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将军,你究竟是来了吗?」王湘这番话说得崎岖,可金汨和顾着避那团黑,不意却伸手接了他的搀扶。
王湘也便笑笑,充足了主人架子,一手牵着汨和便往楼里头走。马上便有人自旁拥上,赏了王福足量银子,乐得他一时心花怒放,只叹富贵人家的钱身好赚,脑子里只管串着些字花牌九名字,也忘了要在主子身旁随伺,乐花花的往一头跑走了。
金汨和进了楼,也便势成骑虎。走也走不得,坐也坐不定,正恨自己一时闪神,旁边的王湘却是笑着问了:「也不见旧时伺候你的张千,终归是换了人吗?」
「嗯......」汨和一听,也不作答。只是脸上刹时刷成一片青白,似乎有什麽难忍的痛楚正在五内翻胜,折腾得他就要在地上翻滚。
可一个下人的事,王湘又岂会认真在乎?设了座,布了茶,也便让身旁人悉数退下,单留着一个不解风情的汨和在小厅中对座。也不知是打什麽主意,边用滚热的茶水沏壶,边含笑而道:「金将军,你来晚了一点。茶己微凉,只怕是不香了。」
汨和接了茶,心里暗道这水气滚烫,怎麽会冷?一边又恐王湘记挂前事,此次邀他前来,怕是要问个清楚明白。
王湘也不理他,白袖往露台一旋,迎着水声一站,却是邀风前来。只见他脸上轻附薄粉,金钗顶头,唇上颜色红得煞是刺眼。他朝限而立,眉眼间若有所思,却是在隐隐的唱:「......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他好好的唱歌,茶气飞溢,却衬得汨和满腹不祥。正想要走,那一双美目顿时却像镰刀一般劈来,煞得汨和连话都不敢说了。两人正是僵持,此时外间亦金鸣声起,步声盈盈,似是有一川人正从容流来。王湘脸露悦色,却道:「皇上来了。」
「皇上也来?」汨和眉头一皱,却已是无人答理他。i
王湘轻巧如碟的往门上扑去,那门一张,便似是有一重金粉扑鼻而来,皇帝亦自其中从容而出。只见他穿了一身月白衣裳,上面用金线绣着两尾冲天而上的龙,旁边尚有许多汨和不懂的花色,却式式极奇巧丽,精致夺目。皇上又在外间披了一件珠白的袍挂,隐隐却流出一缕缕流水云纹来,飘到汨和身上,却侊如一重灰。
皇上也是笑的,就像初见时那样,端庄而不失威严。那两眼黑亮亮地发光,後面透露着的,却是一重森寒。由是汨和不由自主的跪倒了,皇上却也不理,两腿直直的往王湘走,王湘却是一脸浅然,眉头间留着股掩不住的愉悦。
如是皇上笑,王湘也笑。皇上甩袖一挥,门又自如地关上了,四下的人声也没了,只得汨和一个伏在地上,忍着颤抖的尚有些生气。他们俩人四目交投,好一对金壁玉人,生冷冷的透着寒气。
十年前,自他梳着总角时候,也曾这般正眼瞧向皇上。那时王湘不懂,皇上垂顾看他是为着什麽,只是满腔温温热热的暖,像是在太阳底下被呵哄着,逗得他一脸都只是笑,而如今那明晃晃的白,却都已被冻成枝头上的寒霜。他王湘,此生尚有何所求?
「王湘,事情你是做过了。可你还未告诉朕,想要领什麽赏?」皇上玉指轻按着梨花木,自在的坐在主人的位置,偏头去看僵立在旁的王湘。
王湘脸上却仍挂笑,五指伸向皇上的肩,却是在细细的揉。他王湘此生,还有何不足?
