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无言对视了一阵子,镜后突然眯了眯眼,轻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能让冷情冷性的焜烨痴迷到放弃自己的地位、名声、亲人、友谊,甘心离开这里的魔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所以今天能够见到还活在这个世上的你,我的心中竟然还有小小的喜悦。"
童墨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接受镜后任何程度的敌意。但对方的这番话却令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实在不明白,这个与魔道对峙了近万年的女子这一刻心里究竟在盘算着什么。
童墨的默不作声显然在镜后的意料之内,她神色自若地踏上前去,用手指将童墨的脸孔轻轻抬了起来,"你,还真不像个魔!"
不愧为是亲姐弟,凑到了近处细看后,童墨发现镜后的眉目间和焜烨有着不少相似的地方。细细寻觅着焜烨的影子,童墨没有察觉道自己的眼神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温柔。那张深刻于心底的容貌,慢慢和眼前的女人重叠了起来。情不自禁地,他的眼中渐渐溢出了泪光。
只是,假的终究不能成为真的。镜后突然变得犀利的目光将童墨柔软的心房再度刺痛。他暗中痛骂了自己一声愚蠢,也随着镜后的变化而冷下了表情。
"听说这一代的武君虽是你的亲哥哥,但和你关系却不怎么好。你最好期待自己在他的心里还有些分量,不然你是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的。"
听完镜后的威胁,童墨竟轻轻笑了。只是那种笑容让人感到无比的心痛和酸涩,就连经历过万般风浪,心若磐石的镜后都忍不住为之动容。
"难道你以为,我还会奢望活着离开吗?早在千年之前我就应该死了,早在千年之前我就已经死了。所以事到如今,无论你们打算怎么做,我都不会在乎。"
切身感受到童墨生不如死的绝望,镜后神色古怪地看了他许久,方才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发现这么些年来,我实在是高估了魔界的实力,起码你们并不是值得我整日防备的劲敌。因为以上任武君的眼光所挑选出来的治军大元帅竟是个只懂得风花雪月,完全没有责任感的蠢才,可见武君他根本不懂用人之道,其本身十之八九也是一庸才。如此的魔界,何足畏惧?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见镜后出言侮辱自己的先父,童墨有些沉不住气了。他高喝了一声"住口",眸中再度燃起了怒火。
镜后对他这样的反应很是满意,她微笑着点点头,神情愉悦地大叫了一声:"来人。"守在门外的辰帝立刻带着赤熙及其守卫推门而入,低头问道:"母后,有什么吩咐吗?"
"去给武君送个信,告诉他魔界的治军大元帅忌晏大人在我们手里。想要换回他,让武君自己估量着办。"
"儿臣这就派人去办。"
决定要回青花山后,卫离便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愿再作耽搁。他套了辆马车,让卫尚安躺在里面养伤,自己则扬鞭当起了车把式。一路行来,虽然朝行晚宿,卫尚安倒是恢复得很快。等走了半截回程后,表面的伤口已基本痊愈。
美中不足的是,因为毒素留在体内过久的缘故,卫尚安的体力尚未恢复到平日里的水平。每每见到卫尚安精神萎靡、昏昏欲睡的样子,卫离总忍不住把视线游离开去,暗地里将双手紧握成拳,两道姣好的眉毛紧紧蹙到了一处,只是他的脸上却不曾流露出后悔的神情。
这一日,卫离和卫尚安踏上了一条回家的必经小道,因为路面狭窄所以马车前进的速度很慢。卫离见路况不好,索性丢开了鞭子,任由马匹慢慢前行。他自己则是掏出了藏在怀里的瓜子,坐到了卫尚安的身边,悠闲地磕了起来。
卫尚安一直靠在车厢上假寐,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便低声道:"你不看着,会翻车的。"卫离白了他一眼,回道:"你傻啦,这路也就车厢的宽度,想翻也得有回旋的地方才......"
