑,不禁面上一热,却更锁紧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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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赵媒婆上门取画,岑放一面道不是,一面不由自主满脑子天顺的事,著实乱哄哄,推了亲事赔了画,正谈後事,见天顺摇摇晃晃走来一面伸懒腰一面打呵欠,脖子上一个鲜红牙印子,咯!一下,刷地起身冲上前去。
天顺见岑放目不转睛盯住他,如狼如虎,便冲他咧嘴一笑,正要问早,便被他扯住衣襟拖後院去了。
"呆瓜!你干的好事!"
天顺笑眯眯应道:"是,是好事。"却见他满面阴云好似被欠百两银,甚是不解,身子一缩,依旧笑著。
岑放伸手将他衣襟整了整,拉的高高的,拢的紧紧的,方才放手:"去,给客人端茶去。"
天顺喏了一声,端茶去了,来时见赵媒婆正眉飞色舞地夸邻村某姑娘,出得厅堂,入得厨房,顿时心下不耐,再一瞥见桌上画像,被岑放涂的惨不忍睹,不禁窃笑出声。
岑放听他笑得奸诈,瞪著眼转过头来,叱喝道:"杵在那看什麽热闹?还不干活儿去!"
天顺敛了笑,转身面著炉灶,心想这人真难伺候,对他人是和颜悦色,偏偏对他吹胡子瞪眼,更兼床上一张脸,床下一张脸,转眼一看,果然对那婆子是笑眯眯的,说话也是柔声细语,再看那婆子依旧天花乱坠,直将邻村姑娘捧上天去,心下愈是不快。
媒婆笑嘻嘻端过桌上茶盏,揭开盖子,蓦地脸色大变,怪叫一声丢了茶碗,差点从椅上滚落。岑放毫无防备,被她惊了一跳,却见她盯住地上茶碗:"蛤蟆!蛤蟆!"
岑放跟著脸色一变,起身一看,哪里有什麽癞蛤蟆,只有一个绿头苍蝇,悠悠地自茶碗沿飞走了。再抬眼一看,天顺站在门边上,以袖挡嘴窃笑不已,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媒婆经这一吓,顿觉邪门又晦气,再无心说亲,匆匆道别走了。
天顺见岑放脸色不对,心知做错了事,蹑手蹑脚向後院躲去,却被岑放眼疾手快,拎住後领,揪到丝瓜架下。
他一见情势不对,便低眉顺眼,细声细气道:"开个玩笑麽......."
不料岑放柔声道:"天顺,你并无错。"
他蹭地立起汗毛,抬眼一看,岑放一脸无奈,更添阴沈,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你既是有法力的妖精,多在山野行走,自由散漫惯了,又少与人接触,许多事自不知轻重,这些日子来,与人同处一室,被呼来唤去,著实难为你了。"
天顺点点头,却不知他此番变脸,葫芦里卖的什麽药,大为纳闷。
岑放盯住他,面色凝重,沈默半晌,长叹口气道:"你终是不擅与人相处,你我人妖殊途,阴阳相隔,如此来往,亦不是长久之计,事到如今,当断则断,你还是回你该去的地方吧!"
天顺一听慌了神,揪住岑放衣襟,瞪眼道:"你说啥话?生米煮成熟饭,便要始乱终弃?"
岑放不禁苦笑:"你胡说个甚?又不是姑娘家,同我谈什麽生米煮成熟饭?我说,若待煮成糊饭,便更来不及了!"
天顺松了手:"我晓得,你嫌我没用麽!"又低头道:"虽然我只会煮米粥,但我煮的米粥顶顶好吃,若想吃别的,我学便是,有何为难?"
岑放头痛扶额。
"又或嫌我学习不勤?可......只因怕火麽......我尽力适应便是......."