「想要什麽?或者皇上可以赏逸轻一个,姓文的下场。」他却笑道。
32:夜色凉如水
皇上却是不笑了,轻轻地用指头搭着椅柄上的木。王湘在後面閒閒的晃着头,髻上别着的几颗珍珠一斜,更衬得他肌白胜雪,发漆赛墨,眉眼之间温柔流转,好一个绝世徍人,人间岂容易得?如是亦合该撇去这世间青红皂白道理,也不问贤愚男女,只应随心所欲。
「皇上不愿意吗?」王湘笑着,牵着皇上的手,便从一室盪向另一室。就在一矮柜前,微弯了身,回头再看他,却只见王湘双手满满奉起一卷卷画轴。
皇上正要发话,他嘴却猝然像裂开了般狂笑:「哈哈哈哈哈......皇上,你看二十年前定国公独子和逸轻长得可像!」
那画一掉到地上便滚开来,长长远远的流着,一张张泛黄画纸,上绘的浓黑淡墨,此时仍然毫不逊色。二十多年了,画上的那个公子还是穿了一身武装,提了一根红樱枪,神气间威风凛凛,支腰立起来可是顶天立地。
那双骄傲的眼睛正往自己看来,皇上盯着地上的画看,似有所思,一下子嘴角又弯了:「不像。」
他轻轻淡淡一句,伸手又把画一幅幅的重新卷起,这纡尊降贵的举动皇帝做得极其自然流畅,王湘惨淡的立在一旁,唇齿却又浅浅动了:「当然是不像。逸轻有的,怕也只是当初和文家不相上下的家世和对陛下的心而已。」
「忠君爱国的事自然是应该的。」
皇上閒閒的卷着画卷,似乎一切都与己无关,他不过是个可救苦救难的大罗神仙,愿意时候也可拯救苍生。只是受苦的不是他,他永远也不需知道,这些下世的臣民们是如何对他又敬又怕,而这一切荣誉他只要承受就好。
王湘却是不甘心了,一边随风飘盪,一边诉说自己的下场:「皇上,我可不是文家的人哦。这种忠肝义胆的事情,逸轻可做不出来!或者其他人吧......逸轻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皇上,却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或者他也真太傻,以为尚有一点份量,足以踏上天枰比称。皇上却正眼也不瞧他,单抚着画卷上的锦绢而笑。那话一说,一言九鼎,君恩浩荡:「王湘,念在你这些年伺候的份,朕也不会待你怎样。只是朕不明白,这事情便是成了,你又能有何好处?」
而说来说去,单单是为着一个人而已。
「是这样吗?看来皇上吝惜了。逸轻又要什麽好处呢?此生如尘,又有什麽好处......」王湘整个人轻轻的,像翅膀上一根羽毛一样,便是掉落了也不知道,可知道了也毫不心痛。
满室的茶气飘盪,那轻厚的湿气层层压在他身上,越发教人喘不过气来。水气中王湘眉目轻转,似是又想起当时,胸口间那种无法压止的鼓动。卟卟,卟卟,皇上欢喜他,要把逸轻养在当王时的居所里,围着这幢楼还要建一座大大的园子,要养许多珍禽异兽、奇花异草,他和皇上就两个人住在里头,也就只两个人,住在这人间仙境,蓬莱岛上......
......只是这座楼,名字不好......叫什麽呢?汍楼,眼泪......这名字不好.......就哭哭啼啼的......为什麽呢,皇上,你难道有什麽伤心事儿?......哪里......皇上的手又大又暖,一把就能把自己拥入怀内......卟卟,卟卟.......呵呵,我的王郎怎麽心跳得这样快呢?皇上笑得好亮,自己呢?也许笑了是吧......
一切都是这麽愉悦的......因为他喜欢皇上啊.......对了,他喜欢皇上......这是逸轻的好处,这是他唯一的......
「哈哈,皇上是要逸轻像姓文的一样待你,只是逸轻不情愿这样......」刹时他便气呼呼的把皇上手上的卷轴拍下。「我并不是那个隐姓埋名、哈腰驼背,心甘情愿去当太监的文安和!」
皇上看看他,看看地上散落的画,弯下腰来,王湘却是抢先趴下把画撕了。那纸裂的声音极其刺耳,皇上的眼睛就在一度鏠後,窥看着对头的王湘。然後一双手也来了,刮过参差不齐的纸沿,一个指头接一个指头的紧紧合拢。
「......皇上,我没有输.....我若是嬴了,就不要他来伴你一生一世......」这世上有他无他,本来是自然的。他赌了,输得理所当然,意料之中......可他也不要他好过。能有什麽呢?他也只能让他不好过.......