卫离话音未落,突然间卫尚安觉得整个车厢剧烈晃动了起来,只不过一息的间隔,他面对的车壁上就出现了一个大洞,碎裂的木块飞溅到进了车厢各处。卫尚安一见形势不妙,立刻护住了自己和卫离的要害,抱着他的腰身,从正面跃出了马车。
两人站定后,发现他们乘坐的马车已被人从外部打成了上百块的碎片,拉车的黄骠马因为受惊,扬蹄嘶叫了一声后,拖着剩下的车辕飞奔而去。在尘土四扬的路面上站着三个人,为首那位见到卫尚安和卫离的身影从车厢里出来后,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没想到竟然是你?"
卫离定睛看了看对面三人,心中不觉一沉。听见对方的自言自语,他诧异地看了看身边的卫尚安,压低了音量问道:"小安,你认识他们?"
卫尚安冷冷扫视了对方几眼,答曰:"不认识。"
自从追查到鹰扬的下落后,武君的心中一直期待着与弟弟童墨相遇。他很想知道,千年之前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从小便言出必行的童墨有了第一次的不告而别。当他终于追上的鹰扬移动的气息后,他的心中可谓既紧张又兴奋。只是出人意料的是,从马车里出来的人里根本就没有童墨,更让武君意外的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卫尚安也在马车里。
当听见卫尚安直接否认了他们的邂逅后,武君的心中竟燃起了一丝无名的怒火,仿佛卫尚安的漠视是他所遇到过的最大的羞辱。所以武君冷下了脸,色严神厉道:"很好。既是这样,我们还是开门见山来得爽快。你们身上是不是带着把剑,剑柄上雕刻着一只老鹰?"
闻得武君提到了鹰扬,卫尚安的目光不由游离到了卫离的身上。自从他受伤后,鹰扬便一直由卫离保管着。卫离听对方果然是冲着鹰扬而来,就直接从怀里将鹰扬掏了出来,向对方扬了扬,道:"你说的,可是这柄剑?"
见到阔别了千年之久的鹰扬,跟在武君身后的趋宕和方辟顿时高兴得双眼放光。想他们几度来到人间追查,终于在这里有了结果,而且对方看来也不是什么强敌,凭他们的实力要夺回鹰扬简直就是易如反掌,这怎能叫人不欣喜若狂?
卫离将这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不觉生出了些许蔑视。他看了看尚算神情自若的武君,然后转过头对着蹙眉的卫尚安柔声吩咐着,"小安,你身体还没痊愈,今天不用出手了。我一个人就能将他们打发掉,你且留着气力,待会儿和我一起坚持走到下个城镇就行。"
见卫离自信满满的样子,卫尚安慢慢放缓了表情,点点头退了半步,在卫离的身后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卫离将鹰扬随手挥动了几下,神情轻松地说道:"都亮出真东西了,我就没打算藏着掖着。想要这剑,可以。反正他本来就没有固定的主人,能者得之。只是,能不能拿到手,端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31
"命?"武君冷笑着敲了敲手里的折扇,"我从来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的能力。"
面对武君傲气十足的模样,卫离眨了几下眼后突然爆笑出声。他非但夸张得几乎笑弯了腰,眉宇间更是毫不掩饰地浮现出几许轻蔑的态度。
见卫离笑得有些过头,而对面三双眼睛里迸射出的怒火化作了千万把利刃刺了过来,卫尚安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示意他给对方留些面子。虽然他不知道卫离打算用什么方法渡过这个难关,但如若真是动起手来,以自己这边的实力,想要全身而退并不容易,所以眼下还是不要摸太多的虎须为妙。
卫离收到暗示后,用眼神安抚了下卫尚安,然后将手里的鹰扬放到了脚边,道:"你若真有能力,早在很久之前,这鹰扬就应该是你的囊中物了。现在再来放大话,不是存心让人笑掉大牙?也罢,既然你如此自信,那就让这剑自己来判断要不要跟你走。"
卫离话音刚落,就见一团淡淡的黑雾从剑柄上冒了出来。虽然鹰扬本就是魔道之物,但是一行中除了武君外,其他人从未见过其真身。所以当一个须发如雪精神抖擞的老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方辟和趋宕一时间都愣得不能言语。
而武君却对卫离的身份起了疑窦。要知道,当初上代武君可是花费了很大的气力,才能令鹰扬露出了本来面目,而卫离随随便便就唤出了鹰扬,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老者现身后也不管边上有无旁人,吹胡瞪眼地冲着卫离抱怨道:"这大白天的叫我出来干吗?我正忙着睡觉呢,没多大功夫打理你,有话快说!"