岑放无奈摇头:"这里终不是你久留之地。"
天顺抬眼,巴巴地望住他。
岑放摆摆手:"哪里来,便哪里去吧!"说罢,转身走了。
天顺呆呆立在架子下,望著他走远,唤了几声,不见回应,一脸沮丧,铺子里又传来叮当敲打之声,恰似锤锤敲在他心上,阵阵泛起痛来,冷风拂面,不由清醒几分。
族里个个笑他傻,原来是真的。
天顺回头望了几眼,这诺大庭院,丝瓜架子,古井回廊,无一处不沾著阳刚的人气,处处与他格格不入。
天顺苦笑一声,自嘲道:"这回脸真丢大了。"语罢旋身离去,顺手还捞走了两个屋檐下的玉米棒子。

17
天顺独自一个,一面啃玉米,一面行在山路上,日方过午,日头却依旧阴冷阴冷的,风一阵紧比一阵。
天顺拢著手,徐徐而行,地上积著薄雪,白花花的,有些滑脚。他听到些动静,循声而去,只见一只大田鼠正抱著树根探头探脑,他愣了愣,杵在原地只是看,换作平日,早拔腿追上了,然而今日却怎麽也提不起劲去捉,正傻愣著,田鼠在下风处一嗅见天顺的味道,掉头就跑,一下钻的没影儿了。
天顺并不惋惜,叹息一声,继续前行。
不过多时,头顶凉飕飕的,抬眼一望,漫天撒盐一般,扑簌簌下起了小雪,被冷风夹著往脖子里一吹,真真冷到心窝里去,天顺缩了缩脖子,低头在地上寻觅一阵,拾个枯枝,施法变做把油纸伞,撑了伞继续前行。
如此这般不知走了几多时辰,雪停停落落,日渐西沈,此去离家不过二三里路了,不多时,肚里打起鼓来,看来玉米棒子并不能填饱肚子,天顺有些後悔方才放过那只田鼠,如今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哪儿有甚活物,正烦恼著,又闻到些动静,原来一个黄鼠狼悠哉悠哉地自前方来,撑把枯枝烂叶避风挡雪,两腿直立学人走路哩!
毛色味道皆不熟悉,但这无疑是他众徒子徒孙中的一个,天顺不识得他,他却识得天顺,远远望见,目光一凛,竟抬著鼻子不打招呼,行同陌路。
竟不将他放在眼里,天顺有些恼怒,跳将上去喝道:"干啥的!"
那家夥受这一惊,浑身一颤,尖叫一声,手中之物嗖地飞脱而出,背毛直竖。
天顺眯起眼来:"你小子哪来的,竟敢不认你爷爷!"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原来是他三叔的孙子,却连人话也不懂说。
逮著这麽个傻帽,估计也没多大用处,天顺单刀直入:"可见著我爹?"
小黄鼠狼摇摇头,搔搔头,吞吞吐吐道:"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天顺听得他爹发了怒,心里一沈,脚下一软,转念一想,又抖著嗓子摆摆手应道:"你少唬人,我爹疼我到天上,怎舍得打我?"於是心里打著小鼓拖著步子继续前行。
行得几刻锺,终於到了洞府,因著天寒,门前冷清,无人相迎,天顺猫著身子蹑手蹑脚进去,几个小家夥正在角落打闹扑腾,见了天顺,把眼瞪的圆溜溜的。
"看甚!还不快给爷奉酒来!"
天顺话音未落,几个小的立即一哄而散,四面跑开,不及追赶,天顺极为不悦,想他离家多日,地位一落千丈,回来竟无半个笑脸相迎的,却似见了瘟神,正寻思著,一个大闺女扭著腰从里头扑了出来:"大舅子你可回来了!"
总算有个知礼数的,天顺心中缓了一缓,喏了一声,立即伸手道:"有甚吃的麽?我肚子饿瘪了。"
小姑娘犹犹豫豫,满面愁容:"近来风声紧,粮食所剩无多,你爹正气头上,吩咐了不许给半样东西。"
天顺一歪脖子:"气?气啥呀?"语毕,赶忙四处张望,不见他爹身影,松了口气。
她看他几眼,细声道:"他说......他说你太不像话,给族里丢尽颜面。"
"不就是学打铁麽,有甚丢人的?"
"大舅子你有所不知,你爹听说你在铁匠家被呼来使去,胡子都气歪了,他道人生来就该伺奉黄仙,哪有黄仙伺奉人的道理,还道你没事学甚打铁,不务正业......"
天顺哼了一声:"这有啥?老子高兴做啥做啥!他管那般多!废话少说!拿吃的来!"
