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菱摸不准太皇太后的心思,便轻轻摇了摇头,道:“大出意料之外。”
太皇太后缓缓点头道:“果然如此。”这数十年来,后宫里的女子,都是按部就班晋升上去的,极少有人能越级,更别提江菱连越三级,由嫔晋升为皇贵妃了。这事绝无仅有。
而江菱坦言自己大出意料之外,亦是在常理之中。
太皇太后便又道:“但有一件事情,还是要告诉你:早前皇上将你留在我这里,又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按部就班地将你晋升为嫔,丝毫不引人注目,亦未曾有人察觉过皇上的心思。这三年来,皇上一直都是护着你的。这件事情,你可知晓?”
江菱微垂下头,轻声道:“曾经猜到过。”
太皇太后沉沉地唔了一声,又道:“他将你保护了整整三年,为的就是今天这一日。一朝晋升为皇……贵妃,便无人再敢直面于你,假如有人直言冒犯,亦可轻而易举地摆平之。因此,你不能再像过去一样,被皇上护在羽翼下,遮挡得严严实实了。有些事情,需得你自己去面对。云菱,我问你,假如将来有一日,皇上要将你立为一国之母,母仪天下,你待要如何自处?”
江菱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本她以为,这不过是康熙一个人的意思。那一封陈旧的册宝,亦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但没想到,太皇太后居然也知道,而且还用这种笃定的语气,说了出来。
太皇太后见到她的表情,便以为江菱是被惊住了,问道:“怎么,你以为我是在打诳语?”
江菱摇了摇头,道:“不敢。”她当然不会以为,太皇太后是在打诳语。
太皇太后端起茶盏,轻轻撇去上面的浮沫儿。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道:“我只告诉你一条,假如你坐不稳皇贵妃的位置,又或是坐不稳皇后的位置,用不着皇上将你降级为妃,前朝和后宫的刀子,都能将你一刀刀地剜去性命,甚至连自己都护不住。哀家不妨告诉你,这一回皇上在前朝与众臣群议,张英、索额图等人均无二话,但纳兰明珠却极力反对,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江菱一怔。
太皇太后见到她的表情,又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太过生嫩了一点儿……”随后又续道,“明珠反对之后,索额图亦变得摇摆不定,几位姓郭络罗的大臣亦有微辞。皇上确实在极力替你挡着了,但要是你自己扶不起来,那么不管皇上再如何喜爱你,不管他到底对你存了什么心思,都没有一点用处。”说到此处,太皇太后顿了一下,似乎是隐去了什么话。
江菱慢慢地平复下来,站起身,屈膝行礼道:“谢太皇太后提点。”
太皇太后轻轻吁了一口气,道:“原本我也不想过于逼迫你。但皇上的心意已决,册立之事被朝臣们搁置,便直接册立你为皇贵妃,执凤印,摄六宫事,与皇后全然无异。这样的心思,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一二来。我扭不过他,便只能寄希望于你。云菱,我唯独希望你能做到一点:不要像先孝献皇后一样,懵懵懂懂,万事一概不知,连累先帝……我亦不希望玄烨重蹈他的覆辙。”
江菱全身一震,深深地望着太皇太后,心里震惊得无以复加。
良久之后,她才重又福身下去,行礼道:“多谢太皇太后。臣妾谨记。”
太皇太后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隔壁偏殿里,奶娘将孩子喂足,便将他抱了出来,交到江菱的怀里。江菱偏头打量着这个小婴儿,小小的,软软的,仍旧是皱成一团,比昨天刚生下来的时候,稍微长开了一些,但仍旧是一副皱皱小小的样子。
太皇太后道:“等过两日,你安定下来,便将这孩子送回承乾宫。”