卫离轻笑着伸出手指,指着武君等人道:"有人叫嚣着想要做你的主人,对你来说这可是头等大事,我不敢擅自妄为,所以才把你叫醒,让你自己个儿定夺,免得将来有人责怪我越厨代庖,又闹别扭。"
"哦?谁那么大口气要做我主人?"带着一肚子的起床气,老者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对面呆若木鸡的三人,旋即低低嗤笑了一声,道,"哈,我当是何方神圣,原来是这一代的武君。话说,我以前看你小子就不怎么顺眼,所以才会选了你弟弟。怎么,这口气还没咽下去呐?"
说到此处,老者半眯起眼,将武君上下细细看了几遍,接着道:"可惜,多年不见你还是没多少长进。哼哼,别说我现在看上了别家的娃,就算没有,也不会挑你当我主人。没事回你的魔道称王称帝去,少在我面前晃悠,碍眼得很!"
"住口,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武君的面前大放厥词!是不是活腻味了?"见老者的言辞间对武君非但没有尊重,甚至还带着轻视的态度,方辟忍不住火地大声喝叱着打断了他的话头。
方辟的话当然不可能产生任何的威慑力,就见老者抖了抖眉毛,满脸不屑道:"娃娃口气不小啊,牙张齐了没?跟我面前张狂,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别以为个头大些就能慎人。"
老者正说着,众人就隐隐觉得四周多了些"嘶嘶"声,还没等大家弄明白那是什么动静,只听如鹰翔云霄的破空声不绝于耳,紧接着趋宕大叫了声方辟的名字。众人忙转头看他,发现方辟的身上凭空多出了几道血口子,最严重的地方伤口足有一寸多长。
方辟本人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受了伤,等他注意到大家都用诧异的眼神望着自己后,他这才地头查看有何不妥之处,见到身上竟不断流出鲜血,他气得怒目横眉,闷哼后立刻抡起了拳头,哇哇大叫着冲向了老者。
可还没等他靠近,就见他急急冲来的庞大身躯像是撞上了什么遮挡物,"嘭"的一声被震退了好几步。再看老者,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竖起小手指,开始陶耳朵。武君和趋宕见到此情此景,均是吃惊不小。方才的一个回合不见对方有任何动静,便已分出了高下,只怕若不是老者手下留情,方辟身上的伤口绝不会只出现无关紧要之处。因此没等方辟晃悠着站稳,武君便连忙出声喝止他的鲁莽。
老者见武君等人气而不言,便知道已经达到了震慑的目的,他打了个哈欠,顺了顺自己的长髯,道:"我说武君,事到如今你可别说我以大欺小。掰指头算算,我也在魔道呆过数万年,绝没有和你反目成仇的意图。但是,你想做我的主人却是万万不能。我不乐意的事儿谁也逼不得,所以就算真是落到了你手里,我也不会展翼。到时候你面子上挂不住,我也活得不自在,何必令大家难受?今儿个这事我看就这么算了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跟着这俩走我们的独木桥,成吗?"
见老者半是威胁半是商量的口吻,武君明白这是对方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说心里话,就真要动起真格来,就凭对方刚才展现出的强大灵力,鹿死谁手还不好断言。而且鹰扬剑从来都是魔道众人喜爱的圣物,容不得有半点损伤。有着这层顾忌,自己这方也不敢对老者下什么杀手,不然他要担的罪名可就大了。不说其他,光是那几个长老的唠叨就能把他给逼疯。
只是,要他就这样看着苦苦寻找了千年之久的鹰扬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带走,未免太气人不过。所以武君轻哼了一声,道:"鹰扬一向是魔界人才能持有,如果就这样随便交给外人,岂不是会让全天下都耻笑我的无能?"
