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急得几乎要哭:“我、我也不知道呀。”
江菱抱了抱她,又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提她擦净了泪,柔声道:“莫急,慢慢说。不过你要先告诉我,到底愿不愿意进宫。还有,这些天,尤其是这半个月,园子里可有什么动静?”
林黛玉将头摇得像波浪鼓:“我当然不愿意进宫,宫里、宫里有什么好的呀。”忽然她想起江菱就在宫里,便刹住了话头,红着眼睛道:“阿菱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只是……”
江菱柔声安抚道:“莫急,一件一件地,慢慢地说。”
林黛玉点了点头,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园子里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这半个月来,我一直都在写诗,在诗社里同她们玩儿,没发现什么异样的地方。噢,舅母倒是送了我一些小礼物,还把我叫过去问了些话,但那些话,都是稀松平常的,没有什么异样呀。还有外祖母,外祖母一贯是最疼我的,哪里能把我送到那种地方去呢……阿菱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菱笑了笑,轻轻拍着林黛玉的肩膀,低声道:“没关系,继续说罢。”
林黛玉点了点头,续道:“再有就是宝琴姑娘的事儿了。我听宝钗姐姐说,宝琴姑娘这两月确实在急着议亲,还是和什么梅翰林——说是先把人定下来,别的以后再说。至于湘云,她已经回府了,我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她,再说了,我与湘云的父亲,都已经不在任上,怎么还会待选呢?”
而且非但是不在任上,是已经……不在了。
林黛玉想到亡父,眼睛又红了红,声音里也带了些哭音:“除非是挂着荣国府的名义进宫,才能算得上是名正言顺。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进宫。”她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惊道:“对了,前些日子我在园子里,听丫鬟们议论过,说是薛家在金陵出事儿了,莫不是同此事有关?”
江菱怔了怔。
林黛玉朝四周望了望,见没有别人,雪雁也刚刚被江菱打发出去了,便附在江菱耳边,悄声道:“薛家是皇商,本来是负责替皇室采买、相看的。但半年之前,不知怎么的,有一批锦缎出了问题,说是账面做不平,薛家便派人到金陵,跟盐商们借了些银子。但哪里想到,这笔银子一借,就借到了苏州。苏州的盐商们可不管这些,拿出了银子,便卡住薛家的脖子说,要是银子还不上,那就用皇商的名号来抵,从此私盐变官盐,一概后果,俱由薛家承担。”
江菱又怔了片刻,没想到其中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
林黛玉又朝四周望了望,才道:“我也是偶然听到的。因为先父曾是扬州巡盐御史,因此对这些事情,便都知道一些。至于苏州那边,也因为是先父的本家,多问了宝钗姐姐两句。至于其他的,我也不大清楚。”
江菱揉了揉太阳穴,脑仁儿隐隐作痛。
但她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情的。眼下林黛玉已经知道了,日后王夫人提起此事,应当会有些警惕。江菱想了想,又悄声道:“阿玉,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答我。”
林黛玉轻轻嗯了一声,眼里犹带着泪:“阿菱你问罢。”
江菱思忖片刻,挑了一个不那么尖锐的角度,轻声道:“前儿你给我的信里,便屡屡提到过北静王。上回我来这里见你,亦是北静王接你回去的。阿玉,你不是——”
林黛玉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惊叫一声,轻轻捂住了她的嘴,眼神却在四下乱飞。
江菱轻咳一声,将林黛玉的手取了下来,轻声道:“我找宫里的老人问过,北静王确是个好性子,要是阿玉你——”
林黛玉轻轻跺了跺脚,恼:“你在胡说些什么呢!”但是却有些羞赧。
江菱仔细看了看她的表情,知道事情多半是真的,才低声道:“我没有在胡闹。阿玉,既然你不愿意进宫,那我便在宫里使些手段,设法将你的名字抹掉。但是名字抹掉之后呢?假如二太太当真打定了主意,要将你写到名册上,那后续的事情,远不会这样轻易结束。如果你与他两个人,都对对方有意,那不妨早些将日子定下来,也好过日后夜长梦多。”
林黛玉仍旧是红着眼睛,但语气却不再那样急了:“我……”
“阿玉。”江菱叹了口气,循循善诱道:“这事儿我知道你害臊,但现如今却不是害臊的时候。阿玉,你给我一个章程,要是你心里有意,我便设法试一试北静王,横竖不能让你吃了亏。但那座园子,你还是早些搬出来为好。你早一日搬出来,我也早一日能安心。”
林黛玉嗫嚅道:“我、我……”
江菱仍旧笑望着她,却不催促。
林黛玉嗫嚅了好久,才低声道:“他问过他的额娘,现在仍未有回音。再者,我父亲已经亡故,现在就像是个没根的浮萍,就算是想、想……也不能……”她说到后面,字音已经有些含糊。
江菱抱住她,轻声问道:“那就是愿意了?”