她撮著手,犹豫一阵,速速进里屋找到半个窝窝,战战兢兢递了上来:"快吃吧,你爹回来,可就糟了。"
天顺皱著眉接过窝窝,咬了一口,硬如盘石,还有些发酸,正要抱怨,门外一阵骚动,他顺风一嗅,果然他爹回来了,心里咒道:说曹操曹操到,这才咬了一口!再抬眼一瞧,那姑娘脸色大变,匆匆逃窜。
正犹豫著,他爹远远怒吼:"好家夥,还晓得回来!"
天顺一听这怒吼,晓得不对头,忙把窝头往怀里一踹,望风而逃,洞府四通八达,他自是熟门熟路,边逃边想,眼下还是待他爹消了气再说,先到狐兄那避避风头好了。

18
待天顺逃至狐兄家,已是日落西山,雪更大了,山门紧闭,他溜进洞府,玉儿姑娘正和一白衫好青年端坐桌边对弈。
天顺在桌边转了一圈,在身後伸手扯住她衣角:"玉儿姐,我肚饿!"
姑娘嫣然一笑,悠悠落子。
天顺紧紧皱眉,,他本不喜欢跟狐仙打交道,胡黄长蟒白五大仙,皆以狐仙为首,然性情各不同,狐仙总是笑盈盈的,笑的一团和气,高深莫测,笑的叫人心里发虚,无端生恼。黄仙家自是不能和狐仙比的,就连洞府山门也要来的金壁辉煌,天顺心想若能赖上几日,自是不愁吃穿,正思量著,腹中甚饥,但在座的无一不是道行高出他数百年的前辈,不得逾越。
那青年望了过来,见天顺满面郁卒,笑道:"黄兄莫急,待这局罢,拿好酒好菜来与你吃。"
天顺眼睛一亮,乖乖坐在一旁,不多时,果真有鸡有酒,摆了一桌。
青年笑道:"杨桃炖老母鸡,鲜香嫩美,快趁热吃。"
他听得是老母鸡,愣了一愣,尝了一口,果然口感绝佳,倒不知铁匠家的老母鸡是否也能做出这般美味来。想想自己还不如那老母鸡,顿时没了胃口,放下筷子,拍桌讨酒:"烈酒,要烈酒!今晚一醉方休!"
天顺接了酒,就往喉里灌,一灌之下,酒如火龙穿肠而过,烧心焚肺,哇地一口喷了出来,咳的两眼流泪:"这酒好烈!"
玉儿白他一眼,真个风情万种:"不你要的烈酒麽?"
他不曾喝过这般烈酒,只无奈点头,满面潮红,含泪小口吞了。
"怎的,莫不是给你爹扫地出门了?"
天顺一声不吭,埋头吃酒。
"莫不是给你铁匠哥哥扫地出门了?"
他大力瞪眼,大力哼了一声:"谁、谁个哥哥?论辈分他得叫我祖、祖爷爷哩!"
青年停了酒盏,吃吃地笑。
"笑个甚!老子玩腻了,出来透透气不行麽!"语毕,一口一盅。
玉儿戳他一把,狐媚地笑:"那日给你好酒,可还受用?"
天顺闻言一惊,两个圆耳朵噌地冒了出来,脸一撇道:"受、受用不受用,与你何干!"
"早早与他灌了,哄上床去,一番采补,榨他个干瘪瘪,岂不省事?还要学甚打铁,为人辛劳?"
"他身上气旺,没给弹飞便好,还道采补?"
"你大可找个落魄书生,傻冒农人,何必摊上这麽个主儿?"
天顺搔搔耳朵,沈著脸不应声,灌了一口又一口,才缓缓道:"我对采补之事一向淡薄。"
玉儿与青年对视一眼,双双竖起狐狸尾巴。
他打个酒嗝,醉眼朦胧,"不知怎的,一见他面,我便舒坦,一对上话,我便高兴,我还喜欢看他打铁,叮叮当当,火花四溅,十分好看......."
"傻瓜,凡人寿命,仅有短短几十载,何必执著一时?"
青年亦敛了笑,附和道:"人性本恶,终日只为钱财奔波,他断不会将你当回事!"
青年所言,正中心窝,天顺愣了一愣,点头称是,换了话头,继续饮酒赏花,三个闹作一团,耳朵尾巴俱露在外头,少时酒力发作,眼皮打架,昏昏睡去,四仰八叉,一片狼藉。
天顺恍惚间脚踏云雾,回了铁匠铺,趴在围墙上探头探脑,窥见岑放从屋里端了碗饭出来,喷香扑鼻,瞪大眼睛一望,碗里竟然有片腊肉,铁匠站在庭中,以筷击碗,当当作响,一面四下张望,一面高声叫唤:"天顺,出来出饭!吃饭呐!"