江菱想了很久,才明白过来,“等你安定下来”,指的是什么意思。她挠了挠孩子软软的胎毛,明显看见孩子咿咿呀呀地冲她挥着拳头,便笑了:果然是个极活泼的孩子。
抱了一会儿孩子之后,江菱便将他交给奶娘,垂首道:“臣妾谨记。”
太皇太后又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
第二天一早,诸妃觐见。
第三天一早,她的东西已全部搬到承乾宫,在宫里常住了下来。
第四天,太皇太后将孩子送回了承乾宫。原先预留在江菱身边的那位女官,还有江菱生产时,留在她身边的几个大宫女,都一并随着女官回去给太皇太后复旨。承乾宫里一下子空了不少,江菱借口自己要坐月子,在外面挂了一道薄薄的珠帘,不管谁来拜访,都要隔着帘子与她见面。
第五天,康熙拟定了一个乳名,送到她宫里来,说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便该序齿了。
江菱笑了一下,但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滋味。她将那张红纸折好,放在小婴儿的襁褓里,轻轻哄拍了一会儿,便将嬷嬷们叫了进来,问她们,这两天宫里宫外,可有什么动静没有。
一位嬷嬷道:“宫里肯定是有的。您莫不是忘了,先前贵主子还想着,将小阿哥抱回宫里去养。现如今主子是皇贵妃,刚刚好压了贵妃一头,这孩子便名正言顺地养在了主子名下,贵主子那边动静可不小。奴婢昨日听说,她们宫里已经闹起来了。”
江菱皱皱眉,问道:“?3 嬷嬷道:“这个奴婢便不知道了。”贵妃的宫殿距离这里很远,她不过是经过厨房的时候,偶然听那边的小丫鬟说了两句,但具体的缘由,确实不甚知晓。
江菱便不再问了。等午后小憩时,再设法去问问不迟。
另一位嬷嬷道:“还是主子的心思灵巧,往外面散播了许多个待产日,结果都是错的。宫里晋封的旨意一下来,外面全都懵了,都在猜想主子到底生没生,到底生的是皇子还是皇女。奴婢昨日派人出去打探过,那位二太太如同丧了考妣似的,失魂落魄的,直说消息是错的。”
江菱略一抬手,阻止了嬷嬷的话,问道:“消息已传出宫去了?”
嬷嬷道:“这事儿哪能瞒住别人呢。宫里诞下了小阿哥,主子晋封为皇贵妃,每一件都是要昭告天下的。要不怎么说,主子当初的心思灵巧呢。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消息一出来,可不就让别人乱了套了么。”
正待再问得细致一些,忽然外面又有人来禀报,说林黛玉到了。
第141章
林黛玉是来给江菱道喜的。
今天是七月初十,非初一非十五,不过江菱刚刚晋升为皇贵妃,又诞下皇子,林黛玉便奉了太妃的命令,来宫里给江菱道贺。因为江菱还在坐月子,不方便在前面待客,便让人将林黛玉引到屋里,又命太监们搬了新的座椅过来。
虽然已经是七月,天气炎热得不行,江菱屋里门窗都是紧闭的,但不知为何,林黛玉却觉得比外面还要凉爽,不是冬日那种凉飕飕的冷风,而是最为适宜人的温度。
很显然,又是江菱的异能发挥了作用。
江菱歪靠在榻上,笑道:“坐罢,这两天,她们不让我随意走动。”
话音未落,便有一位嬷嬷道:“皇贵妃此言差矣,不是‘这两天’,而是‘这一个月’。太皇太后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免了,说您在这月子里,千万别受了寒吹了风,免得落下了病根。”
江菱每天都要听三四遍同样的话,几乎能背下来了。
她默默地撇过头,手指轻轻搁在了床边。
虽然没有到外面吹凉风,但却让室内的温度降低了一点。江菱估摸了一下,应该有二十七八度的范围。再低的温度,便成了嬷嬷们口中“受了寒吹了风”的范围,不敢胡来。
林黛玉笑笑,道:“还是屋里要凉爽一些。”
两个人寒暄了片刻,林黛玉便将太妃给江菱准备的小礼物,还有自己给江菱准备的小礼物,一并拿了出来。都是些婴儿用的小东西,虽然简单,但胜在心意很足。江菱笑着谢过,让嬷嬷们收起来,又道:“你今日到这里来,二太太知道么?”
