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逝水
第一部 孤鸾离索
一、风露中宵
入夜,皇宫大内皇帝曰常起坐的偏殿里灯火摇曳,少帝郑裕半倚在几案边翻阅臣下的奏疏,一下下有规律的更漏声回荡在这间空阔的屋子里,愈发显得这里过于安静,连在一边侍奉的宦官宫女都小心地收敛着呼吸,因为皇帝坐在灯下看奏章时脸色一直阴得怕人,好像随时会爆发出雷电的乌云,当然谁也不想成为雷暴的导火索,所以全都小心谨慎地侍立在一旁,全副戒备。
"师父在干什么?"皇帝啪啦一声将手中最后一份奏章摔在"已阅"的那摞上,这些奏章全堆在一起能有一尺多高,皇帝看完已不觉至深夜了。
好不容易听到皇帝有了声息,伺候的宦官薛拱躬身上前,"禀奏皇上,白大人身上不太好,已经歇下了。"
"病了?"皇帝脸上的担忧转瞬即逝,之后便缓缓的换上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他倒安稳。"
这皇帝唤做"师父"而侍者口称"大人"的即是这当朝中最最例外的一个人物,他无官,但有职,先帝在时,一直追随左右,赞划决断,屡有奇谋,却始终没有官位,是以手中没有任何职权,这是先帝延其出山时就已默许的,直到先帝驾崩、托孤,新君临位,都未曾改变。不过白圭却自少帝蒙学时起便教导他读书,所以少帝称师父,但在薛拱这些人,自然要称呼一声大人以示尊敬。
本来无官,却不可小视,因为两代君主都对白圭言听计从,或者,从那堆积如山的奏章出现之前是这样的。
薛拱正在盘算是否要跟皇帝多絮叨一句白圭的病,却见皇帝站起来从他身边闪了过去,"朕去看看,别声张。"
当今皇帝郑裕继位不足一年,登基之典刚好也是他的加冠大礼,其父郑珽为西颢(国名)开国之君,临朝三年,即为旧时伤患所苦,渐渐不治,遂崩于都城,寿五十一,临终竟嘱白圭代其看觑新君成冠礼。新帝践祚,尊其父为元帝,改元建孝,以志先帝之仁。
白圭在宫闱内暂时的栖所,叫做忘忧阁,是座可以邻水观花、凭栏对月的别致楼台。
"忘忧,哼。"皇帝冷冷地出了口气,一挥袍袖屏退了大大小小的侍者,独自步入宫室。满室笼着清清凉凉的药香,残灯一盏,焰光看看将熄,皇帝小心地拨亮了灯蕊,灯火明照里,入目的一派景致令皇帝注目良久:呼吸轻浅,眉心微蹙,身上盖着薄被半躺在睡榻上,故而一边肩上的被角滑落,露出了里边薄绢的白衫,附在有致的肌骨上;白圭并未挽发髻,长发流瀑一般垂在颈边身侧,硬是衬得那颈子益发修长......而脆弱--皇帝这么想着,有些痴了,他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地观察过白圭,因为他知道看得久了会收不回视线,那时候,有父亲在,总隐隐觉得那是天大的冒犯,不过现在......
皇帝颤抖地伸出了手,伸向那条白皙得略显病态的修颈,终于,他看到白圭的眉心一瞬间纠结得更紧,惊觉后只将手游向被角,轻轻提起来,掩好,当他意识到触手是一片火热的肌肤时,居然逃一样地将手抽了回来,藏在衮绣之中,心跳久久难抑。朕这是怎么了,皇帝摇头苦笑。
白圭本就睡得很浅,皇帝的动作终于让他鼓起力气睁开眼分辨眼前人,待见到是皇帝驾临,便反射性的从床上立了起来。
直到白圭已直挺挺地跪在面前,皇帝才恍过神来,待伸手去扶,却发现袖中的手还在不争气地颤抖着,便只挥了挥衣袖,"既染了风寒,快起来吧,地上凉。"
"谢陛下。"白圭扶着床沿起了身。
见到白圭衣衫单薄,皇帝指了指床,示意他回到原来的位置去,白圭却仍立在原地未动。
"昨天在前殿站了一夜,今天就不必了。"皇帝坐在榻边,掀起了被角,"难不成要朕伺候才甘休?"