天顺趴在那儿,口水涟涟,僵了一会,却不动身,心想老子才不吃嗟来之食,下巴一抬下地跑走,耳边呼呼风啸,还夹著岑放呼喊。
不料跑著跑著,一脚栽进坑里,伸手不见五指,天顺四腿乱蹬,蓦地睁眼,却是做梦,天边方泛起鱼肚白,四下灰蒙蒙一片,口涎打湿大半片衣襟,头疼欲裂,却又昏昏欲睡,正翻身,听见角落传来窃窃私语。
"这个浑球,又跑来白吃白喝!"
"可不是,有本事自食其力,黄家的就喜欢赖在人家里要吃要喝!"
天顺听著,如坐撞锺,脑中嗡嗡,气血一涌,跳将起来,整衣就走。
哼!老子不吃嗟来之食,也不吃白食!

19
出来一望,雪停多时,冬阳黯淡,天顺徒步山林,漫无目的,只见枯木遍野,积雪满地,脚底发冻,冷风一吹,打个喷嚏。
听得异响,抬头一望,一只松鼠攀在枯枝,居高临下,目不转睛盯住他。
天顺精神一振,此物肉质细腻,类似野兔,更兼油腻香甜,是道佳肴,念头一动,对方似乎察觉些杀气,嗖地逃去。
天顺怎能让到口的肉飞走?眼下人形束手束脚,行动不便,立时摇身一变化回原型,露出一身雪白毛皮,衣裳鞋帽化作枯叶瓦片落了一地,噌地上了树。
一褐一白,一小一大开始绕树杆追逐,转了一圈又一圈,天顺到底不擅爬树,又给绕的晕头转向,频频摔落,又再接再励迎头赶上,眼看松鼠身手矫健,上窜下跳,越跳越高,天顺望尘莫及,兼被摔的头昏脑涨,鼻子一摸下来了,一番追赶,已是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心想若不是昨夜酒喝的多,这会儿必已到手,此时竟又犯起困来,若能窝在岑放的被窝里,美美睡上一觉,该有多好!
天顺想著,打个呵欠,觅著个被弃树洞,虽然小了些,却还温暖干燥,一股子鸟粪鸟毛味,他也顾不得,将身子一缩,窝了进去,蜷成个圆,抱住尾巴,睡了个昏天暗地。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鸱鹄怪叫惊醒,探头一看,洞外一片漆黑,夜鸟啼声悲凉,寒气侵肌,他望了一眼茫茫夜色,却觉得浑身乏力,极其倦怠,心头茫茫然戚戚然,不想做任何事,便把头缩回,两眼一闭,不省人事。
如此这般,天顺在呼呼风啸中昏昏沈睡,终於被饿醒了,几只乌鸦哇呀呀拼命叫,甚是吵闹,天顺无事可做,学猫舔舔尾巴上的毛,呸了一口,从洞里钻出,伸个懒腰。
再怎麽著也不能跟肚子过不去麽,於是天顺瘪著肚子,轻快地向镇上奔去。
天愈冷,人渐稀,风刮如刀,这儿并未比山上暖和多少,小巷里拾几片破瓦当,摇身变出套粗布衣裳,又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玉面公子,阔步街坊,馒头包子,鸭脖鸡腿,乱花渐欲迷人眼,更有酒家飘香,天顺正陶陶然,深吸口气,蓦地脑中回响起一句话来:
若不是靠自个挣来,再好的酒宁可不要!
这一想不打紧,脖子顿时短了一截,偷鸡摸狗,必然人人恶之,身无分文,只得点石成金银,然这只是障眼法,不异坑蒙拐骗,天顺转了一圈,像个无头苍蝇,四处晃悠,竟落个两手空空,转念一想,这街市上的无非是些小摊小贩,生活过的艰辛清苦,不应贪他便宜,便去到城东,瞄向那些个深宅大院。
天顺见後门无人看守,正欲溜进去,不料金光一闪,被孟焦二将持刀戟哄了出去,天顺一摸鼻子,离了正道,窜到围墙上,探头探脑,不由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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