王湘的脖子就贴在他掌心上,像是握住一株茶花缓慢的抬起头来,罪该万死的盯着皇上的眸子直看。也笑,也哭,那一张好看的脸也似是被泪打湿了,一瓣接一瓣的,全教雨打湿了,渐而往内收缩成灰白颜色。
皇上的手仍旧大,又暖,紧紧的把他支起来,靠着天花举去。王湘後来又是动了,两腿晃晃的凌空蹬了几下,可好像也没有动,就这样直直悬在半空中,两眼只看着皇上笑。那一身白衣在半空中散碎摇摆,像云朵,像棉絮,经风一吹就散了,零零落落的挂在天上。
花开得再美,最终还是要无声无息的败了。皇上指头一捏,一不小心,捏死了一只虫子。他稍为惊讶的松开手,那十只指头捏得红红的,一碰便猝然生痛。皇上轻把脚步後退,那软绵绵倒下的一团却不跟来。「嗨。」他有点奇怪,低头又再去看,心里却是一阵难过。
他错了,花本开得正好,他把它捏坏了。那紫一片,青一片的,便是用手拍过了也不好。他把王湘的衣襟拉起来,又放下去,料子是苏绸的,他前些年赏他,王湘还爱惜着不敢用。怎麽现在又变成衣服了?
皇上奇怪的往四周探看,突然见了团在墙角卷缩的眼熟东西,煞是可喜。一步一步的往他踏来,开口便笑:「哎?怎麽金郎还在呀?」
他就像平常般伸手要碰金郎,刹时却像是惊怕到他了。汨和一跌一碰的退了好几步,尾末困在栏杆边上,眼看是无处可逃了,一张青青白白的就频向他回头看。这小东西情态有趣极了,皇上正乐意伸手去摸,突然手上又像针刺的痛,他猛然挥手甩了出去......
啪!好大的一声回响!皇上回过神来,便已跌坐在地。至於他的金郎,却不知又往哪里跑了......
33:东风无力
月黑风高,云深潮涌,幽冥间吹来的一度度刺骨深寒,振得衣摆霍霍有声。「啊!」皇上的金郎便在此处,刹时漆黑中有一道白刃劈来,他就在楼道与楼道之间仓皇回首。可一切却如寂然无声,他急促的在暗中喘着气,那双脚步越发踏向虚无。
渐渐他隐没了,伸到眼前的手掌再也见不着形状,皇上的金郎兴许要就此消失了,汨和在楼中跑来窜去,远远只见着对岸尚有宫灯暗灭的明灭。杀人了!杀人了!他心里急嚷着,似乎每一步都踏出同样的节拍。杀人了!杀人了!汨和唇乾欲裂,径自在幽黑中瞪大了无用的眼。
汨和茫然的摆动着身体,那行动极快,一闪一缩,侊如耗子在夜里行走模样,教那从怀间跌出的绿珠,亦一拍接一拍的乱往胸膛打去。他要逃。可又要往哪里走呢?楼里的脚步声空晃晃的,一下一下把中空的鼓击得极响。杀人了!杀人了!可他又要跟谁说去呢?皇上杀人,本来不都是应该的吗?.
「金大人,原来你在这。」
一把尖刺的声音突然从後响起,还不等金将军回头,脖子上却是一紧!那串串的绿从胸前刹时往颈後缩去,就抵在咽喉之上,把他的肺脏都靭得紧紧的。那又冻又臭的手指一重重的爬上来,收拢着他项上的绿,传到耳边的却是使人发寒的笑意。
那一股腥俗腐臭呛得他心里难受,可嘴巴纵是张得再开,一抹抵在脖子上的痛还是没法消没,反而随着身後扯动的劲力越发深沉。他想起了王湘头上的珍珠,一阵明晃晃的白便从他眼前掠过,四周明明是这样黑的,他却像是淋浴在一串无涯的白光之中。
他想起了许多事情,或许还有许多人,汨和似乎听到有人在笑,又似乎听到有人在哭。一片湿意从他脸上流下来,原来哭的却是他自己。
「只怪你看到了?.」s
刹时珠串却受不了那凶狠的劲度,啪,颗颗如雨从汨和身上弹飞出去。他正是吓得魂飞魄散,一时没留神,翻身又教那两只手从後追上来。「啊啊!」汨和使劲一推,也不管留下的七魄,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逃。
那密集脚步声还不歇的从背後追他,他乱觅了方向狂奔,未几竟走在楼台之上。杀人灭口,他们是要杀人灭口?那仓促的脚步声一拐一拐的追来上,凭藉月色,竟照出安太监一张狞笑着的人脸。
颈项的伤口还在发痛,教他迫得急了,金汨和想也没多想,扑身就往身後的湖面跳去。呯!好大的水声传来,刹时园中的灯火都亮了,人声哄哄的在四岸张望。皇上的金郎却已是不见了,水花白晃晃的翻腾着,湖面黑沉沉的却把所有事物尽情地往下拉去。
那潭黑水一直隐隐的流动,越过了川石,波波起伏往精心开凿的河道流去。此时顾婴待他的竹林小居里,仍旧是一派消遥自得,似乎天大的事都动不了他美酒一壶,閒画一本的雅兴。只是那喧闹声从二刻吵到三更,半份不见消停,让他不免抬起了一双明目,探起耳朵来好奇这是怎麽回事?