林黛玉听见王夫人之名,忍不住皱皱眉,道:“我没有告诉她。”
江菱见到林黛玉欲言又止,用“她”来指代王夫人,心里隐隐猜到了一些什么,便转过头对嬷嬷们道:“劳烦两位嬷嬷,去瞧瞧我的银耳莲子羹好了没有。”
一碗银耳莲子羹,并不需要两个嬷嬷一起去瞧,这是请她们回避的意思了。
嬷嬷们相互对望一眼,眼里出现了些许不赞同的神情。并非嬷嬷们不认识林黛玉,相反,当初在荣国府的时候,嬷嬷们对这位表小姐印象颇好。但现在江菱才是她们头一等的大事,康熙昨天又叮嘱过,让她们寸步不离地跟着皇贵妃,便有些为难。
林黛玉瞧出了她们的意思,便道:“不用……”
江菱抬了抬手,拦住林黛玉的话头,朝嬷嬷们笑道:“从这里到小厨房,一来一回,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不碍事的。”
嬷嬷们这才犹犹豫豫地应道:“嗻。”一同退下去了。临走前,还轻轻地虚掩着门。
江菱无奈道:“你别介意。”
林黛玉亦笑,道:“无妨,有时候王爷要出远门,也会这样吩咐我的嬷嬷们。”
江菱这才松懈下来,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问道:“刚刚你说,二太太怎么了?”
因为此间无人,林黛玉便不再顾忌,皱眉埋怨道:“二舅母她简直是疯了。阿菱你不知道,我前次回荣国府,居然听见珍珠她们说,二舅母和大舅母,都在动外祖母留下来的物件儿的主意。外祖母当年的嫁妆颇丰,过了这么些年,宫里府里的赏赐、外面庄子里的进项、府里的采买,亦颇丰足。外祖母过世之后,这些物件儿,便都留了下来。起初是预备充入公中的,但后来不知为何,大舅母与二舅母却争执了起来。直到前些日子,她们还在府里争着呢。连琏二嫂子都劝不住。”
江菱微垂下目光,暗想,这便是上回贾琏说过的,她们想要动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了。
林黛玉轻轻吁了一口气,道:“本来这些事儿,是轮不到我来管的。但外祖母过世,我回去陪着哭灵,几乎每一次进府,都能听见两位舅母和嫂子在争执。两位舅舅一个不管事儿,另一个则在外为官,管不到府里,宝玉又不敢违逆二舅母的意思,府里吵吵嚷嚷的,当着外祖母的灵位,还有我这个外嫁的表姑娘,一点都不遮掩。前儿我还听说,她们想让湘云同宁国府做亲,但后来湘云自个儿不愿,便跑了。现在连三姐姐都想学着湘云的样子,给自己挑个夫婿,省得受了二舅母的累。”
说到这里,林黛玉似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二舅母可曾进宫来看过你?”
江菱不明所以,但仍旧答道:“曾有过一次,不过是三四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林黛玉脸上出现了了然的表情:“那难怪了。这两个月,二舅母三天两头派人到我这里,想借着我的名义进宫瞧瞧你。是瞧你,而不是瞧贵妃,简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有时候帖子递不到我这里,甚至还想走太妃的门路。但太妃怎么会给二舅母疏通……于是好几回,二舅母都是怏怏地回府了。前两天我还听说,二舅母如同疯了似的,抓住人就问‘这怎么可能呢,该不会是弄错了罢。’歇斯底里的,教人好生不解。”
两天前,刚好是江菱晋封为皇贵妃的第二日,昭告天下。
想来,消息应该是那个时候,传出宫外去的。
江菱暗想王夫人能不歇斯底里么,事情不但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还拐到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去了。但这些事情,却不便同林黛玉明言,于是便摇头道:“我亦不解。”
“嗯。”林黛玉用力点了一下头,道,“所以才教人暗恼呢。二舅母这些天,跟前日那个慈眉善目的模样儿,简直是判若两人。我前次回去的时候,都快要被她给吓着了。哦,对了,阿菱,我听说府里曾想过认你做干亲,连文书都一并准备好了,但不知为何,这事儿却没成。你可知道么?”