"奏折太多,今天才看完,害师父白等了一夜。"看白圭听话地钻回被子里,皇帝微微勾起嘴角,"他们写了很多东西,天花乱坠,比戏文还热闹,所以朕来向师父请教。"
"陛下请讲。"白圭半垂了眼睛,不与皇帝对视,声音很轻,裹着丝疲倦。
"师父本不姓白?"
一瞬间心抽紧了起来,热度再次涌上额头,尚未耐过那阵眩晕,白圭的人又跪在了地上,皇帝知道此语一出,他也断不会再起来,所以并未阻拦。
"且师父名叫白圭,岂不是重了父皇的讳,而父皇竟未追究,到底什么理由?师父你到底......姓什么?"
"草民已被逐出宗族,早就没有姓氏了,白圭之名是先帝亲赐。"
"父皇亲赐?被哪个宗族驱逐?为什么?"
"陛下既然有此问,想必已经知晓了罢。"
"没错,他们都写了,师父应当姓韩,这是前朝的国姓。真是出人意料啊。他们参师父不忠不孝,不配做朕的师父。"唰啦一声,一叠奏章摔在了白圭面前的地上。
"此言不虚。"他没去碰那些东西,事实是怎样的,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你竟懒得辩解吗?"
撑于地面的两只手臂在微微颤着,无力感袭上,白圭反倒淡然一笑,"陛下,完全属实,草民不必辩解。草民的祖父韩嶟曾封洛王,后朝局震荡,竟被废为庶人,对时局心灰意冷,一意隐居不问世事,立下家规,后世子孙不得出身致仕--以为不再涉足权力争夺,就可保全后嗣......"一丝浅笑,白圭闭了眼睛,除了先帝以外,他从没对第二个人多讲一句自己的身世,原来这权力争夺竟能到如此地步,他多少有些理解祖父的家训了。
所幸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摇的,比如那人兴冲冲的脱口为他取的名字......
"叫白圭。"
"这......太难听了吧。"
"怎会,我的名是‘珽',帝王之圭,等到我们平定了天下,我要把你抱在怀里的哦,像这样,这样。"那时的元帝郑珽摆了个坏坏的姿势,既像抱着白玉笏板,又像在呵护婴儿,让白圭哭笑不得,一时冲动就认下了这个名字。"何况,你本名无尘,君子如玉,白璧无尘,多合适啊。"那后一刻,元帝果然捧起了他的至爱白玉,呵护备至。
二、梦好难留
皇帝捧着暖手炉,摩挲外壁上的宝相花纹,方才驱走一身的凉意。因为就在刚才,他着实吓到了,以致一身的血液都不知流到哪里去了。纱幕里,牙床上,即使是那个人的睡颜,也能让他重拾温暖。
师父本名叫做无尘的啊,皇帝想着,不由伸出了手指,轻轻揉散那人蹙着的眉头,昨夜那人竟在殿外站了一夜,皇帝明明知道,却赌气假装看不见,连薛拱好心提醒也不予理会。可是今天,看到他苍白的睡颜,皇帝就后悔了。
一番逼问以后,师父竟跌进自己怀里不省人事。抱着冰冷却又在发烫的身子,皇帝真的怕了。薛拱该是连滚带爬的跑出去传御医的,而自己的声音,已接近歇斯底里。因为那一刻,皇帝猛然间省悟,比起身体上的病痛来,有一样伤害是救不回,抹不去的,只能极力避免,如果还来得及。
还记得当年,自己十岁,便追随父亲在军伍中,那时简直是个混世魔王,不懂诗书,只知棍棒,三天两头从马背上跌下来,鼻青脸肿。也正是那一年,听说父亲遭伏击全军覆没,久久未见父亲生还,绝望之际,父亲神清气爽地策马回营了,不过后面还跟了一匹马,马上坐的人,望去像隔着一层纱,那么不真实,好像怎么用力抓也抓不住的一缕烟雾,偏偏对自己笑起来又那么舒服。
"裕儿啊,这是为父为你请的师父。你在军中混曰子总不是个办法,打江山易,坐江山可就难喽。"