「啪啪啪!」
突然一串如爆竹的响声却从门上拍来,细耳一听,却是有人曲手把他的门拍得极急。顾婴心里不以为然,脚步还不失他那大家气派,缓紧有致,真个是波澜不惊。妙手一翻,又悠游地把木门轻轻一啓,刹时却出自意外,外头竟倒了一个湿淋淋的人进来。
「金将军?」一下子故人相逢,纵是顾婴亦不免吃着好大的惊。他跟汨和自是久未见面的了,可连聚旧的时间也没有,外间一簇簇的火把却不怀好意的纷纷绕道袭来。
他当机立断,连抱带拖的把人拉进屋里来,慌忙扣上了一度度门锁,又把汨和带往里间。顾婴也不任他说话,快快往他身上包了一重被子,又把人往壁笼里塞去。此时门外又有一重敲击声传来,顾婴却已回复一脸从容不迫,雅步渐往门前靠去,还未等他打开,那门便轰隆一声被推跌下来。一下子,屋内又涌满了黑压压的人。
他一见了为首的人,也便笑了:「安公公,好大的雅兴。莫非是学着了哪位仙人的道儿,要乘着月色到我这边作客是吗?」
那重重火把烤得四周又热又焗,顾婴脸上却是大汗也不下一颗,安太监看着他脸色幽沉,也不发话,单做了一个手势径自让小黑帽搜去。
「顾婴,你是皇上的人。那人你只管交出来,我这儿再也不问你的话。」安太监的声音稳如秦山,只是目光却飘移的掠向四周。
顾婴正是笑,大刺刺的便答一句:「人?什麽人啊?」
「安公公!搜到了!」刹时里间传来一阵打闹之声,没多时,便押出抖着水的金将军来。
安太监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绷得紧了,那一笑却青筋冒现,似是整张脸就要崩裂开来。他速速到汨和面前,又意味深长的看向顾婴,那一眼之间,便把他们生死名份都定了:「顾婴,你私自在宅中设锁,房中夜里又无端多出一个人来。你赶快招了,你可和这个金汨和有私!」
「安公公,你说呢?」顾婴却情不自禁的笑了。
他与这金郎确实有私,只是更亲热的事情都做过了,那时候也不见有人来抓。现在不过是裹了他一张被子,也不见得能干些什麽,便速速把罪名坐实了。这该说是天网恢恢?还是疏而不漏呢?只好说真是上得山多终遇虎,前人教训,确有道理。
顾婴瞬时教身後的小黑帽扳倒了,那腰板直直的挺着,他纵是跪着也了然的往安太监笑去。一时间室内众人也不知道他是吓得呆了,还是本身就傻,只剩下一个安太监煞有介事的板着脸,一边装模作样的往身旁人问去:「园中人通奸,依律当如何办理啊?」
「回公公,依律应乱棍打死。」下一边一个机灵的马上应了。一张笑哈哈的脸在他们眼前晃来,汨和一脸惊惶地看向顾婴,他却是头也不摆,脸色不变的直盯着安太监看去。
只是这刻顾婴纵是愿意从容就义,原来却也不易。
34:金鞭断折
「怎麽了?」
果然这一幕戏又怎会少掉当中的主角来,後面有人大步一跨,堂堂便如踏入无人之境。「皇上!」安太监带头唱一声诺,那下面黑压压的尘灰也便布天盖地的落下来,一股股伏在地上的,却少了一个顾婴汨和。
「皇上。」顾婴朝门前微微点头,双眼也不畏惧,带笑便与皇帝平视。
此时皇帝方从外间赶来,也不问这公堂架势是用来作甚,单傻眼看着顾婴,又望望关押在地上的汨和。一时间哭笑不得,唇线上弯,抬手却是轻轻拍起掌来。这时他一身的月白,在烛火下便显得更为冷峻:「哈哈,好个王湘,你也真是机关算尽。」
顾婴在下头听得如入五里迷雾,单剩一个知事的汨和暗地发抖。安太监也不管他们再僵持几分,攀手连忙把顾婴拿在皇帝跟前,开口只急急的嚷:「皇上,这顾婴与园中的汨和有私,还望圣上定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