江菱缓缓地摇了摇头。
别说这事她一概不知,即便是知道,也会设法让它不成功的。
林黛玉叹息道:“那倒是府里一厢情愿了……这样也好,要是认了干亲,又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呢。现在的荣国府,早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一个了,百态尽出,有时候我回府瞧瞧外祖母,都想着永远都不要回去才好。也难怪三姑娘会存着这样的心思,毕竟二舅母委实做得太过。”
而后又唏嘘了几句。
又过了一会儿,那两位嬷嬷回来了,说江菱的银耳莲子羹还在灶上炖着,得再过两刻钟才能拿。江菱笑着同她们道了谢,又调整了一下姿势,靠在软枕上,道:“刚刚你提到的事儿,根源多半是出在二太太的身上。阿玉,不管往后如何,你还是离她远一些为好。”
如果按照红楼梦里的剧情进展,早在去年年初的时候,荣国府便应该被查抄了。等到年末,薛宝钗嫁给贾宝玉,林黛玉便会……但现在,非但荣国府的剧情被延后了很久,甚至连某些人的命运轨迹都被改变了,例如林黛玉,又例如贾迎春。现在的红楼梦,早已经不是她看过的那一本了。
因此现在,江菱才叮嘱林黛玉,离那位王夫人远一些。
不是因为红楼梦的剧情,而是因为王夫人这些日子,确是让人感到寒碜。
林黛玉听闻江菱之言,不知为何,又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嗯,阿菱你说得没错,前儿王爷也告诫过我,让我离荣国府、宁国府的人远一些,甚至连厨房里的那几个丫鬟,都一并送回大观园去了,说北静王府伺候不起。阿菱,你说,会不会是出事儿了呀。”
江菱的动作微微一顿。
北静王与她不一样,他是在朝堂之上的人。
如果连北静王都有了动作,想跟荣宁二府的人撇清干系,那很可能是因为——
又出事了。
江菱将这些日子的事情,回想了一遍,又将康熙近日的态度回忆了一遍,未曾发现什么端倪。
但北静王不会无的放矢啊。
江菱揉了揉眉心,隐隐有些头痛,但揉了一会儿,便放下来,劝慰林黛玉道:“不管是不是出了事儿,这段时间是多事之秋,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林黛玉点头道:“嗯,你说得有理。”
她们两人又寒暄了一会儿,林黛玉提起想看看小阿哥,江菱便笑着应了,让人将孩子抱了过来。刚出世的孩子相当小,被乳娘搁在江菱身边,小小软软的一团,林黛玉用手碰了碰,又呀地一声缩回手,盯着自己的手指尖道:“软软的。”
江菱含笑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道:“孩子才出世呢。”
林黛玉嗯了一声,又回过头看着襁褓里的小婴儿。比起前几天刚生下来的时候,小婴儿已经长开了一些,不再是原先那副红红皱皱的样子了,可以看出一点儿江菱的轮廓,但眉眼却像他爹。林黛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江菱又被她逗乐了,抚了抚襁褓的边沿,靠在软枕上望着她们。
好一会儿之后,林黛玉才将注意力从小婴儿身上收回来,道:“好啦,我该告辞了,太妃给我留了午膳,我怕在这里留得太久,便耽搁了。”
江菱听见太妃留膳,也不便再将林黛玉留下来,便道:“我送送你罢。”
“唉别。”林黛玉道,“让嬷嬷们送我出去就行,你还在坐月子呢,可吹不得风。”言罢朝一位嬷嬷笑道,“有劳嬷嬷了。”
那位嬷嬷会意,亦往前走了两步,引路道:“王妃请。”
江菱含笑望着林黛玉,亦不强求,让嬷嬷们送她离去了。
林黛玉离开之后,嬷嬷们才又回转到屋里,问江菱道:“主子,咱们要不要再派人出去,盯着二太太和那府里?”
江菱尚未开口,便听见外面响起了一声尖尖细细的“皇上驾到——”
是康熙。
江菱便只能将王夫人之事暂且搁置,到榻上安安静静地躺着,等待着皇帝驾临。
不一会儿,便有一道明黄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仍旧是一身的龙袍,显然是刚刚从乾清宫那边过来。江菱慢腾腾地起身,滑下床榻,行礼道:“皇上万安。”
第142章
话音未落,便被康熙稳稳地扶了起来,温和道:“不必多礼。”
江菱稍稍抬起头望着他,晴朗的阳光里,依稀可见他的眼睛下方,有些淡淡的黑色阴影,显然是这几天忙碌得过头了。不过说起来,自从当了皇帝,康熙一年到头,就没几天闲下来的日子。