林黛玉静默良久,才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江菱低低说了声“我明白了”,拉住林黛玉的手,引着她回到了案桌旁边坐好。
林黛玉揉了揉案上的诗稿,又捧着茶盏,望着前面的白雾出神:“阿菱你的意思,我心里明白。但要是你真的抹掉了我的名字,你在宫里,又将如何自处?贵妃娘娘那边,你便说不过去。”
江菱笑了笑,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外面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雪雁在外面道:“姑娘,北静王来了。”
林黛玉愕然,又望了望江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67章
半晌之后,林黛玉才讷讷道:“他、他来这里做什么呀。”
话音刚落,外面的叩门声便停住了。雪雁又道:“姑娘要是不想见他,那我便将他打发出去,也好让姑娘落个清静。”一面说,一面往外边走。
忽然吱呀一声,林黛玉上前打开了门,道:“你别……”
话没说完便愣住了。
门前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才及弱冠,正是刚刚雪雁口中的北静王。北静王见到林黛玉,倒是笑了笑,行礼道:“姑娘恕罪,确是水溶唐突了。”看见林黛玉红着眼睛,不免又是一愣。
雪雁站在北静王身后,朝林黛玉扮了个鬼脸,叫道:“姑娘可莫要怨我呀,都是王爷让我这么干的。”瞧见林黛玉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似怨非怨,便嗖地一声钻进屋里,躲到了江菱身后,道:“云菱姑娘救命呀。”
北静王这才留意到了屋里的江菱,又愣了愣,道:“原来是小主。”
江菱跟他其实打过几次照面,三年前一次,半年前一次,上个月又有一次。再加上林黛玉的书信里时时提到这位王爷,她也问过嬷嬷们一些情况,便对北静王不怎么陌生。此时见到北静王到来,林黛玉又有些惴惴不安,便站起身来笑道:“那我不打扰你们了。”随后走到林黛玉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有些话,你直接同他说,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
林黛玉红着眼睛,点点头,更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北静王不明所以,但听江菱的语气,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事儿,便问道:“怎么了?”
江菱轻轻推了推林黛玉,道:“让阿玉跟你说。你们之间的事情,总归要你们自己来处理。”她顶多只能查查北静王的底,在宫里抹掉林黛玉的名字,其余的,便帮不上什么忙了。
北静王又朝林黛玉望了一眼,目光颇有探寻之意。
江菱转头看向身后的雪雁,笑道:“我们走罢,让他们好生静一静。”
雪雁轻轻噢了一声,懵懵懂懂地被江菱带出去了。现在的时间是下午未时,距离江菱回宫,还有一两个时辰,因此尚显得宽裕。江菱跟雪雁两个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包含怒意的声音:“你说什么?!”隐隐带着相当大的愠怒。
江菱问雪雁道:“你们姑娘平日,可与王爷有什么往来么?”
雪雁朝那边屋子望了一眼,含糊道:“正像现在这样。”
江菱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又过了片刻,北静王将眼睛通红的林黛玉扶了出来,又朝江菱施了一礼道:“多谢小主仗义执言。此事我自会设法告知两位贾大人,断不会让她上那份名册。小主的好意本王心领了,然则——”
江菱用力拧了一下眉头:“你说你要跟荣国府两位老爷通气儿?”