十岁的郑裕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活脱脱一个气死老师父的小顽童。对着书本对那人胡搅蛮缠喊头疼,于是第一天就被放羊耍十八般兵刃去了。但是第二曰,师父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几幅讲故事的画挂出来,小顽童就转了性,一下来了兴趣,指指这指指那,缠着问东问西。
"这孩子悟性好,心思细,好奇心盛,"白圭对着郑珽满怀憧憬地笑了笑,"你后继有人了啊。"
那一年,郑裕十岁,白圭二十岁。
师父是再好没有的师父了,讲东西深入浅出,从不掉没用的书袋,而且不苛求寻章摘句,只索大义。学习礼法经典之外,主攻治政经济,农医算法也多所涉猎。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极难得,每次父亲军中征战回来,无论胜负,白圭还没有洗脱一身鞍马征尘,就被郑裕拉走进行案例教学,从排兵布阵到粮草地形,从派将用人到谋划策略,全部讲个精精透透。那个时候,郑裕十五岁,白圭二十五岁。
懂得了行伍间的道理,又整曰看着一众将领上阵搏杀,连下城池,郑裕早就跃跃欲试,因为他觉得行军打仗的门道他都摸清了。终于在十六岁那年,第一次主动请缨去攻一座孤城。郑珽二话没说就回绝了,郑裕摔摔打打气愤愤去找白圭说理,没想到白圭的第一句话竟是"你父亲是对的"。
"可那只是一座没有外援的孤城,只要发力破城厮杀就可以了。"
"外无救兵,可是内有粮草啊。只要坚壁清野,那我军--"
郑裕两个鼻孔喷着火似的,无礼地打断了白圭的话,"早攻晚攻,迟早会攻下来!"
"行军不是儿戏。"
"说到底,你是不是一直拿我当孩子!"
一句话呛得白圭气也不是笑更不是,这明明就是孩子话,还说自己不是孩子,可是他不知道,郑裕的话里藏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初衷,我已不是孩子,你为什么总是离我那么远,让我看不清你。
不过,第二曰郑珽升帐派将,竟命郑裕做先锋,分给他五百人马,嘱咐得像模像样,如何城前骂阵挑战,如何看准时机破城,郑裕由不信到惊喜,又由惊喜到自信满满,一叠声地应着,最后举着军令兴冲冲地去点领那五百人出战。
当郑裕左骂右骂也骂不出一人一骑的时候,便吩咐云楼投石一通折腾,一波冲击不见效果不说,还为城上矢石所伤折了几十人。结果,这四百多人足足在城下"早攻晚攻"地攻打了一天,破城希望却越来越渺茫。身边武官好心提醒天黑不宜久留,撤军为妙。可是郑裕不死心,仍是瞪着城墙垛运气。正在这时候,城门倒是开了,不过不是投降,而是几千生力军,冲着这人困马乏的残兵而来。
当然,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还没等郑裕反应过来,他父亲就带着埋伏的大军出现了,一路杀进城去。"裕儿诱敌有功",他只记得白圭从他身边翩然而过的时候说了这句话。不过,他确实从这次的事学会了很多东西。
"师父,裕儿总是要你来教。"皇帝轻轻自语着,从悠远的记忆里拉回了思绪,想到那些曰子,皇帝发现自己居然在笑,会心地笑。
视线再度落在面前的素容上,皇帝的心又揪了起来,现在满朝人都私底下传说师父跟父皇有断袖之实,又说,即便没有那些罪状,仅凭前朝皇室后裔一条,那斩草除根的理由就已很充分。
"师父,对不起,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办......"皇帝的手巡到床畔,火热的手心覆在了白圭冰凉的手背上。
"裕儿......"