"嘿,你小子可真够啰嗦的。"老者挠了挠头发,思索了几息道,"放心吧,若要细细算起来,他们俩是半个魔道的人,不丢你的脸。"
此言一出,四邻皆惊。
武君等人都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卫离和卫尚安;而卫尚安也是万般诧异地将视线转到了卫离的身上;被众人注视着的卫离则是轻轻蹙眉后旋即放松了表情,满不在乎地低语了一声:"真多事"。
见到此等状况,武君将卫离和老者审视许久,神色凝重地问道:"此言当真?我怎么看他们的灵台上都亮着三盏明灯,分明是凡人之身,你有何凭证说他们是魔道的人?"
"哼,少见过怪!"老者显然不高兴自己的话被人质疑,他不堪其烦地摆摆手,道,"我说是就是,你爱信不信。再要啰嗦,我生起气来,大不了打一架来定胜负好了。"
武君见老者神情自若,全然没有撒谎的迹象,而卫离也不曾出声反驳,似乎是默认了这个事实,这让他竟有了一丝的动摇。半信半疑之间,武君再度将目光无意识地滑向了卫尚安。当卫尚安英挺的五官跃入视线的一霎那,武君突然回想起他们初遇时,对方摇曳瑰丽的灵台灯火令自己久久移不开视线。
猛然间,武君的脑海中鬼使神差地冒出个念头来: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武君缄默着斟酌了一番,随后正色道:"既然鹰扬前辈本人说明他们是魔道的人,我姑且就信了你们这一回。只是,有件事你们必须说清楚,你们究竟是从何处得到鹰扬剑的?这剑本是我弟弟童墨所有,千年之前他突然消失于魔道,我寻访很久也不见他的下落。本以为找到了鹰扬便能得到他的行踪,却不料鹰扬已经换了主人。所以,如果你们曾在某处和他相遇过,我希望你们能把他的消息告诉我。"
听到童墨的名字,卫尚安的心湖中泛起了微微涟漪,他有些失神地望向卫离,不期然见到卫离的眼神也是闪烁不定。就听卫离淡淡道:"这剑我们是在岐山里捡到的。至于你说的童墨,我们的确见过,但也仅限于知道这人而已,并没有什么深交。至于他现在的去向我们也不了解,你还是上别处去打听吧。"
武君见这次终是落得个无功而返的下场,不由暗中紧紧握住了衣袖里的拳头,但脸上却没露出丝毫愤懑的神色。他礼貌地目送卫离和卫尚安拿起地上的鹰扬转身离开。等到卫尚安的背影消失于视线之内后,武君捏着冒出血珠的掌心,冷冷呢喃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记住我是谁!"
32
进入寒冬腊月后,青花山附近终年不见飘雪,但雨水却不少。每隔数十日便会有类似于绣花针鼻般大小的细雨带着彻骨冰凉,从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淅淅沥沥落于枝头房檐,给人间添上晶莹清澈的外衣。
加鞭赶了三四天,卫离和卫尚安回到了熟悉的地方。眺望着后山的小径,卫离将记忆中的红砖绿瓦在眼前勾勒出家的轮廓,继而觉察到自己的发肤中充盈着丝丝暖意。
像是在尽情享受即将回到家里的兴奋,卫离走得缓慢且悠闲,他甚至好心情地站在山路上,欣赏了一会儿从树叶尖上滴下的水珠。卫尚安一手打着油伞,步履轻盈地跟随在他身侧,眼含温柔看着卫离的一举一动,直到雨水将两人的鞋面都打湿,他才出声催促卫离快点回家。
等两人走到能望见自家大门的地方时,不期然发现门口有个颜如珠玉的女子正在雨中静候。见到卫离和卫尚安出现,那女子的脸上立刻荡漾出炫目的浅笑秀靥,不知不觉间将她头顶上一方昏暗的天空点亮了三分。
见到这位天香绝色,卫离先是发愣,下一息立刻浮现出商人市侩贪婪的眼神,贼兮兮地笑道:"在这样的天气里守候在别人家的大门外,想来必有所求。雪姬大人,有什么是我等可以为你效劳的?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