北静王道:“正是如此。有两位贾大人发话,事情定然会好办许多。”
江菱反问道:“但现在,你同阿玉是什么关系?”
北静王一愣,不知江菱是何指。
江菱揉了揉眉心,指着林黛玉道:“阿玉无父无母,现如今寄居在舅舅的府里,确实再怎么样,都不能越过两位贾大人。但王爷您是外男,您贸然插手此事,会让他们如何做想?阿玉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却让王爷您替她……”她瞥了一眼林黛玉,瞧见她的眼睛又红了,便缓了口气道,“这对阿玉的闺誉不好。”
至少在这个世界,未出阁的女子名声极其重要。
北静王脸色变了变,声音也变得低了一些:“小主教训的是。是我考虑不周。”
江菱缓了缓语气,道:“我会设法在宫里抹掉她的名字,宝琴姑娘和湘云姑娘的名字,我也会尽力抹掉。王爷要是有心,便等事情了结之后,将日子定下来罢。”
此话一出,林黛玉的眼睛又红了红,却仍旧绞着帕子不说话。
江菱上前两步,抱住林黛玉的肩膀,在她耳旁低声道:“莫急,这事儿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既然你我已经提早知道了,那定会妥善处置。等回去之后,你仔细避开二太太,不管她问你什么话,都咬死了不松口,不要轻易应下,也就是了。”
林黛玉轻轻点头,眼睛仍旧是红的。
江菱笑了笑,朝北静王道:“现在还有一些时间,王爷再陪陪阿玉,哄一哄她罢。要是这个样子回去,恐怕——哦,我还有些话,想要对雪雁姑娘说。阿玉,你在这里候我片刻,可好?”
林黛玉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含嗔带怨。
既然还有力气瞪她,那多半是没事了。江菱朝雪雁点点头,与雪雁走到了树荫底下,独留着他们两个人在那里。江菱又朝后面望了一眼,见林黛玉确实是被哄得破涕为笑,才又回过头来问雪雁道:“别担心,他们两个人在那里,出不了什么岔子。我还有些事儿想问你。”
雪雁点头道:“云菱姑娘问罢。”
江菱笑着说了声好,便试探着问了问贾宝玉的事情。雪雁撇撇嘴,道:“前些日子宝二爷刚刚被打了一顿,二太太心肝儿肉啊的,疼得跟什么似的。姑娘倒是替宝二爷哭了两回,不过那是因为宝二爷养病的时候,还成日里惹她生气,生生气哭的。不知怎么的,自打姑娘长到十三岁以后,便时时都会被宝二爷气哭,我们劝都劝不动的。”
江菱想起还眼泪的恩怨,忍不住又抚了抚额头,问道:“那后来呢?”
雪雁撇撇嘴:“后来我们姑娘便不理他了呗。正如云菱姑娘当初说过的,‘不在意,自然也不会生气了’,避他跟避蛇蝎似的。后来不知发生了件什么事儿,似乎是宝二爷作的诗?把姑娘给笑岔了气,又差点儿哭了。你说,怎么姑娘一碰到宝二爷,不是被气哭,就是笑到流泪,简直像是欠了宝二爷什么似的。”
江菱轻轻咳了一声,朝林黛玉那边望了一眼,暗想,剧情确实是被她拧歪了。
雪雁又道:“不过还好有王爷在,姑娘的日子才没过得那样艰难。云菱姑娘你不知道,早先我们姑娘在园子里……”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多半是抱怨林黛玉在园子里日日生闷气,唯有出来透气的时候才会好些。一来二往地刚好碰到北静王,便上心了。
江菱听着听着,便放下了心,暗想这个结局多半也不错。
雪雁说到最后,忽然幽幽地叹息道:“只可惜园子多半要散了。”
江菱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看见北静王带着林黛玉,朝这边走了过来,便从袖子里取出一叠银票,交到雪雁手里,道:“我听说,府里有许多丫鬟都被逐出了园子,这些是我平日的月钱,也没有什么地方可用,留在你这里罢。要是有需要的地方,你便帮衬帮衬她们。”她对府里的丫鬟们,还留着几分怜悯之意。
雪雁收了银票,笑了:“那我便替她们多谢姑娘了。”
江菱亦笑,等北静王和林黛玉两个走到跟前,便笑问道:“阿玉的情绪可平稳了么?”