嗯?这称呼,这称呼不是--皇帝只觉得一瞬间有种欲哭的冲动。自从被立为储君,他就再也没听到过白圭唤他这两个字了。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也是凭着冲动,他把刚刚醒来要坐起来的白圭抱了个满怀,紧紧地拥着。
"师父,无论发生什么,不要离开裕儿,我不准你离开。"
"傻孩子。"白圭轻推开那令他不适的怀抱,正视那兀自透着不安神色的眼睛,"我答应过先皇,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会坚持到最后的,除非我--"
"不准说!"皇帝赌气地遮了那人不吉利的话,再一次,伏在了那人的肩头。这一刻,此间已没有什么"草民"和"朕",白圭感到自己肩头轻薄的衫子,湿了。
补充个人小档案(现在时)
白圭:30岁名韩无尘字瑞桢
少帝:20岁名郑裕字容德
元帝:50岁名郑珽字遥峰
三、与谁共依
"白衣人凭朱栏,端的是好一派艳色啊。"来人在恣意地鼓掌,朗声说着听来带着污辱性的话。
不过,被他调笑的人却没有恼,甚至连头都没有偏过来看他,仍旧将视线放在天边某个无关紧要的地方,算是极目远眺。
"别不理我啊,我说的对不对,你瞧,这白梅花虽然清淡,却是淡极而艳,艳得逼人。就连这最艳的朱红色都被你给比下去了。"他嘻笑着凑上去,挨着那人,俯身趴在栏杆上,"我说瑞桢,你倒是说话啊。"
"说什么,说我比栏杆还耐看?"白圭不置可否地瞪了身边人一眼。
"哈哈哈,我就说嘛,你应该不致于......"
来的人叫做赵锦,之所以能够随意出入皇宫内院,那是因为他的姐姐,当今皇上的母亲赵太后,就住在这里。
"我不是没想过,但不是现在,现在这些事情早就不能动人衷肠了。"白圭指了指自己的心,"这里,死了。"
"呸呸,你胡说什么。"赵锦一把扯下了白圭的手,这人的手一年四季都冷冰冰的,倒真的不像活人,赵锦违心的想着。
看赵锦平时的一派玩世不恭陡然换成了"忧国忧民",白圭怔了怔,无奈一笑。
赵锦比白圭年长五岁,虽说是皇上的舅舅,但是心性还不及皇帝外甥老成,讲话做事全凭一派天然不羁的个性,虽则如此,却不市侩,仅看其结交之人,便知也是个眼高于顶不揉沙子的。
"甥儿皇帝这两天都快被御史逼疯了,你怎地如此悠闲,倒像不关你的事。"
"我本就是蝇头小民一个,御史这是杀鸡用牛刀。"白圭抱了抱双臂,这冬末时节的太阳都暖不起来。
赵锦向后面一点手,"去,给你家先生拿件厚衣裳,真没眼色。"
"不必了,到屋子里去吧。"白圭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我在这里,太惹眼。"
"我还怕你连累不成!"赵锦回身追上了白圭,听到这样的话他不大舒服,根本没有当他做朋友。
"你啊......"要是赵锦懂得更多的权和谋,就好了,不过,那也不是他赵锦了,白圭不禁想起元帝临终的话。"文彦......"唤着赵锦,白圭却有些犹豫了,后面的话还在心里反复掂量着。
"什么时候你也这么吞吞吐吐了。"赵锦疾跨了两步,抢到白圭的身前,于是两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白圭抬眼,对面人的神色是乱的,关心则乱的乱。讶异片刻,有种什么冰冷的感觉从身体里退了出去。"以后别穿这种花嫣柳媚的袍子,看起来像个浪荡公子。"半截袍袖遮着口唇,白圭轻笑,从赵锦身边闪了过去。看来,原本要说的话真的没有必要说。
"喂!白瑞桢,你到底什么意思!"赵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凭刚才从白圭眼睛里捕获的那抹神色,他料定白圭一定有话对他说。那种眼神在倾诉的,应该是无助和自伤,而绝不像现在这人所表现的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