林黛玉又含嗔带怨地望了江菱一眼,嘟哝道:“就你事儿多。”
江菱又笑:“那多半是没事儿了。”便同北静王、林黛玉和雪雁告了辞,回到前面的佛堂里。高僧们已经开始准备晚课,她要还的愿也已经还完,便同嬷嬷们一道回宫去了。
在回宫的路上,江菱想了很多事情。例如刚刚北静王一提林黛玉,她便下意识地想到了这个时代的女子闺誉;比如刚刚在佛寺里,她的言谈举止也越来越娴熟;再比如现在,她心里那种隐隐的焦躁之感已经慢慢地淡去,如平静的湖面一般,再没有半点波澜。
她越来越习惯这个世界了,不管是这个世界规则,还是其他。
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江菱闭上眼睛,用力按了一下太阳穴,脑子里隐隐作痛。
回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快要暗下来,宫门也将要落钥了。江菱让嬷嬷们先回宫,自己则沿着幽曲的小径慢慢地走着,想自己的心事。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听到一个女子恨声道:
“不让她尝尝这滋味儿,实在难以消解我的心头之恨!”
声音相当熟悉,而且带着隐隐的恨意,似乎是宜嫔。
江菱暗想自己怎么老是碰到她,但又不欲多生事端,便找了一座假山避了避,将自己的呼吸声放到最低。那个尖锐且带着恨意的声音慢慢地走近了,带着一丝一丝的森然冷意:“当然是我使计让德嫔做的。她既然能给德嫔一个欲加之罪,难道德嫔便不能顺手给她一个欲加之罪么?禁足三月,实在是难消我的心头之恨。她一日坐在贵妃的位子上不下来,我便一日难忘当日在凤藻宫里的屈辱。荣国府,荣国府又如何?荣国公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她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在这后宫里,也难翻出我的手掌心去。”
旁边有人低低地唤了一声主子,似乎是让她不要再说了。
宜嫔冷笑道:“怎么,你怕了?你怕了便早日到掌事姑姑那里,把自己贬到辛者库,那便不用跟我做这些糟心的事儿了。那位太医既然是诊断出心疾的,自然跟他们荣国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不过在李公公面前略提了提,便能让她们几个跑断腿儿!好了,现在她那两个大宫女,我也收拾干净了,除了那个仍在休养的抱琴之外,身边可谓一个人都没有。至于送进宫来的嬷嬷,你以为惠嫔会放过么?这一来二往的,总要教她好受。”
旁边又有人轻声道:“那宜主子您……”
“我,我怎么了?”宜嫔嗤笑道,“她那两个大宫女不知死活,一连冲撞了好几个贵人,哪里还能留在宫里?被逐出去已是极好的下场了。现在自己正病着呢,用太医的说法,就是罕见的重病,需要卧床静养,否则药石罔医的。就她这样儿,还想着折腾?我倒要瞧瞧,她还能怎么折腾。”
那声音渐渐地远去了,江菱揉揉发麻的腿,从假山后面站了起来。
虽然早就知道宜嫔和贵妃不对付,但没想到居然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知道当日在凤藻宫里发生了什么,居然会24 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江菱按了按眉心,正待离开,忽然又顿住了脚步。
真是,自己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了。
不好,不好。
还是先去把林黛玉的事情处置了罢。在宫里的名册出来之前,设法把她们的名字抹掉。
即便被送进宫里的人不是林黛玉,单纯只有薛宝琴或者是史湘云,她也不想让王夫人好过。
想到这里,江菱便加紧了脚步,回到宫里,找来一位宫女问了问,明年选秀到底是谁负责的。
答案是惠嫔。
本来这事儿应该是太皇太后负责的,但因为太皇太后最近事务繁忙,而且年纪已经大了,又是一年一度的小选,便让太后自己负责了。太后被前日的事情折腾得焦头烂额,干脆顺手指了一个嫔,让她负责。这一指,就指到了惠嫔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